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人真的是會變的。
從來沒有想過，慈眉善目的婆婆，有一天會變得那麼面目可憎。
事情要從頭說起。
1
我叫譚春麗，1989年出生於江西一個小山村。村子裡重男輕女的思想很重。
重到什麼程度呢？
我父母生了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姐姐是老大，我是老四。但是他們對外說的是家裡有三個孩子，因為我和姐姐是不做數的。
我九歲才上的小學。
本來父母是沒打算讓我上學的，我從五六歲開始就跟着姐姐打豬草，做家務。
只是，我們家離學校比較遠，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
我的小弟弟，父母的老兒子，六歲的時候得了闌尾炎，做了手術。
手術後他病懨懨的像個小豆芽，爸媽心疼他，合計了一下，就讓我跟他一起上學了。
我的主要任務是幫他背書包，以及背他。
2
蹭來的好日子，哪裡來的來日方長。
初二那年，福建莆田那裡的電子廠到我們那裡招工。工廠那邊負責招工的是我一個本家堂叔。
爸媽立刻就不讓我上學了，把我從課堂上拖出來，簡單置辦了兩身換洗的衣服，就把我塞上了開往莆田的長途客車。
一夜之間，我由一名中學生，變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名工人。
我每天機械性地擰螺絲，在流水線上一站就是十二個小時，連上廁所都要跑着去。
日子單調乏味枯燥無趣到了極點，一周一天的休息日，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坐牢的犯人放風。
姐妹們紛紛談起了戀愛。
一到休息日，稚嫩的小情侶們手挽手去逛街，女孩買來漂亮的衣服和精緻小盒子里的擦臉油，燙個時興的髮型，追着最後一趟公交車趕回工廠，在工廠門口的大排檔要幾串烤肉。
可是，就這麼點簡單的快樂，我也無福享受。
因為，我沒錢。我爸跟堂叔交代了，我的工資是直接打給我爸的。
堂叔每個月只給我留點飯錢還有100塊零花錢，買完生活用品就不剩多少了。
3
看到身邊的姐妹們一個個光鮮亮麗，說不羨慕是假的。
黃玉龍就是這個時候闖入我的視線的。他是一個有點憂鬱的男生，不到一米七的個子，單眼皮，話很少。
他比我早半年進廠，跟我一組搭檔，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半個師傅。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上完夜班，他去工廠門口的大排檔擼串時，總記得帶一份回來給我。
周日休息的時候，他出去逛街，回來的時候，也會悄悄塞給我一件花裙子 。
從來沒有感受過愛的女孩子，最容易被男孩子的小恩小惠收買。情竇初開的我，就在那樣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黃玉龍。
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跟着黃玉龍，逃也似地坐上了去往他的老家甘肅的火車。
衣服都沒來得及拿，因為我堂叔察覺到了我跟黃玉龍戀愛的苗頭，跟我爸商量着要把我遣回去換一筆彩禮。
黃玉龍家窮得超乎我的想象。
那是個隱藏在黃土高原腹部的小山村。
准公公早在黃玉龍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只留下婆婆和黃玉龍孤兒寡母守着幾畝貧瘠的土地，辛勞一年，只能勉強混個肚飽。
黃玉龍也不是讀書的料，眼看着讀書無望，准婆婆就想着早點給他娶個媳婦成家立業。
只是，暫且不說七八萬的彩禮他們湊不出來，就算是湊出來，也沒有女孩子願意嫁進來。因為準婆婆是個病秧子，幹不了什麼重活兒。
按明媒正娶的正常途徑，黃玉龍結婚得等到猴年馬月。
於是，准婆婆就打發黃玉龍到外面去打工，不去工地搬磚，不跟村裡人學裝潢，就往女孩子扎堆的工廠跑。
不為掙錢，就為拐個媳婦回來。
4
即使知道了黃玉龍母子的如意算盤，我也絲毫沒有後悔。
因為他們母子對我確實很好。黃玉龍從來不讓我到田裡幹活，說我不會幹，他也不差一點力氣。
農閑時間他就到附近去打短工，掙的錢都交給我，讓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我也不會做飯，他們那邊天天吃面，我一直吃不慣。黃玉龍就用三袋子精細的白面換回一袋子大米，只煮給我一個人吃。
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湊在一起，不是在拉鞋底，就是在織毛衣。
只有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打豬草，但是這裡沒有豬草可打。
有人就挑撥說：嬸子，你家媳婦哪個過日子的樣子？地里地里不行，鍋上鍋上不行，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呢？還等着你這個當婆婆的伺候呢！
婆婆惡狠狠瞪了她一眼說：我家媳婦，我願意伺候，關你什麼事兒！
婆婆說著，手上拉鞋底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來，沒幾天她就給我做了一雙新的千層底布鞋。
5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那該多好啊！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2004年，我們的女兒才三歲，黃玉龍就離開了我們。
他騎着摩托車到鎮上去打工，與一輛拉沙的大貨車狹路相逢，當場就被撞飛了。
被好心人送進醫院，黃玉龍在ICU住了半個多月，錢花光了，人也沒留住。
貨車司機窮得叮噹響，寧願坐牢，也拿不出一分錢來。
家裡的擔子，一下子就壓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敢向娘家求助。這幾年，我往娘家打過幾回電話，我爸媽從來沒有問過我過得好不好，他們心心念念的是讓黃玉龍把彩禮送回來。
婆婆體弱多病，我也被黃玉龍寵得不事生產，真的撐不起這個家。
好在，鄉親們可憐我們孤兒寡母，你幫襯一把，他拉扯一下，好歹幫我們把這一季的糧食收回家了。
但是，別人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日子最終得我們自己過。
黃玉龍走後不到半年，就有媒人上門了，話里話外都是勸我改嫁。
也是，我才25歲，還有大好的人生呢。
而且，農村男女比例失調，像我這樣處於育齡期的寡婦很搶手，很多未婚的毛頭小夥子都委託媒人上門了。
不過，他們都被婆婆苛刻的條件嚇退了。
6
自從我有了再嫁的打算，婆婆就像變了個人，對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到處挑我的不是。
對找上門的媒人和小夥子，她也冷嘲熱諷的。
最後婆婆放下話來，說我要改嫁，可以，得答應她三個條件。
第一，男方要付給她二十萬彩禮，還得給她養老送終。
第二，我再嫁，只能嫁同村的，但是婚後不能住村裡，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丟不起那人。
第三，在女兒上大學前，我不能有孩子。
這三個條件，每一個都夠苛刻的，婆婆還一口氣提了三個！
要是不答應，她就抹脖子上吊。
於是，很多人都知難而退，只有羅振華，一口氣答應了婆婆的所有條件。
羅振華也是個苦命人，三十多歲了仍孑然一身，守着一條老狗一間老屋過日子。
黃玉龍出事以來，他跑前跑後的，沒少幫襯我們。
羅振華兄弟四個，他是最小的那個。前面三個哥哥成家，花光了家裡的積蓄，還欠下不少外債，輪到他成家立業的時候，老父親口袋比臉還乾淨。
年齡漸長，比年齡漲得更快的是彩禮。
羅振華娶媳婦的彩禮缺口越來越大，父母年事已高，無能為力，最後含恨而終。
父母去世後，羅振華跑到山西挖了幾年煤，準備攢點錢結婚。
後來在一場礦難中，他眼睜睜地看着昨天還活奔亂跳的工友變成了一具屍體。他就嚇得揣着這幾年的血汗錢跑回來了，再也不打算出去了。
7
羅振華答應了婆婆的三個條件，請了個媒人，拿着血汗錢上門了。
婆婆收了錢，抱着玉龍的遺像捂着嘴哭起來。
我也沒想這麼快嫁人，我也愛黃玉龍，但是我真的撐不起一個家，養活不了一老一小。
婚後，羅振華兌現了對婆婆的承諾，他帶着我去縣城打工，每個月給婆婆2000塊錢，讓她帶着孩子在老家生活。
我們租了一間小小的民房，開了一個移動餐車，早晨賣包子雞蛋豆漿之類的，晚上賣關東煮和麻辣燙。
他做飯，我收錢，夫唱婦隨。日子漸漸有了煙火氣。
只是，我們沒有自己的孩子，總是覺得差點什麼。
2007年，女兒六歲那年，我又一次懷孕了。
這三年來，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了。前兩次，都被前婆婆知道了，鬧騰着讓我打了。
我們苦水裡泡着長大的，也沒那麼多講究，早上打完胎，下午就出攤兒了。身子也沒養好，漸漸地有了婦科病。
這一次，醫生說我不能再打胎了，再打就懷不上了。我也覺得捨不得，想着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但是，三個月後，前婆婆帶着孩子到縣城裡來。她的眼睛很毒，一下子就看出我懷孕了。
然後就鬧騰讓讓我打胎，還跟女兒說，我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就不要她跟奶奶了。
孩子就跟她一起哭，一起鬧。
8
房東馬大爺看不下去了。
馬大爺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二三十間小平房，我們租住其中一間。
馬大爺老伴兒去世了，兒女一個在深圳，一個在北京，自己一個人守着這麼個大院子，靠收租為生。
大爺不會做飯，我經常見他就着大蔥吃燒餅，做飯的時候就順手多做一點，給他端過去。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起來了。
前婆婆帶着女兒哭天喊地地鬧騰，我和羅振華無計可施，馬大爺披着件外套進來了，他先是吼了前婆婆，又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現身說法，說大妹子，你可得知足呀！你兒子都沒了，兒媳婦也改嫁了，人家還給你打錢，養着你。哪像我，我的親兒子親女兒，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一年四季都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
許是馬大爺的勸說起了作用，前婆婆不作妖了，但是也不打算回去了，就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在房間里拉了一個帘子，她就住下了。
每當羅振華想跟我親熱的時候，前婆婆就大聲咳嗽，翻身，說夢話，或者起床找水喝……
總之，我們一家四口都過得很不舒服。
解鈴者，還得是馬大爺。
我們出攤兒的時候，馬大爺和前婆婆兩個人各拎一個小馬扎在院子里聊天。聊着聊着，兩個小馬扎越靠越近。
後來，馬大爺買了兩身黃色綢緞料子的太極服，帶着前婆婆到廣場上打太極。
前婆婆身子骨也好多了，臉上也有笑容了，成天忙着跳舞打拳，再也沒心思管我們了。
再後來，馬大爺摔了一跤，小腿骨折，兒女都沒顧上回來，前婆婆就搬到馬大爺房裡，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一個月。
然後，他們兩個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談起了黃昏戀。
9
馬大爺的兒女很開明，非常支持父親再婚。他們說父親結婚了，有個老伴兒在身邊，他們也安心。
他們經濟條件也不錯，馬大爺這麼個小院子他們也沒有惦記，房產證上還加上了前婆婆的名字。
我和羅振華的小女兒出生，馬大爺和前婆婆又是殺雞又是宰羊，把我照顧的很好。
出了月子，我和羅振華繼續推着流動餐車賣早餐，下午就去送外賣。兩個孩子，馬大爺和前婆婆照看得很好。
夕陽西下，我們一家子在院子里吃晚飯，歡聲笑語，有誰會想得到我們是兩個重組家庭呢？
我也終於明白了，前婆婆之所以提出那麼苛刻的條件，不是因為她不愛我了，而是擔心自己老無所依。
幸好，事情有了圓滿的解決辦法。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