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華 講述人:劉陽
1985年,陽光傾灑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卻照不進我滿心的陰霾。
這一年我14歲,71年出生的我,9歲上小學一年級,剛開學的時候,我們班裡共有54名同學。
隨着一年又一年過去,同學也越來越少,有很多同學因學不進去,總考零分不得不退學。
到六年級時,我們班剩下45名同學,包括降級生。好在我成績在班級里,一直保持前三名。
在學校的每一天,都充滿驚喜與快樂!而那天,驚喜像一顆甜蜜的糖果,突然掉進了我的生活。
上午課間操結束,廣播里傳出輔導員溫柔又洪亮的聲音,說要宣布新一批的班幹部名單。
同學們瞬間安靜下來,眼睛瞪得大大的,豎起耳朵仔細聽。我心裡既緊張又期待,像有隻小兔子在蹦躂,默默祈禱着能聽到自己的名字。
“以下同學擔任班級幹部,佩戴二道杠……”當我的名字清晰地從廣播里傳出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桌激動地推了我一把,大聲說:“是你呀,你當上班級幹部啦!”
那一刻,喜悅如煙花般在我心間炸開,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興奮得臉都紅通通的。
終於熬到了下午,老師拿着嶄新的二道杠走進教室。看着那鮮艷的紅杠,我感覺心跳都加快了。
老師念到我的名字,我趕緊跑上講台,雙手接過二道杠,像是接過了一份無比珍貴的寶藏。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別在衣袖上,輕輕撫平褶皺,那紅色的杠杠在陽光下閃耀着光芒,彷彿在告訴我:“你是同學們的榜樣啦!”
放學鈴聲一響,我迫不及待地飛奔回家。一路上,我故意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讓二道杠格外顯眼,就盼着別人能看到。
看到鄰居張奶奶,我主動打招呼,還特意晃了晃胳膊,自豪地說:“張奶奶,您看我戴上二道杠啦!”
張奶奶笑着誇我:“真厲害,以後要更努力呀!”我用力地點點頭,心裡別提多得意了。
一進家門,我就大聲喊:“爸爸媽媽,快來看!”
他們從屋裡走出來,看到我衣袖上的二道杠,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
母親摸摸我的頭說:“閨女,真棒!這是榮譽,更是責任。”
我認真地說:“我知道,我一定會做好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能承擔起更多的責任,要為班級和同學們做更多的事。
這小小的二道杠,帶給我的不僅僅是開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成長的動力。
我們那時上初中需要考試,我沒讓母親失望,全班只考上17名,包括我。
中學在鎮上,能考上鎮里的初中,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新學校離家足足有20里地,每天往返步行,時間根本不夠用。買一輛自行車,成了我上學的剛需。
暑假期間,因小升初沒留作業,我便去鄰居家溜鬚髮小,因為發小家有台舊自行車。
清晨天剛放亮,我便起來,去後院杏樹上摘一包杏子。然後提着送給發小。
溜須她只有一個目的,讓她教我騎自行車,我在前面騎她在後面幫我把着。
一個禮拜,我便學會了,雖然說沒少摔跤,但內心無比興奮。
離開學還有26天,發小問我:“喃爸讓你上初中嗎?我怎麼聽說,喃爸不讓你去上學,說家裡沒錢,讓你回家放牛。”
我一聽心裡拔涼拔涼,犯起嘀咕,難怪父親在我跟前一直不提買自行車的事,原來就沒打算讓我念書。
父親的做法我能理解,因為家裡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
父親每日在田地里揮汗如雨,換來的微薄收入,要支撐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每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但離開學日越來越近了,那天當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向父親提出想買自行車時。
他沉默了許久,眉頭緊緊皺成一個“川”字,最後無奈又堅決地說:“家裡沒錢,這學咱先別去了。”
那一刻,我的心瞬間跌入了冰窖,滿心的期待化為烏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又不敢落下。
姐姐正在用縫紉機給發小做裙子。這個活是我給姐姐攬的。因為我欠發小一個“人情”。
聽父親說不讓我上學,姐姐看出了我的失落與絕望,她輕輕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堅定地說:“二丫,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姐姐比我大3歲,小學畢業(那時5年制)已經輟學在家幫忙幹活。
幹了兩年活,趁冬天沒事,母親給她交30元學費,在鎮上學裁剪。
學成歸來,一時半會兒沒錢幫她在鎮上租房子,開裁縫鋪。以俺家當時現狀,10年內不可能有錢給她支個店。
因為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父母在家種10畝地,養四個孩子,住的房子因年久失修,一到下雨天,炕上地上就會放上大盆小鍋接水。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漏雨的地方越來越多,鍋和盆不夠用,罐頭瓶也拿出來接雨水。
吃的一年到頭是苞米麵餅子和格粥,我和姐姐穿的全是表姐剩下的衣服。兩個弟弟穿的自然也是大姨家(條件好)表哥給的。
姐姐個頭不高,長到1.5米再不長了,為此她經常跟母親開玩笑說:“媽,你比我高出一頭,我爸個頭更高,為啥我個子矮,是不是你們不讓我上學,幹活早了累的。還是咱家吃的不好?”
母親說:“與幹活沒關係,跟吃的也沒關係,你現在吃的再不好也比媽媽小時候強吧,媽媽小時候吃過野菜呢,吃過苞米瓤。”
姐姐說:“那是為啥,難道我隨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
母親笑着說:“你太精(聰明)了,腦袋瓜轉的比誰都快,精神頭太足就不愛長個頭。”
姐姐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在思考什麼。
確實,姐姐瘦小的身軀里,卻藏着無盡的力量和擔當。不然她不敢信誓旦旦的跟我說,買自行車她來想辦法。
從那以後,姐姐每天天不亮就出門,直到夜幕降臨才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
後來我才知道,她每天步行20里地去鎮上,在裁縫鋪幹活,那時農村沒有成品服裝店。
都是在大集上買幾米布料,然後拿到裁縫鋪找師 傅量尺碼,再做成衣服、褲子。
那時一天掙3元錢,姐姐做了一個月掙90元,當時一台自行車要120元。
眼瞅着我要開學了,姐姐掙的錢不夠,她心急火燎,下班往家走時,看見鎮上一戶人家在蓋房子。
於是她湊過去,跟那家主人商量,能不能讓她幫幾天工,掙夠30元就行。
那戶人家條件挺好的,看姐姐很誠懇,便答應了。於是姐姐把袖子一挽,幫着搬磚、和泥,做着那些連男人都覺得吃力的重活。
工地的環境惡劣,飛揚的塵土、熾熱的陽光,還有粗糙的磚塊磨破了她的雙手,一道道血痕觸目驚心。
可姐姐從未抱怨過一句,她把掙來的每一分錢都仔細地存起來,一分一毫都捨不得亂花。
此時,我已經開學了,知道姐姐不能馬上給我買自行車。
母親去找發小媽媽說:“嫂子,俺家二丫非要念中學,依我心,不讓她念,學校離家那麼遠,俺家連一台自行車都買不起。”
“我沒招了,大閨女去鎮上裁縫鋪掙錢,錢沒攢夠,我尋思先把你家自行車借俺用幾天,等錢攢夠了馬上買了,再還給你。”
那個年頭,家裡有台自行車都是條件好的,發小的父親在供銷社上班,經常去外地跑供銷,家裡有兩台自行車。
母親借的是那台舊自行車,就是我之前偷着練手那台。
自行車借回來了,我正好可以上學時載着姐姐去鎮上,在這之前,我們全都不知道姐姐去工地幹活。
這天我要送她去裁縫鋪,她非要在半路下,我不解,她說:“你騎自行車太虎了,太顛簸,不如走走輕鬆。”
我信以為真,讓她下車後繼續前行。
走出不遠,車鏈子掉了,我蹲下弄車鏈子,才發現姐姐進蓋房子家院里幹活。
我想進去問姐姐怎麼回事,但怕遲到沒問。晚上我直接去工地接她,她這才說實話,並叮囑我別告訴父母。
日子一天天過去,姐姐的努力也漸漸有了回報。終於有一天,她興奮地拉着我來到鎮上的自行車行。
在那琳琅滿目的自行車中,姐姐指着一輛二八自行車,笑着對我說:“二丫,看,這就是給你買的。”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這一次,是感動的淚水。
有了自行車後,我的求學之路變得順暢起來。
每天清晨,我騎着它穿梭在鄉間小道上,微風拂過臉頰,帶來絲絲涼意,也帶走了我心中的陰霾。
而姐姐,依舊在為這個家默默付出着。
後來,她在家裡收活干,因沒有房租費,她做衣服比別人便宜,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俺家做。
特別是臘月,家裡人接連不斷,收的布料堆的挺高。
初中三年很快結束了,我以優異成績考上師範學校,讀師範時,所有費用依舊靠姐姐出錢。
姐姐給人做服裝的事,越傳越遠,很多人都知道,是姐姐撐起一片天,讓我們一家人吃飽穿暖。
大夥私下裡都誇姐姐有頭腦,能幹,名聲在外後,姐姐趁熱打鐵,對來做衣服的人說,要收徒弟。
於是一些初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姑娘,紛紛來找姐姐學藝,這樣,姐姐可以多收活,活多了徒弟練手機會就多了。
然後徒弟還能幫干不少活,一舉多得。
姐姐的勤勞、堅韌,如同那輛自行車,載着我走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也成為我前進的動力。
多年後,我早已離開了家鄉,在市裡教學。幾年時間我站穩了腳跟。
先是和同事戀愛結婚,在市裡買了房子。
姐姐則因為忙於幹活掙錢,把婚事耽誤了,眼瞅着兩個弟弟二十齣頭,她連個對象都沒有。
不是沒有小伙追她,而是每次來說媒,她都婉言謝絕。
我知道,姐姐心思很重,她見兩個弟弟二十多,家裡的房子破爛不堪。
而父母歲數越來越大,她想幫家裡翻蓋房子,只有蓋上房子,兩個弟弟才能娶上媳婦。好在這時我掙錢了。
一天我和姐姐還有父母坐在一起,商量翻房子。
父親說:“我早就想蓋房子,可是沒法跟你們姐妹倆說啊,我說不出口,家裡一切花銷都要靠兩個閨女出,說出去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放啊。”
姐姐說:“這個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好過,您們能把我們幾個養大就不錯了。”
我說:“對啊,我們成家立業,您們漸漸的老了,該是我們回報的時候。”
蓋房子我和姐姐不懂,父親大概算了一下,六間房子差不多要8000多元。
我和老公答應出5000元,姐姐出2000元,父親自己攢1000多。
錢到位後,父親帶着弟弟開始撬石頭,買材料,但凡自己能幹的活全自己干。
不過得雇一個木工做門窗,支模板,上檁木。
那時,村裡會幹木工的並不多,父親四處打聽才雇一對父子來。
木工來幹活時帶著兒子,兒子和姐姐同歲。
因為常年穿梭於工地和房場,木工兒子像是被陽光用濃墨精心塗抹過,皮膚黑得發亮,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不過黑是黑,整個人顯得很健康,往那一站,就像一塊剛從爐中取出的黝黑焦炭,渾身散發著蓬勃的生命力 。
那時干木工活,走誰家都管飯,要是希望快點攆活,有的住在東家。
姐姐有裁縫活要做,我上班也忙,父母農田也有活,為了趕在上凍前搬進新房子,我們決定留這爺倆在家裡住宿。
頭一天吃飯時,母親特意買了豆腐,做一個大白菜燉豆腐,上面飄了幾塊白肉片。又炒一盤雞蛋菜。
小伙很靦腆,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睡有睡相。給人感覺家風很正。
經過半個多月相處,父親和母親都很喜歡這個小伙,閑聊天時,母親有意打聽小伙情況。
得知小伙叫李振,初中畢業後考中專,差6分沒考上,想復讀趕上他母親去世。
心情不好加上沒多少錢,他放棄考學跟父親學木工。
母親聽完對李振又多了一分疼愛,後來每餐多加兩個菜,與此同時,這邊父母給姐姐“說媒”。那邊李振父親,給兒子透話。
在三位家長努力支持下,姐姐和李振順理成章戀愛結婚。
婚後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孩子全由母親帶大。
姐姐後來不光在鎮上買了房子,還在小區靠道邊地方買了車 庫,車 庫簡單裝修一下,做個店面,姐姐在裡面接扦褲腳和改服裝零活。
姐 夫後來幹家裝,一天二三百元,夫妻倆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
美中不足是,姐姐家兩個孩子念書,成績一般般,原因是,姐姐小學畢業,姐 夫初中畢業。
當年學那點知識早忘乾淨了,孩子寫作業他倆鋪導不上,兩個孩子讀初中,我想接家裡住,順便鋪導作業。
姐姐怕麻煩我,說在鎮上離家近,再觀察觀察,看看成績能不能上來。
結果不理想,考上普通高中,我看再不抓一下成績,來不及了。
決定高中接我家住,我和愛人一人負責一個孩子,一對一鋪導,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孩子終於考上大學。
如今,我和姐姐已經年過半百,父母在老家,由兩個弟弟照顧,我和姐姐給錢。
過年我回家,會去看看當年姐姐買的那輛自行車。
那輛自行車早已銹跡斑斑,被擱置在老家的角落裡,但它承載的回憶,還有姐姐那份無私的愛,卻永遠刻在了我的心底,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