誕生105年,上海雅廬書場第三次搬遷,2025年春天在中華路980號黃浦文化中心亮相。一樓大廳值守的工作人員特地指點聽客,“大廳里電梯去的是3樓大劇場。去雅廬,要往左轉,坐走道里的電梯。”
電梯到7樓,一開門,已有三弦和琵琶聲從走道深處傳來,金聲玉振,這是延續105年的上海聲音。
雅廬書場 諸葛漪攝
老城廂又有了書場
3月1日—15日,東方評彈團演員楊薇敏、上海評彈團演員張艷在雅廬書場合作《後描金鳳》。雅廬書場還在順昌路時,張艷曾經登台,“那次演出很短,雅廬搬到重慶南路308號以後,我演得多。”
3月初是張艷第一次在中華路980號的雅廬書場登台。“中華路兩頭都是復興路,我一個老上海快搞不清方向了。”開車來書場的路,勾起張艷的回憶。“路兩邊的房子只有一兩層,木質窗、捲簾門、向外伸出的晾衣竿,滿滿南市老城廂的味道。”
東方評彈團演員楊薇敏、上海評彈團演員張艷在雅廬書場合作《後描金鳳》 均諸葛漪攝
步入150平方米的雅廬書場,張艷迅速找回熟悉的感覺,“和重慶南路308號一模一樣,紅木高腳椅、木刻牌匾、繡花布覆蓋的一桌二椅。工作人員和觀眾非常好。我第一次說《後描金鳳》,他們很包容我。”
她發現好幾個眼熟的面孔,“觀眾席第四排最左邊的老伯伯,還有阿姨,有好幾個觀眾,我都熟悉。還有你採訪那個男生時,邊上站着的短頭髮阿姨,他們都是資深聽客。”
張艷口中的男生,叫徐暉,在市政行業工作。中場休息時,他的手機放起評彈,有幾分意猶未盡的味道,一旁座位放着鴨舌帽、保溫杯,“我有空來聽評彈,畢竟還要上班。《後描金鳳》是老書了,我想起來,就來聽兩段,” 用徐暉的話說,“年輕歸年輕,我聽評彈已經幾十年。”
第一次來中華路的雅廬書場,他“研究”了觀眾席四周的歷史圖片,“滿滿都是老書場印記,幾個傢具大件也是老書場的樣子。作為百年老店,雅廬在整個上海都很少見,名家輩出。”
中場休息,有的聽客在“研究”書場介紹 諸葛漪攝
52歲的楊建艷坐在觀眾第一排,她從四平路的家趕來雅廬書場,“我們跟着先生走,先生說得好,我就聽。3月這一檔《後描金鳳》肯定是好的。上手的楊薇敏先生13歲說書,現在快60歲,40多年工齡怎麼可能不好?”
楊建艷坐在第一排 諸葛漪攝
楊建艷從事財務工作,雖已退休,也有自己的一攤事,“有幾天,我下午有事來不了。幸好長篇評彈中間缺幾場,不要緊。先生說下回書前,會把上回書再籠統說一說,大部分故事在不停複述,不會讓人覺得缺了很多內容。”
“開青龍”讓年輕人大開眼界
《後描金鳳》上半場快結束,一位老人“嗖的”竄進書場。中場休息時,工作人員走近耐心交涉,“聽書需要買票,票價10元。”
中場時,工作人員交涉購票事宜 諸葛漪攝
搬到中華路980號,雅廬書場延續了之前的票價10元。
1920年,雅廬書場在柳林路48號誕生,當時上海書場近600家,評彈業競爭空前激烈。“評彈皇帝”嚴雪亭在雅廬書場說《楊乃武》,轟動一時,連三輪車夫都停下來傾聽門口飄蕩的聲音。1959年,雅廬書場搬入順昌路,高峰時一天四檔書,一年演出超千場,用書場最後一任經理吳繼平的話說,“來不及燒沖茶的開水。”
退休後,吳繼平依然經常來雅廬,到了中華路新址,還是如此。在雅廬書場工作了40年,吳繼平引以為傲,“評彈圈子裡不認識我的,都是還沒出道的人。”
上海評彈的輝煌時代 諸葛漪攝
2010年,根據《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暫行辦法》,上海書場工作者協會評彈保護工作委員會經考察評估,確認武定書場、魯藝書場、雅廬書場、長藝書場、梅文書苑、奉賢老年活動中心書場、青浦文化書場、松江工人文化宮書場、龍珠書苑、七寶書場共10家演出場所為評彈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基地。沒想到次年,雅廬書場因所在地塊改造面臨拆遷,引起多方關注。
2016年,雅廬書場遷入位於重慶南路308號的黃浦區文化館,在三樓重新開張。今年,雅廬書場跟隨黃浦區文化館,搬入全新的黃浦文化中心。“書場的紅木老傢具都是從重慶南路搬過來的,古色古香,像戲曲小舞台。”副館長虞潔說。
除了從“木雕之鄉”浙江東陽訂購的全套紅木傢具,舞台上的一桌兩椅,56個座位,每月兩個長篇演出,每天從下午1點半演出至3點半,都和過去一樣。稍有不同的是,以前聽客自帶玻璃杯在書場泡茶喝,用的是洗乾淨的醬菜瓶,講究些的人用雀巢咖啡、果珍的空玻璃瓶,現在,大家人手一個輕便保溫杯。順昌路的雅廬書場,椅背固定鉛絲圈,用於放茶杯,也變成如今座位之間的小茶几。
雅廬書場沿襲之前的布置 諸葛漪攝
2月24日,新雅廬書場伴隨黃浦文化中心一起開業。第一周慶祝演出邀請龐志豪、毛新琳、周慧等知名演員登台,虞潔向吳繼平學來新詞,“這叫‘開青龍’”。
“開青龍”盛況讓文化館的年輕人始料未及,“票搶光了,56個位置根本不夠。觀眾去其他房間搬凳子往書場沖,擠滿空檔與過道,甚至在走廊聽,不肯走。3月,書場恢復正常,工作日上座率在五六成左右。”
龐志豪亮相雅廬 採訪對象供圖
過去評彈演員在長三角跑碼頭,書場需要想方設法改善住宿條件,使演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隨着高速公路、高鐵發達,演員迅速“轉移”。書場也成為文化館群文部門的一部分,每年300場次評彈,由區財政資金專項支持。“除了雅廬能聽書,我們通過公共文化配送平台,把評彈送到有需求的街道、居民身邊。”虞潔說。
書場的新觀眾從哪裡來
3月15日《後描金鳳》演出告一段落,張艷依依惜別雅廬書場,“每到一個地方演完,我都有類似感覺,時間真快,半個月又過去了。”
4月,她將在羅香路徐匯文化館芳草書苑登台,依舊說《後描金鳳》,5月轉戰靜安區石門二路街道社區文化活動中心武定書場,連10月演出也排好了,在長寧文化藝術中心長藝書苑。
《描金鳳》發端於清光緒年間,圍繞姑蘇書生徐惠蘭與錢玉翠的愛情故事、徐惠蘭經歷的冤屈和昭雪展開。“我們之前說《描金鳳》,現在把故事繼續講下去。同一個連續劇不可能放幾遍,總歸要給觀眾新鮮的內容,一直聽相同的書目,觀眾也覺得沒意思。” 張艷專註在書場演繹長篇評彈,“有些演員喜歡做長篇,有些演員喜歡巡演,有些演員喜歡唱開篇,每個人不一樣。”
談及喜歡長篇的原因,張艷不假思索地回答,“演出方式比較安逸,我知道自己這個月在哪裡,下個月在哪裡,能事先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她自認線下演出更適合自己,“在書場,我和觀眾有相互交流。線上演出,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我不知道網線那一端的人是什麼表情,有沒有在看我。一點呼應都沒有,我不太習慣。”
書場里大多是老觀眾,演員們擔心客源嗎?“老聽客喜歡固定時間去固定的場子坐一坐,哪怕老朋友聊聊天見面,也選擇去書場。老聽客肯定一天天老去。我剛登台時聽評彈的老人,如今不在了。今年我去過的書場,明年再去,座位上的老人可能沒有了。”張艷話鋒一轉,提出記者沒想過的新角度,“不過,總歸會多幾張新面孔,他們以前喜歡聽評彈,但是工作忙,沒時間,退休了,有時間來聽一聽。儘管書場觀眾不一定年輕,也在不停迭代。”
楊建艷屬於“退休後實現書場自由”的觀眾,“我這一代上海人基本從無線電開始聽評彈,還有電視書場。我從小跟家裡老人一起聽評彈,現在終於有時間來線下書場,我還會跑去蘇州聽書。”環顧四周,楊建艷表示,“20%—30%的人,我在重慶南路時候就認識了。”
談及選書場的標準,楊建艷笑了,“我們肯定是追先生,喜歡的先生在哪,我就在哪。如果他們最近說的書,我不想聽,我就不去。”她走遍全上海書場,“如果說品牌,肯定屬雅廬書場。評彈是廳堂文化,原則上更適合在廳堂里說,但是上海在廳堂里做的評彈越來越少了。”她情不自禁為評彈謀划起場地,“張園,地理位置挺好,適合做個固定書場。”
聽評彈與看音樂劇的默契
設置在7樓的雅廬書場,對龐大的黃浦文化中心而言,只是一隅。“在重慶南路308號時,文化館1.2萬平方米,現在黃浦文化中心4.5萬平方米,面積翻了好幾倍,我們要了解它,要熟悉它。”7樓,除了雅廬書場,是一間間大教室,大桌子配矮凳,用於各種美育活動,虞潔指指黃色的木質“牆壁”,“這些都是軟隔擋,可以打開,把幾個教室打通為大通間,靈活多變。”
黃浦文化中心地下一樓計劃建設電影院,三樓大上海劇場已落成營業,正上演熱門音樂劇《長安十二時辰》。下午3點半,書場散場。黃浦文化中心外,音樂劇粉絲早早聚集在大上海劇場演職人員通道,守候音樂劇演員。
音樂劇粉絲守候喜歡的演員 諸葛漪攝
“他們喜歡的,我們不一定聽得懂。” 楊建艷調侃着孩子們沒有遺傳自己對評彈的喜愛。
追演員的熱情,卻是一樣的,還有一代代粉絲對舞台精益求精的要求。“書場如果配音響師就更好了。另外場內空調溫度有點高,有人拿着扇子來聽書。到了大夏天,通風怎麼辦?”
楊建艷花了一個多小時來雅廬,“地鐵10號線坐到豫園,再轉公交車,老先生更多坐公交車。原來書場靠近淮海路復興公園,老先生都走過去聽,現在交通變複雜了。不論如何,我還是希望雅廬書場能保持下去,現在上海就這麼一個百年書場。”
不管評彈還是音樂劇,觀眾都愛在中場時討論演員 諸葛漪攝
牆上掛着歷代評彈名家照片 諸葛漪攝
張艷覺得,新書場舞台可以再抬高10厘米,“後排觀眾看得更舒服。”她在適應新的演出環境,“雅廬書場曾是順昌路標誌,現在搬到樓里,成為社區文化活動中心、文化館的一部分,隔壁房間做活動,聲音彼此有衝突。我們開門演出,走來走去的人像參觀一樣,站在門口張望,演員會分心。”
保持傳統的演員、節目介紹 諸葛漪攝
過路人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評彈,繼續向前走 諸葛漪攝影
人來人往,未必是壞事。張艷說,“人流量大,也許是日後聽評彈的契機。市民夜校有評彈課程,給不懂評彈的人、沒接觸過評彈的人埋下種子,原來評彈挺好聽。就像線上聽眾有更多上班族,直播讓新觀眾們了解評彈。”
“保持下去,不要把書場關了。”採訪中,不止一個人這麼說。
三弦琵琶聲起,風雲演義呼嘯而出,悲歡離合娓娓道來。有演員,有聽客,就有書場,有雅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