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守候
"五萬塊錢!你說拿就拿?我照顧了婆婆七年,她沒補貼我一分錢,現在卻要我拿五萬給妯娌裝修房子?"我坐在床沿,手裡攥着一張銀行卡,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婆婆的話如同一把刀,直直插進我的心口。
那是1998年的春天,東北的天還帶着刺骨的寒意。
我們住在市郊的一處老舊小區,紅磚外牆已經被歲月洗得斑駁。
小區里的楊樹抽出了嫩芽,但北風一吹,依然讓人不自覺地縮緊脖子。
我記得那年物價上漲,一斤豬肉從五塊多漲到七塊,城裡的工人都在議論改制的事兒,不少人擔心"下崗"這個新詞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我原是紡織廠的一名女工,手藝不錯,每個月能拿三百多塊錢,在廠里也算是個技術能手。
那年春節剛過,婆婆突發中風偏癱,我和丈夫商量後,我主動辭了工作在家照顧她。
當時有些同事不理解,王大姐拉着我的手說:"小劉啊,你這是何必呢?現在外面的形勢這麼嚴峻,你這工作多好啊,放棄了多可惜!"
我只是笑笑:"婆婆對我不薄,這會兒她有難,我不能撒手不管。"
那時丈夫在運輸公司跑長途,常年在外,一個月能回來兩三次,收入雖說比我高,但不穩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我辭職的那天,廠長還特意留我談了話:"小劉啊,你想清楚了?現在找工作不容易,你這一走,可就回不來了。"
我點點頭:"想清楚了,家裡老人需要人照顧。"
走出廠門的那天,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座曾經讓我驕傲的紡織廠大樓在春霧中若隱若現,恍如隔世。
回到家,婆婆躺在床上,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她右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說話也不利索,但那雙眼睛卻格外有神。
我知道她聽懂了我為她辭職的事,但她只是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有話要說卻說不出來。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徹底變了樣。
清晨五點半起床,先給婆婆量血壓,然後準備稀飯、煮雞蛋、切小菜,再把她扶起來,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下去。
喂完飯,要給她擦臉、漱口,然後幫她翻身,擦洗身體,換尿布。
中午再重複一遍,下午還要按時給她量血壓、喂葯、做康復按摩。
晚上要照顧她入睡,往往等她睡著了,我才能收拾家務,等一切都做完,常常已是深夜。
就這樣,七年的時光像流水一樣逝去。
這七年里,我每天給婆婆翻身、擦洗、喂葯、做飯,寒來暑往,從未間斷。
起初幾年,我們的積蓄一點點被消耗。
婆婆的病需要長期吃藥,一個月藥費就得兩三百。
再加上各種檢查、營養品,開銷不小。
日子拮据時,我就去附近的小服裝廠幫忙做些零活,賺點補貼家用的錢。
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就帶着婆婆一起去,一邊照顧她,一邊幹活。
那時候,婆婆的眼神總是充滿愧疚,但我從不在她面前表現出半點不耐煩。
鄰居孫大娘常說:"閨女,你這是積德吶!現在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兒媳婦不多嘍!"
我只是笑笑,沒有怨言。
我知道婆婆年輕時吃了不少苦,是廠里的模範工人,勤勤懇懇一輩子,把小叔子和丈夫拉扯大,不容易。
但說實話,心裡的委屈像一根細線,在不經意間纏繞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每次丈夫回來,我都不敢多說什麼,怕他覺得我嫌棄他媽媽。
可我心裡清楚,婆婆的退休金和積蓄都給了小叔子開小超市用,一分錢沒留給我家。
小叔子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家裡添了彩電、冰箱,而我們卻還在為每月的藥費發愁。
婆婆心裡明白這些,但她從不提。
我也不好意思開口,畢竟是她的錢,她有權支配。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家裡唯一值錢的就是丈夫送我的那條金項鏈,是我們結婚時買的,足足有二十克重,我一直捨不得戴,藏在衣櫃深處的一個紅木小盒子里。
每當日子特別難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看看,心想着真到揭不開鍋的時候,好歹還有個壓箱底的。
有幾次我差點拿去當了,但又捨不得,那是我和丈夫感情的見證。
2005年初,眼看着攢了幾年的錢終於有了五萬多,我和丈夫打算添置些家用電器,改善一下生活。
丈夫出差前特意交代:"等我回來,咱們去買個新冰箱,再添台洗衣機,省得你洗衣服手都裂口子。"
那天下午,小叔子媳婦——我的妯娌來了,她和婆婆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話。
等她走後,婆婆艱難地開口:"小、小梅,叔子家、要裝修...五萬..."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五萬?"
婆婆指了指床頭櫃的抽屜,我拉開一看,裡面是我們的存摺和銀行卡。
"你、把錢...給他們..."婆婆說得很慢,但意思很明確。
我如遭雷擊,站在那裡許久說不出話來。
五萬塊錢啊,那是我們省吃儉用、辛辛苦苦攢下的血汗錢!
我照顧婆婆七年,辭去工作,沒有收入,每天起早貪黑,連句怨言都沒有,她不但沒補貼我們一分錢,現在還要我拿五萬給妯娌裝修房子?
我坐在床沿,手裡攥着銀行卡,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那是春風的聲音,也像是我內心的呼喊。
我默默擦乾眼淚,繼續給婆婆準備午飯。
生活就是這樣,不會因為你的委屈而停下腳步。
那幾天,我情緒低落,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我把那個裝金項鏈的紅木小盒子拿出來,在燈下打量那條曾經讓我心生希望的金鏈子,第一次萌生了變賣的念頭。
"實在不行,就把它當了吧,也有個交代..."我自言自語道。
這念頭一起,我反而平靜了許多。
婆婆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時不時用詢問的眼神看我,但我總是避開她的目光。
三天後,丈夫出差回來。
當他聽說這事後,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憑什麼?我們辛辛苦苦攢的錢,憑什麼給他們裝修房子?"
他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茶杯都跳了起來:"我弟弟家條件比我們好多了,憑什麼要我們的錢?老娘這是偏心眼!"
我看着丈夫暴怒的樣子,心裡忽然湧起一股不忍。
"老張,別吵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她有她的想法..."
"什麼想法?就是偏心!"丈夫打斷我的話,聲音更大了,"這些年你辭了工作照顧她,她不但沒給咱們一分錢,現在還要拿咱們的錢給弟弟家裝修?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我知道丈夫心裡憋屈,但我也不想在婆婆面前鬧得太難看。
"老張,錢是掙出來的,沒了可以再掙,但親情..."
我話還沒說完,丈夫已經衝進了婆婆的房間。
我急忙跟上去,就聽見丈夫在質問婆婆:"媽,你真的要我們拿五萬給弟弟家裝修?您知道這是我和您兒媳多少年的積蓄嗎?"
正說著,婆婆的房門開了。
她拄着拐杖,艱難地挪到我們面前。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淚光。
"我...不是...這個意思..."婆婆顫抖着說,"錢...我有..."
她顫顫巍巍地走到床頭,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布包。
打開布包,裡面是一沓發黃的存單和一個存摺。
"這是...我的錢..."婆婆艱難地說,"給、給小叔子的...早就拿、拿回來了..."
丈夫接過存摺,翻開一看,裡面竟有八萬多元。
原來,婆婆這些年把退休金都攢了下來,還偷偷把當初給小叔子的錢要了回來,怕自己哪天走了,會給我們添麻煩,所以一直沒說。
她要我拿錢給妯娌,是想試探我的反應,看我是否真心對她好。
"如果、你答應...這錢、就是你的..."婆婆指着存摺,艱難地說。
丈夫愣住了,我也驚呆了。
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我看到她眼角有淚水滑落。
那一刻,我的心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想起這七年來,婆婆從未向我提過任何要求,即使病痛難忍,也總是盡量配合我。
她默默看着我照顧她,卻從不開口要這要那,即使是她最愛吃的糖三角,她也只是看着我買回來,自己捨不得吃。
我曾以為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小叔子,卻沒想到,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愛着我們。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躺在床上,我回想起婆婆剛住進來時的情形。
那時她還能走動,經常幫我洗菜、擇豆子,有時候我幹活回來,她已經把飯菜做好了。
她總是把最好的菜夾給我和丈夫,自己卻吃得很少。
生病後,她變得沉默,但眼神里滿是關切。
每次我累得腰酸背痛,她總是用那隻還能活動的左手,輕輕拍拍我的手背,無聲地表達感謝。
次日清晨,小叔子得知這事後,主動上門道歉。
"嫂子,對不起,我不知道媽這些年把錢都攢着呢,我還以為..."小叔子紅着臉說。
他從包里掏出一疊錢:"這是當年媽給我的啟動資金,我早就想還,但媽一直不收,說是給我的就是給我的,這回我可不管她了,必須還給你們!"
我數了數,整整五萬元。
"這些年苦了你了,嫂子。"小叔子誠懇地說,"我一直想幫忙,但媽總說不用,說你照顧得很好..."
我忽然明白了婆婆的良苦用心。
她不是不關心我們,而是不想讓我們覺得虧欠了她,所以才一直默默承受着一切。
那個周末,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我特意做了婆婆愛吃的糖三角和鍋包肉,還燉了一鍋香噴噴的豬蹄湯。
婆婆雖然說話不清楚,但眼中的愛意卻清晰可見。
她慢慢地說:"你...比親閨女...還親..."
說著,她艱難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是我那個裝金項鏈的紅木盒子。
我吃驚地看着她:"婆婆,您怎麼會有這個?"
"看見、你拿出來..."婆婆艱難地說,"我怕、你當掉..."
她顫抖着打開盒子,裡面不僅有我的金項鏈,還多了一對金耳環。
"這是、我的..."婆婆說,"給你..."
我淚如泉湧,跪在婆婆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
那手粗糙乾燥,布滿老人斑,但傳遞的溫暖卻讓我心頭一熱。
丈夫也紅了眼圈,他蹲下來,拍拍婆婆的肩膀:"媽,這些年委屈您了..."
婆婆搖搖頭,艱難地說:"不委屈...你們、對我好...我知道..."
她指了指窗外,我順着她的手指望去,窗外的那棵老梧桐樹抽出了新葉,在春風中搖曳。
"樹、還在...人、也在..."婆婆說,"這就、夠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親情不在金錢多少,而在心與心的理解和尊重。
從那以後,婆婆的病情奇蹟般地好轉了一些。
她開始能說更多的話,甚至可以在我的攙扶下,慢慢地在院子里走一小段。
每天清晨,我扶她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梧桐樹,她總是露出滿足的微笑。
那棵梧桐樹見證了我們這些年的苦與樂,也見證了婆婆與我之間那份無言的情誼。
2006年春天,我們用婆婆的積蓄和小叔子還的錢,添置了新傢具,還把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
婆婆坐在新買的沙發上,看着煥然一新的家,眼中滿是欣慰。
"好、好看..."她說,"比小叔子家、還好看..."
我們都笑了起來。
那年夏天,單位來人通知丈夫,說是運輸公司要進行改制,問他是否願意買斷工齡。
丈夫徵求了我和婆婆的意見,決定接受這個提議。
拿到的補償款加上婆婆的積蓄,我們買了一輛二手麵包車,丈夫自己跑起了運輸生意。
生意漸漸有了起色,我們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婆婆看着丈夫忙碌卻充實的樣子,臉上總是掛着笑容。
她的病情也穩定了許多,雖然還不能完全自理,但已經可以自己吃飯,甚至能幫我擇些菜了。
每當這時,我就想起當初的那個決定——辭職在家照顧婆婆。
那時有多少人不理解,說我傻,說我吃虧,但現在看來,這或許是我做過的最明智的決定。
我得到的,遠比付出的多得多。
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回報,更是那份家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
2007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我正在廚房準備晚飯,忽然聽見婆婆在喊我。
我急忙跑過去,只見她坐在窗前,指着窗外的梧桐樹。
"小梅,樹、要落葉了..."她說,聲音比往常清晰許多。
我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見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泛黃,有幾片正隨風飄落。
"是啊,婆婆,冬天到了,樹葉都要落了。"我說。
婆婆搖搖頭:"不是...樹葉落了、明年、還會長...人老了、就不會再、年輕了..."
我心頭一顫,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婆婆,您別多想,您身體好着呢,明年春天,咱們還要一起看梧桐發新芽呢!"
婆婆笑了笑,拉着我的手說:"小梅,謝謝你...這些年、辛苦了..."
我鼻子一酸,趕緊說:"婆婆,您說什麼呢,照顧您是我應該做的,您別這麼說..."
婆婆搖搖頭,指了指床頭柜上的一個信封:"這是、我寫的...你和老張、看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拿過信封,裡面是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一些字,顯然是婆婆用左手一筆一划寫下的。
我展開一看,是一份簡單的遺囑,婆婆把她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我和丈夫,還特意註明,要感謝我這些年的照顧。
"婆婆!"我驚呼一聲,眼淚奪眶而出,"您這是幹什麼啊!您好好的,寫這個做什麼!"
婆婆安詳地笑了:"人、總有一天、要走的...我想、提前安排好..."
我緊緊握住婆婆的手,心疼地說:"婆婆,您別這麼想,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婆婆拍拍我的手背,眼中滿是慈愛:"小梅,你是、好閨女...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你這個、兒媳..."
那天晚上,我和丈夫坐在婆婆床前,聽她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往事。
她說起她年輕時的艱辛,說起她怎樣含辛茹苦地把兩個兒子拉扯大,說起她對小叔子的愧疚,因為總是忙於工作,沒能給他足夠的關愛。
她還說,她一直擔心自己會成為我們的負擔,所以才一直默默地攢錢,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報我們的照顧。
聽着婆婆的話,我和丈夫都紅了眼眶。
原來,這些年我們以為的隔閡,其實只是彼此不善表達的愛。
三天後,婆婆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她走得很平靜,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臉上還帶着微笑。
我整理婆婆的遺物時,在她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小梅,勿悲..."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流滿面。
婆婆走後,小叔子一家主動提出承擔一半的喪葬費,還幫着操辦了後事。
丈夫和小叔子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融洽了許多。
我清理婆婆的衣櫃時,發現她把我們這些年給她買的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有些甚至從未穿過,標籤還在。
而她常穿的,都是些舊衣服,補了又補。
我這才明白,婆婆一直在默默地為我們節省,即使是最簡單的衣食,她也捨不得多花一分錢。
春天又到了,窗外的梧桐樹發出了新芽。
我坐在窗前,看着那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忽然想起婆婆生前常說的一句話:"好人、有好報..."
或許,這就是生活的真諦吧。
付出不一定馬上有回報,但真心終究會被看見。
無言的守候,最終換來的是心靈的交匯和情感的升華。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項鏈,那是婆婆留給我的,我把它和婆婆給我的金耳環一起戴上,感覺婆婆彷彿依然在我身邊。
窗外,春天的腳步更近了,梧桐樹的枝頭綠意盎然。
生活仍在繼續,而婆婆的愛,會像這棵梧桐樹一樣,生生不息,常駐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