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蔡瀾死了。
其實,從他最後一次微博直播被網友群嘲後,他就已經從這個時代緩緩隱退了。
他是老派的,不合時宜的,甚至是讓年輕人“感到不適”的。
他寫字如刀削亂麻,點評如調情漫語,說女人漂亮就說得理直氣壯,點評美食就像在床上點評戀人腰肢。他的人生信條一句話概括:好色、好吃、好玩、好睡,順便再寫點字。
在一個對人設潔癖到發狂的年代,這種人太危險了。
但我們不是懷念蔡瀾,而是懷念那個允許蔡瀾活得那麼理直氣壯的時代。
一個男人貪吃、貪酒、貪色、貪玩,卻因為才華橫溢、風流自賞、縱橫筆墨、妙語連珠而被視作“風雅”。你可以不喜歡他,但你不能不承認,他那張臉在電視上一出現,就讓人想坐下拿雙筷子吃點好的。
02
那個年代裡,還有金庸,黃沾,倪匡。
一個寫武俠寫到江湖變成哲學;一個寫歌詞寫得比詩人還詩人;一個寫科幻寫到三天三夜不睡覺,腦子裡全是“如果這個世界不是這個樣子”。他們都愛吃,也愛喝酒,尤其愛女人——明目張胆地愛。
蔡瀾回憶黃沾,說他寫完《滄海一聲笑》,得意地拉着大家去吃夜宵,邊吃邊唱,酒杯一舉,說“我們這一代人,能讓江湖笑,值了!”
他們在時代的背景板上揮灑着濃墨重彩的自畫像,不怕顏色太濃,不怕格調太俗,不怕被人誤會成“老不修”——因為他們從不偽裝。
那時候,“風流”是可以說出口的,“貪吃”是種生活美德,而“愛玩”是種氣質,不是罪。
03
但我們活在一個越來越“精準”的時代。
美食節目中,主持人端起湯匙,小口含進,閉眼沉吟三秒,說出十六個字:“湯體順滑,咸香適中,入口即化,回甘悠長。”
你以為他在喝湯?他在做化學分析。
而彈幕上飄着的是:“這明顯是調味包的味道!”“怎麼能推薦這種店,收錢了吧?”“不吃內臟是矯情,吃內臟是噁心!”
吃飯,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的共享,而是人與互聯網之間的搏鬥。
你說這家牛腩面不如以前香,就有人問你是不是懷舊病犯了。
你說潮汕砂鍋粥的海鮮太腥,就有人說你“味覺發育不全”。
你說義烏的紅糖麻糍比台北夜市的好吃,就有人說你“小地方自嗨”。
彷彿每一個味覺感受,都要為之提交一份可驗證、可被“科普”的報告。
04
你還記得蔡瀾是怎麼寫豆腐的?
“最喜歡那種炸得外酥內嫩的臭豆腐,咬下去一口燙嘴,嘴裡就像在開個篝火晚會。配上蒜水,一口吃了三塊,舌頭都謝我。”
這不是在寫豆腐,是在寫舌頭與豆腐談戀愛。
他不會告訴你酸鹼度,也不在意湯底是不是加了味精。
他只在意這個東西,有沒有讓人快樂。
而我們呢?在一碗牛肉麵面前要百度三次:是不是加了“亞硝酸鹽”?是不是用的“植物蛋白”?是不是被某視頻平台評過一星?
我們的舌頭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敏感,越來越“科學”——也越來越寂寞。
05
蔡瀾說過,他一生的理想狀態,是“床頭有書,床尾有酒,床上有女人”。
你覺得下流?好笑?油膩?
但他也說,“這世上最沒意思的事,就是假正經地過完一生。”
這個時代太怕“油膩”了,怕到只剩乾巴。
大家都想做“清醒”的人:清醒地吃沙拉,清醒地控熱量,清醒地說“食物不是生活的全部”,清醒地在評論區寫下:“一個成年人不該把快樂寄托在食物上。”
問題是,除了食物,我們還有什麼能帶來快樂?
蔡瀾他們那代人,懂得如何為食物寫情書。
黃沾寫的歌詞:“東海嘉賓笑,海鮮眼眉調;勁抵套餐,全情為客,東海出猛招;鮑翅街坊價,happy 美食潮。”字句里沒有炫技,沒有評頭論足,全是食色性也、飲食男女。
金庸在《鹿鼎記》里寫韋小寶吃火鍋,寫得像個宮廷艷史現場,羊肉滾湯,香氣四溢,女人笑語,酒杯一碰,便是江湖一夢。
而今天,哪怕你寫一句“這個肉鮮得像剛跳起來的”,下面都會有人說:“注意措辭,不要物化動物。”
06
你不能說東西不好吃。
你也不能說太好吃。
“這家壽司一點都不新鮮”,你就是“抹黑商家”。
“我覺得比銀座那家還好吃”,你就是“崇洋媚外”。
“這炸雞吃完像初戀”,你就是“引戰”“消費女性”。
你說多了,等着吧:網暴、自媒體曝光、下架、取關、舉報。
所以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沉默——不是沒味覺,而是沒力氣。
07
蔡瀾去世這天,有人寫:“一個時代結束了。”
但這個時代結束的,不只是某個人。
是那種“可以用貪吃證明才情”的氣質。
是那種“可以公開喜歡女人也不必遮掩”的坦然。
是那種“可以說自己在胡說八道”的幽默。
是那種“吃一碗粉也能寫成《世說新語》”的風骨。
我們在討論美食時越來越專業,卻也越來越無趣。
我們在談飲食文化時越來越講科學,卻也越來越無情。
我們有的是味覺詞庫,卻沒有了一個蔡瀾。
08
蔡瀾說,他最快樂的事,是“吃到一樣東西,好吃得想寫字。”
我相信他寫的不是食物,而是那一口裡的“活着”。
我們懷念的不是蔡瀾,而是他身上那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當我們還能在一碗牛肉麵中寫出詩意、寫出情慾、寫出人生軌跡的時候,哪怕這個時代再快再吵再精準,也總會有點溫柔剩下來。
而現在的我們,不是沒有才華。
只是沒了那種允許才華“躺着吃肉”的環境。
09
所以,請你,別再輕易譏諷一個“貪吃好色”的人。
那也許是一個人最接近本能、最貼近靈魂的時刻。
請你,別那麼快評判一段熱烈的飲食文字。
那也許是一個時代的絕筆。
蔡瀾死了,死在一個不再允許人貪吃好色的時代里。
可我們活着,活在一個必須重新學會人性、學會寬容、學會用舌頭寫詩的年代裡。
也許太遲,也許剛剛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