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善國文化 2024-02-19 20:06 山東
作為一種食物,極少能顧全所有人的味覺,有時甚至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但是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裡,菜煎餅是一個異數,我很少見到有人會對它表示反感。雖然在賣菜煎餅的攤位前,主顧多是女性,那也並不是因為男人不愛吃。我曾問過一些男性朋友,他們表示同樣很喜歡,只是顧忌着。坐在路邊捧着一個菜煎餅的行為,多少會令他們有些羞赧。
一輛三輪車上放幾座小爐,鋪上鏊子,原材料有麵糊攤成的煎餅,各種時令蔬菜和雞蛋,以及油,鹽,孜然,辣椒面,味精。做的時候,先在鏊子上攤好一張煎餅,將拌好的菜餡平鋪在上面,再敷上一張餅,貼合在一起。然後慢慢轉動,使之受熱均勻,待一面熟了後再翻過來烙另一面。幾分鐘後,煎餅呈現出千足金的顏色。將其對摺成長條,切成兩半,遞給等待的人——他們早已是口舌生津,急不可耐了。
咬下去,先是餅的脆,再是菜的香,再又是餅的脆。這種交相輝映,使唇齒快樂起來。說不出到底有多麼好吃,只知道吃到最後一口心底仍有留戀。兼具着飯與菜,充饑,可口,可心。我略微有些潔癖,在吃食上又挑剔,只有菜煎餅,一吃多年,從未生嫌棄之心。
這城市裡的很多人,學生,主婦,公司職員,護士,各類人群,在沒有地方吃飯時,不想做飯時,厭食時,走投無路時,都與我一樣,總會想到,還有菜煎餅可以投奔。
雖是一樣簡單的食物,做的人與吃的人都很鄭重。雙方要先交流一些問題。餅的數量,兩張還是三張。菜是要哪幾樣,有的人每種都要放一點,有的人需要揀選,如我,只要白菜,胡蘿蔔,小瓜這三種。許多人喜歡將熟的時候再灑上一把韭菜,而我是斷不肯的。此外,調料的多少,口味的輕重,要不要加雞蛋。雞蛋又有選擇,攤成蛋餅後,是切碎了和菜拌在一起,還是整張的敷在麵餅上。雖然連我這種苛求的人,都感覺不到這二者的差異,然而做的人一定要讓你說出一個答案才能放心。
這讓人感覺,即使身處市井之間,吃着這樣一種低廉的食物,也是有分明的規則的。買賣雙方互相敬重,不可敷衍。你吃到的那一個,是為你量身訂製的寶物,完全依照你的意願生產的。它不適用於其他人,那個菜煎餅同你一樣,沒有泯然於眾生。日常生活切莫輕視,因為自有它的儀式感。
有人說,鄉愁的一種,就是想念家鄉的食物。在南京的時候,每天的主食是米飯。讓我日思夜想着的,是一個金燦燦的菜煎餅。後來在一個叫豆菜橋的地方居住,我喜歡這個名字,充滿了質樸的人間煙火氣。實際也是如此,周邊彙集了各地小吃店。其中有一位阿姨,臨沂人,她做的是在我看來改良版的菜煎餅。一張大的煎餅,裡面可以選擇放油條或一種脆餅,夾上些香菜,刷上一層甜麵醬,再捲起來就可以了。製作過程較為迅捷。每天早晨去攤前買一個,帶着在公交車上吃。儘管與家鄉的菜煎餅迥然不同,吃起來也有安慰。
我的小姨,前半生幾乎都在窘迫和苦難中度過。為了生存,她也賣過菜煎餅。有一回,我到她那裡去,那是我遭際一場劫難之後的低谷期,外表冷靜,內心兵荒馬亂。小姨知我經歷了什麼,並沒有多話,只讓我坐下,說,我給你做個菜煎餅吃吧。我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時感覺自己和大地如此接近,爐子里散發出淡淡的煤球味道。有街坊過來和她閑聊,我聽到小姨說,外甥女來了,我給她做個煎餅吃。路上有呼嘯而過的汽車,帶起一陣風,我用雙臂環抱着自己,覺得自己變得那樣小,像個孩童。而我們之間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連那個菜煎餅的味道我也忘記了。記得的,唯有這件事。
菜煎餅攤位在這城市裡星羅棋布。有人煙處總能找到一輛做菜煎餅的車子,一個如我小姨一般淳樸的女人。沒有人會留意她們的身世,會想到她們內心承擔著多少東西。她們手中翻飛的那種食物,又寄託着她們什麼樣的期望。或是給老人看病,或女兒讀大學的學費,或鄉下家裡的舊屋需要修繕。在這塵世里,她們選擇了這門手藝謀生,並且依仗着它把各種日子過下去。
幾乎每個做菜煎餅的女人身邊,都有一個老實沉默的男人,負責切菜和收錢。有時男人不在,熟客們來了,也會主動幫忙打打下手。做的人很自律,從來不用做煎餅的手再去收錢,而是讓人把錢放在盒子里,自己從裡面找零。這時,吃的人總是把錢舉得高高的,口裡大聲念出放進去和拿出來的數額,對這種信任報以一種持重的感動。
一次在家門口的攤位前,一個姑娘自己吃完,還要給朋友帶一個。她是個喜歡捉弄人的壞丫頭,對做菜煎餅的阿姨說,多放些辣椒啊,我朋友特別能吃辣的。給她放了兩勺,說不夠,又放了一勺,還嫌不夠,索性自己搶過勺子,狠狠地又往裡面放了五六勺。阿姨害怕了,這是她職業生涯中未有過的。姑娘安慰她,說沒事沒事,然後笑嘻嘻地拿着那個菜煎餅走了。阿姨還在那裡頓足,不停地說,這可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呢。我在一旁看着,覺得這樣的場景真是活潑生動。
有一個朋友,女友在外地工作,分別已久。某天,他在深夜時分尋到一個菜煎餅攤,驅車五百多公里,途中又遇大雨。清晨到達時,菜煎餅猶有餘熱,令人銷魂。
燕燕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於《人民文學》《天涯》《山花》等刊。曾獲孫犁文學獎。著有散文集《夢裡燃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