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與親情
"爸,我缺點錢,新車貸款還差十萬。"兒子站在門口,手搭在亮閃閃的車鑰匙上。
我盯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心頭一陣刺痛。
"滾!"我冷聲道,這個字像石頭一樣從嗓子里滾出來。
我叫周國強,六十五歲,退休工人。妻子楊淑蘭走得早,留下我和兒子周明輝相依為命。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天,醫院的走廊冷得刺骨。淑蘭握着我的手,輕聲說:"國強,明輝就交給你了。"那一夜,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我的心卻比雪還冷。
我在北方機械廠幹了三十五年車床工,手上的繭子磨了一層又一層。
下班後常帶着一身機油味回家,淑蘭總會笑着說:"咱家的鐵飯碗,香着呢。"
如今每月五千元退休金,不算多,卻也勉強夠用。我始終記得老一輩人的話:"錢,要花在刀刃上。"
我住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樓,六層樓,沒有電梯。
樓道里貼着褪色的春聯,有些已經泛黃翻卷。每天清晨,我都要拎着搪瓷缸下樓打開水,路過三樓時總要停下來歇一歇。
單元樓的窗戶早已褪色,電梯時常停運,但這裡藏着我一生的記憶。
小區里的老頭老太太們晨練、下棋,李大爺的收音機永遠放着京劇,聲音大得讓人皺眉又覺得親切。
"老周,今兒又擺龍門陣呢?"每次遇到張師傅,他總這麼打趣我。
日子雖然簡單,卻過得踏實。我和這些老街坊們說著家常,誰家孩子考上大學,誰家添了孫子,誰家又添置了新家電。
明輝從小聰明,上學時總是名列前茅。我不識多少字,卻捨得給他買書。
每次發工資的日子,我都會留出一部分,專門給他買學習用品。那時候,一本《十萬個為什麼》就要花掉我小半個月的零用錢。
"爸,這道數學題我會做了!"每當明輝舉着作業本向我炫耀時,我都會把手在褲子上擦乾淨,然後摸摸他的頭,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高考那年,明輝考上了省城大學,那天整個單位的人都知道了,師傅們笑着說:"老周家出了個大學生咧!"
我偷偷跑到廁所里抹眼淚,想着淑蘭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送他去大學報到那天,我提着兩個沉甸甸的編織袋,裡面裝着他的被褥和換洗衣服。
校園裡樹木蔥鬱,我站在宿舍樓下,看着穿梭的大學生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鄉下老農民,格格不入。
"爸,你回去吧,我沒事。"明輝有些不耐煩,大概是怕同學看見我這身打扮。
我笑着點點頭,揣着車票錢,走出校門,在附近的小攤上只買了一個饅頭充饑,坐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
車窗外,麥田在風中起伏,像金色的海洋。我想,苦盡甘來了,明輝以後不會像我一樣粗手粗腳,他會有出息。
大學四年,我很少去看他,怕打擾他學習。他也很少回家,每次假期都說要參加社會實踐或者補課。
我理解,年輕人嘛,有自己的事情。只是每次通電話,我都會問:"吃得好不好?缺錢不?"
他總是說:"爸,您別擔心,我挺好的。"
畢業後,明輝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起初,他常回家看我,給我買保健品,帶我去公園。
我記得他第一次拿工資,買了一台彩電送給我,那是九十年代末,彩電還是稀罕物。
"爸,以後您看節目不用去李叔家蹭電視了。"他笑着說,眼睛亮亮的,像小時候得了獎狀一樣。
我摸着光滑的電視機殼,心想:苦日子總算過去了。
那台"熊貓"牌彩電至今還放在我家客廳,雖然現在誰家都有液晶電視了,可我就喜歡看這台老物件,屏幕雖小,卻載滿了父子情深。
漸漸地,明輝的電話少了,回家的次數也少了。
每次通話,背景都是嘈雜的聲音,他說話總是匆匆忙忙:"爸,我這邊有客戶,改天聊。"
我總安慰自己:年輕人嘛,事業為重。可夜深人靜時,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我還是會想:明輝,你過得好嗎?
老張常笑我:"老周啊,你這心思全在兒子身上,也不找個老伴兒解解悶。"
我搖搖頭,摸出煙來,遞他一支:"老伴兒哪有那麼好找的?再說,我和淑蘭的緣分,一輩子也就夠了。"
去年冬天,我因肺炎住院。那是北方最冷的季節,醫院的暖氣卻總是不夠熱。
病房裡六張床,大家都裹着厚被子,像冬眠的熊。護士小李每次給我量體溫,都會多聊兩句:"周大爺,您兒子啥時候來呀?"
我笑着說:"他忙,忙。"心裡卻不是滋味。
我躺在病床上,給明輝打了電話。
"爸,我這邊項目趕得緊,實在抽不開身,等忙完這陣子我就去看您。"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混着背景嘈雜聲,讓我心裡莫名發涼。
"沒事,你忙你的,我這不礙事。"我強打精神說道,掛了電話後,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
鄰居老張來醫院看我,帶來熱騰騰的粥和我愛吃的鹹菜。
"國強啊,你別硬撐,身體要緊。"老張坐在病床邊,遞給我一塊熱毛巾。
那一刻,我鼻子發酸。想起以前淑蘭生病,我也是這樣端着熱粥坐在床邊。時間真是把殺豬刀,轉眼間角色對調,只是那個應該守在我身邊的人卻不在了。
"老張,謝謝你。"我接過毛巾,聲音有些顫抖。
"說啥呢,咱哥倆幾十年交情了。"老張拍拍我的肩膀,"你那個冰箱我給你修好了,回去就能用。"
老張是廠里的電工,手巧得很,我家的電器壞了都是他來修。淑蘭在世時,老張媳婦常帶着孩子來我家串門,兩家人親如一家。
住院的七天里,老張每天都來,有時帶着他熬的雞湯,有時帶着他寫的字謎讓我解悶。
明輝一次也沒來。
出院那天,老張開着他那輛破舊的麵包車來接我。
"坐穩了,咱回家!"老張說著,車子顛簸着駛出醫院。
我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色,心想:家,還是自己的好啊。
康復回家後,我偶爾從窗戶看到樓下年輕父親背着孩子嬉戲的身影,想起明輝小時候騎在我肩頭的日子。
那時的他,牙還沒長齊,笑起來露出一個豁牙的縫隙,可愛極了。那時的日子雖艱苦,卻溫暖單純。
我常想起明輝上小學時,我們父子倆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的情景。
那時候家裡條件差,沒有電燈,只有一盞煤油燈照明。燈芯總是不夠亮,我就把燈芯撥得很長,讓他能看清字。
"爸,你看我寫的'國'字好不好看?"明輝舉着作業本問我。
我認字不多,只能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好,真好。"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們,雖然物質貧乏,但心靈富足。父子之間,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
如今物質條件好了,心卻隔得遠了。
我翻開厚厚的家庭相冊,第一頁是明輝出生時的照片,他皺巴巴的小臉像個小老頭。最後一頁是他大學畢業照,穿着學士服,意氣風發。
中間的歲月,記錄了他從牙牙學語到亭亭如竹的全過程。每一張照片背後,都是我和淑蘭的付出與期望。
"明輝啊,你現在過得好嗎?"我輕聲問着照片上的兒子,屋子裡只有掛鐘滴答的回應。
今年春節,明輝沒有回家。他發來一條信息:"爸,公司加班,回不去了,給您發了紅包。"
我看着手機屏幕上的紅包,心裡五味雜陳。點開後,是八百八十八元,一個吉利的數字。
我用這錢買了一件羊毛衫,是淑蘭生前最喜歡的那種樣式。穿上它,彷彿能感受到她的溫暖。
沒想到,前天明輝突然開着新車出現在我家門口。
那是一輛黑色轎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小區里的孩子們都圍過來看,議論紛紛。
"周大爺,您兒子真有出息,開這麼好的車!"李大媽倚在掃帚上,誇張地說道。
我心裡沒由來地一陣自豪,又有些惴惴不安。
明輝西裝革履,手腕上戴着名表,眼睛裡閃爍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爸,最近身體怎麼樣?"他一邊問,一邊環顧我這個狹小的家,似乎有些嫌棄。
"挺好的,你工作忙不忙?"我急忙泡了茶,手有些抖。
"還行吧,這不是抽空來看您了嘛。"他喝了口茶,皺了皺眉,大概是覺得不合口味。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題總是轉不到一起去。他說起公司的項目,說起出國旅遊的見聞,用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詞。
我只能不停地點頭,時不時問一句:"是這樣啊?真好。"
吃過晚飯,明輝終於說出了來意。
"爸,我缺點錢,新車貸款還差十萬。能不能..."他的眼神飄忽,不敢直視我。
我愣住了,心裡像壓了塊石頭。
這些年,我省吃儉用,每月退休金除了基本開銷,幾乎全部存進了銀行。
我想着:萬一哪天生病了,不能拖累兒子;萬一兒子結婚了,得給他添置點東西;萬一...
沒想到,他第一次主動上門,竟是為了錢。
"你工資不是挺高的嗎?買車幹嘛要找我要錢?"我盡量平靜地問。
"爸,您不懂,現在社會壓力大,沒車怎麼行?再說了,您一個人也花不了多少錢,存着幹嘛?"明輝的語氣帶着不耐煩。
一瞬間,我想起了住院時的冷漠,想起了這些年的疏遠,想起了無數個獨自吃飯的日子。
看着他眼中的算計,我心如刀絞。
那個曾經在我肩頭笑得沒心沒肺的孩子,那個曾經為了一本書高興得跳起來的孩子,那個曾經發燒時緊緊抓着我手不放的孩子,現在成了一個只認錢的陌生人。
"滾!"這個字就這樣從我嘴裡蹦了出來,又急又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愣住了,隨即臉漲得通紅:"爸,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好歹是您兒子啊!"
"是啊,你是我兒子。"我苦笑道,"可你還記得我是你爸嗎?"
最後一句話像炸雷一樣在小屋裡回蕩,我們父子對視着,眼中全是陌生。
"好,您老人家有錢不給,我自己想辦法!"明輝甩門而去,發動汽車揚長而去。
我頹然坐下,眼前浮現往日為他熬粥守夜的畫面,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人到老了,真是越來越沒用,連眼淚都管不住了。
第二天,老張神色凝重地來訪。
"國強,你知道不?明輝欠了賭債,那車是從租賃公司租的,做樣子來騙你錢。"老張遞給我一支煙,眼中滿是擔憂。
"什麼?賭債?"我如遭雷擊,一下子站了起來,又無力地坐回去。
"是啊,我侄子在他們公司上班,說明輝這半年總往賭場跑,欠了不少錢,公司都知道了。"老張嘆了口氣,"你別急,咱想想辦法。"
我渾身發抖,腦子裡一片空白。
賭博?我的兒子怎麼會走上這條路?
那晚,我翻出了明輝從小到大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看,像是要從中找出答案。
照片里,有他穿着開襠褲在院子里追蝴蝶;有他穿着小學校服,proudly showing off書中得的紅五星;有他初中畢業,第一次穿上正裝,筆直地站在校門口。
還有那張我和淑蘭的結婚照,泛黃的邊角,見證了我們年輕時的模樣。淑蘭穿着素白的旗袍,靦腆地站在我身邊。
"淑蘭啊,我對不起你,沒把兒子教好。"我輕聲說著,淚水打濕了照片。
回想起明輝小時候,他曾在作文里寫道:"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
那篇作文被老師貼在教室後牆上,我去開家長會時看到了,雖然認不全字,但知道那是兒子寫的,心裡美滋滋的。
是啊,那時的我在兒子眼中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現在,我決心再做一次堅強的父親。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最整潔的襯衫,戴上老花鏡,帶着明輝的照片和他的大學畢業證複印件,坐上了去市區的公交車。
明輝工作的公司在一棟高樓里,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站在門口,感到一絲怯場。這種地方,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怎麼進得去?
但為了兒子,我鼓起勇氣,走向前台。
"您好,請問有什麼能幫您的?"前台小姐彬彬有禮地問道。
"我...我是周明輝的父親,想見見他的領導。"我結結巴巴地說。
小姑娘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恢復了職業微笑:"好的,您稍等,我幫您聯繫一下。"
不一會兒,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自我介紹是人事部經理劉強。
"周叔叔,您好,明輝這段時間表現確實有些問題,我們正打算找他談話。"劉經理帶我進了一間會議室。
在明亮的會議室里,我把明輝的情況和盤托出,包括他的賭博問題,以及我的擔憂。
"劉經理,我不是來求情的,我是想知道,公司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幫幫他?"我誠懇地問道。
劉經理沉思片刻:"周叔叔,您放心,明輝的工作能力是很強的,只是最近確實走偏了。公司有心理輔導項目,我們可以安排他參加,同時對他進行一些必要的監督。"
離開公司時,天已經黃昏。街上的霓虹燈亮了起來,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站在馬路對面,望著兒子工作的大樓,心中五味雜陳。
在單位幫助下,明輝接受了心理輔導和戒賭治療。
這期間,我沒有主動聯繫他,只是通過老張的侄子了解他的情況。據說,他很配合治療,狀態逐漸好轉。
我依舊過着簡單的生活,每天早起晨練,和老鄰居們打打撲克,偶爾去公園遛彎。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中,春去秋來,轉眼半年過去了。
六個月後的一個周末,明輝站在我家門口,手捧一束康乃馨。
他消瘦了,眼中的浮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那種清澈。
"爸,對不起。"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我眼眶濕潤。
我側身讓他進屋,默默地去廚房泡茶。
"爸,我這半年參加了心理治療,也完全戒了賭。公司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辜負了。"明輝坐在沙發上,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點點頭,沒說話,只是把熱茶遞給他。
"那天我向您要錢,是因為欠了賭債,實在走投無路了。後來才知道,是您去找了我們領導。"明輝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我是你爸爸,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還是你爸爸。"我終於開口,聲音有些顫抖。
明輝抬起頭,眼中含淚:"爸,這些年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事業,忘了您一個人在家。住院那次,我真的很忙,但那不是借口...後來賭博就是想賺快錢,結果越陷越深。"
"傻孩子,每個人都會犯錯,關鍵是能不能改過來。"我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他小時候犯錯後我安慰他那樣。
我們坐在老舊的沙發上,談起了過去,談起了未來。
明輝說他打算換個工作,壓力小一些,有更多時間陪我。他還說想帶我去體檢,好好照顧我的身體。
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我們父子相擁的身影上。
那一刻,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明輝還是個小男孩的年代,我們之間沒有隔閡,只有純粹的父子之情。
"爸,您還記得我小時候那個木馬嗎?"明輝突然問道。
我一愣,隨即笑了:"記得,你三歲生日那天,我用廢木料給你做的。你騎了好幾年,直到木馬腿都磨禿了。"
"我還留着呢。"明輝不好意思地說,"搬家時一直帶着,它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日子。"
我驚訝地看着他,沒想到他還留着那個簡陋的木馬。那是我笨拙的雙手做出的禮物,想不到竟成了連接我們父子情感的紐帶。
夜深了,明輝留下來住。他睡在自己的老房間,那裡還保持着他上大學前的樣子。
我站在門口,看着他熟睡的側臉,彷彿又回到了他童年的歲月。
窗外,月光如水般灑落,城市的喧囂漸漸遠去。我知道,生活還會有各種挑戰,但只要我們父子同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做早飯,熬了小米粥,炒了個西紅柿雞蛋,還有明輝最愛吃的鹹菜。
他起床後,驚訝地看着桌上的飯菜:"爸,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早餐!"
"記性還不錯嘛。"我笑着說,心裡卻早已泛起漣漪。
從那以後,明輝每周都會回來看我一次,有時候帶些水果零食,有時候就陪我聊聊天。
他真的換了工作,雖然工資少了些,但時間自由了。他戒了賭,生活漸漸回到正軌。
有一次,我們一起收拾房間,發現了那個裝滿照片的舊箱子。
明輝一張一張地翻看,時而笑,時而沉默。
"爸,謝謝你這麼多年的付出。"他突然說道,聲音哽咽。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有些情感,不需要言語表達。
錢財易得,親情難求。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唯有真情能穿越時光,溫暖人心。
我和明輝,終於在跌跌撞撞中,重新找回了最珍貴的東西——彼此。
如今,我每天早上起床,總會看看窗外的天空,感謝上天給了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明輝說要帶我去旅遊,看看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我笑着答應了,心想: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