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淚目
"周敏,你咋又偷偷哭了?"李建國盯着我紅腫的眼睛,眉頭緊皺。
我慌忙擦去眼角的淚水,低聲說:"沒有,就是加班太累了,眼睛干。"
那是九八年的秋天,窗外的梧桐葉子已經泛黃,廠區的喇叭里正播放着《常回家看看》。
我正在廠辦加班整理季度報表,桌上的檯燈發出昏黃的光,映照着一堆等着簽字的單據。
辦公室里只剩我一個人,連值班的老劉都已經回宿舍了。
忽然,老式座機電話響了,那刺耳的鈴聲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聽筒里傳來許久未聯繫的堂妹周榮芳急促的聲音:"敏姐,你快回來吧,繼母病危了,醫生說可能..."
電話那頭,堂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手裡的鋼筆滾落在桌面上,墨水洇濕了一角報表。
繼母劉淑芬,這個在我十二歲那年走進我家門的女人,在我心裡一直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位置。
八十年代初,那時候農村上工還記工分,生產隊長天天吆喝着大夥幹活,我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父親帶回了這個瘦瘦的、臉上總掛着溫和笑容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灰布衣裳,腳上的黑布鞋已經泛白。
"敏子,這是你劉媽,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父親拍拍我的肩,我卻低着頭不肯說話。
那時我正是叛逆的年紀,滿腦子都是為啥爸爸要忘記媽媽,對這個"闖入者"充滿敵意。
家裡的鄰居們也都指指點點,村口的王嬸子總是陰陽怪氣地說:"呦,周家又娶了個媳婦,這死了婆娘就急着找下家,也不怕剋死第二個。"
可繼母從不計較村裡人的閑言碎語,也不計較我的冷漠,反而默默承擔起照顧我和弟妹的責任。
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她半夜起來給我們三個娃娃一個個掖被角,生怕我們着涼。
"老婆,你到底怎麼了?"李建國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他放下手中的報紙,眼裡帶着不解。
我看着面前這個與我相守十年的男人,欲言又止。
他是個踏實肯乾的人,從車間小工做到了中層幹部,可也有股子摳門勁兒。
在廠區的家屬樓里,我們的傢具都是最普通的,連電視機都是八五年結婚時買的老爺機。
我知道,在他心裡,繼母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況且,廠里最近效益不好,大家的獎金都減了,聽說還要裁員,我們正在為兒子明年上大學攢錢。
"建國,我得回趟老家,繼母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說,眼睛盯着桌上剩下的半碗米飯。
"回去就回去唄,病了就得照顧,多待幾天。"李建國表現得很大度,放下碗筷,起身去拿茶缸。
他的話聽着熱絡,卻沒提錢的事情,我心裡明白,他怕是不想我花錢。
自從結婚,我們就約定家庭開支公開透明,各自工資都交到一起,存摺放在他那個老皮箱里鎖着。
我知道他不會主動給我喪葬費,我也開不了這個口。
那晚,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想起繼母為我做過的一切。
記得那年我考上縣裡的師範學校,家裡拿不出學費,是繼母連夜去親戚家借錢,硬是湊齊了第一學期的費用。
她那時候手上全是繭子,臉上的皺紋刻着歲月的滄桑,卻笑着對我說:"敏子,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了,咱家就靠你了。"
等李建國睡熟後,我悄悄起床,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那個藏在舊衣櫃底層的鐵盒子。
這裡面是我這幾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私房錢,還有準備買冬衣的錢,湊一湊剛好有三萬元。
想到這些錢本來是要給兒子買電腦的,我心裡一陣發緊,可是看着窗外皎潔的月光,我知道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個借口請了假,背着李建國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買了回老家的長途汽車票。
坐在顛簸的長途車上,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鄉村景色,田野里的莊稼已經成熟,農民們正忙着收割。
十幾年了,我幾乎很少回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過年回來看一眼,又匆匆忙忙地趕回城裡上班。
車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依舊挺立在那裡,只是比記憶中佝僂了許多,樹榦上多了幾道深深的裂痕。
推開家門,屋裡瀰漫著藥味和消毒水的氣息,那股熟悉的土炕和柴火的味道已經被沖淡了。
繼母躺在裡屋的木板床上,那張曾經紅潤的臉蠟黃消瘦,嘴唇乾裂,眼窩深陷。
一雙曾經有力的手如今枯瘦如柴,青筋凸起,像是一根根盤曲的樹枝。
"媽..."我輕喚一聲,眼淚再也忍不住。
屋子裡安靜得能聽見蚊子飛過的聲音,窗外的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過往的歲月。
繼母的眼睛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球轉動了一下,嘴角擠出一絲笑容:"敏啊,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像是穿過很遠很遠的山谷傳來的回聲。
我握着她粗糙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濕透了她搭在身上的舊棉被。
想起當年她為供我上學,天不亮就去鎮上賣自家種的蔬菜,晚上還要做些手工貼補家用。
那時候鎮上的集市在五公里外,她每天背着沉重的菜籃子,走那段坑坑窪窪的土路,風雨無阻。
那雙手曾經多麼有力啊,能挑起滿滿兩桶水,能在地里干一整天的活兒,卻在歲月中漸漸枯槁。
"你看你,都是大幹部了,還來看我這老婆子。"繼母微笑着說,目光卻那麼慈愛。
陽光透過窗戶的紙糊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給她戴上了一頂金色的花冠。
"我算什麼幹部,就是個小科員。"我擦着眼淚說,心裡卻是一陣陣的愧疚。
"在我們村,能在城裡的單位上班,那就是幹部。"繼母眼中閃着驕傲的光芒,"你有出息了,我這輩子沒白活。"
這句話刺痛了我的心,我想起自己這些年,因為工作和家庭的忙碌,很少回來看她。
就連去年她摔了一跤,住院了一個星期,我也只是打了個電話,讓堂妹去照顧她。
甚至過年也常常只是打個電話,說單位忙走不開,其實有時候只是不想面對這個貧窮簡陋的家。
可她從不埋怨,每次通話都只問我過得好不好,孩子學習怎麼樣,從不提自己的艱難。
父親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滿頭的白髮像是覆蓋了一層霜,他的手輕輕搭在繼母的肩上,眼裡滿是不舍。
"你爸這些年啊,要不是你媽照顧,早就不成了。"父親啞着嗓子說,"去年我住院,是你媽天天給我端屎端尿的。"
我不敢看父親的眼睛,怕從中看到對我的責備。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繼母走了,走得很安詳。
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外面的老槐樹上,一隻知了正在聲嘶力竭地鳴叫,像是為她送行。
葬禮按照農村的習俗辦得簡樸但體面,我用帶來的錢請了村裡最好的道士,買了最好的棺材。
讓我驚訝的是,前來弔唁的村民比想象中多得多,他們排着隊,手裡捧着一束束自家地里摘的野花。
他們一個個上前,向我講述着繼母的故事,那些我不知道的,關於她的善良和付出的故事。
"你媽這些年啊,接濟了村裡好幾個上不起學的孩子。"王大娘抹着眼淚說,她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手裡捧着幾朵剛採摘的野菊花。
"去年我家小子高考差點輟學,是你媽拿出五百塊錢,說是借給我們的,到現在也沒讓我還。"李大叔哽咽着說,他的手上還沾着地里的泥土,像是剛從田間趕來。
村裡的小學老師張先生告訴我,繼母這些年每月都會到學校去,給那些特別貧困的孩子送些衣物和學習用品。
"她說是你從城裡寄來的,可我們都知道,那是她自己省下來的錢買的。"張先生說著,眼睛裡閃爍着敬佩的光芒。
我這才知道,原來繼母這些年默默資助了五個村裡的貧困學生,其中一位已經成為了鄉里的醫生。
而這一切,她從未在電話里向我提起過,彷彿這些善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葬禮當天,陰雲密布,似乎隨時都會下雨,可奇怪的是,直到儀式結束,天空都沒有飄下一滴雨。
我正忙着招待來客,一碗碗地給他們盛白米飯,這是村裡的規矩,吃了這頓"送別飯",才算是對逝者的尊重。
忽然,我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大哥周志強,我的親哥哥,他比我大五歲,當年因為不滿父親再婚,憤然離家,與家裡斷絕了聯繫十多年。
他站在門口,穿着一件黑色的夾克衫,臉頰上有了歲月的痕迹,眼神卻依然剛毅。
"敏子..."大哥站在那裡,滿臉的滄桑和猶豫。
屋子裡的人都安靜下來,都知道大哥當年是怎麼摔門而去的,如今他的出現,像是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失聯多年的親人,只是默默點了點頭,讓他進屋。
大哥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繼母的遺像上,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臉上帶着羞澀的笑容。
"我來晚了,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大哥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眼圈紅了。
村裡人都悄悄地讓開一條路,讓大哥走到靈前,他跪下來,對着遺像磕了三個頭,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那一刻,我心裡的怨恨突然煙消雲散,我知道,大哥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也許這麼多年,他心裡也有着割捨不下的牽掛,只是拉不下面子回來。
葬禮結束後,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大哥,以及一些幫忙收拾的親戚。
傍晚的風吹動着院子里的柿子樹,幾片黃葉飄落下來,落在大哥的肩頭。
我和大哥整理繼母的遺物,她的東西並不多,幾件舊衣服,一些日用品,還有一個放在床底下的舊木箱。
那木箱上了鎖,鑰匙找了半天才在她枕頭底下找到,用一根紅繩子系著。
打開木箱,裡面是一些舊本子和一個布包,布包上綉着幾朵簡單的梅花,針腳有些歪斜,像是個初學者的作品。
布包里整整齊齊地裝着一疊信件和照片,我拿起來一看,全是大哥的名字。
"這些年,爸爸收到過你的信嗎?"我問,心裡已經有了猜測。
大哥痛苦地搖搖頭,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泛黃的信封:"我從沒給他寫過信,只是每年過年給他打個電話...這些信是..."
我翻開信封,發現裡面全是繼母代筆寫的,落款卻是"你的兒子志強"。
她用歪歪扭扭的字跡,編造着大哥在外地工作的近況,說他在廣東的工廠做得很好,已經當了小組長。
信里還附着一些照片,有的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年輕人的照片,有的是從雜誌上找來的,全都被繼母謊稱是大哥的近照。
"爸知道這些信是假的嗎?"大哥聲音顫抖着問。
我搖搖頭:"他眼睛不好,這些年都是媽給他讀信的。"
大哥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着:"我辜負了她這麼多年...她明明可以揭穿我的冷漠,可她卻..."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進來,給屋子裡蒙上一層金色的光芒,那一刻,兄妹倆抱頭痛哭。
我們決定,一起承擔起照顧年邁父親的責任,彌補這些年的虧欠。
晚上,大哥和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回憶着小時候的事情,屋子裡,父親已經睡下了,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還亮着。
"記得咱們小時候,炕上那個大搪瓷碗嗎?"大哥問我,眼裡閃着回憶的光芒。
我點點頭:"記得,那是媽媽生前用的。"
"劉阿姨來了之後,她從來不用那個碗,她說那是咱媽媽的東西,應該好好保存。"大哥的聲音哽咽了。
星光下,我們坐了很久,直到夜深,才各自回房休息。
葬禮結束第三天,我踏上了返程的火車。
站台上,大哥和父親送我,父親的眼睛有些模糊,但他堅持要來送我。
"閨女,你回去吧,家裡有我和你哥呢。"父親拍拍我的手,眼神中有不舍,卻更多的是理解。
車窗外,田野在秋陽下金黃一片,像是鋪了一層金色的地毯,遠處的山巒起伏,如同一幅淡墨山水畫。
列車剛啟動,手機響了一聲,是大哥發來的短信:
"妹妹,謝謝你這次所做的一切。我已查明繼母把養老錢都資助了貧困學生,這三萬元喪葬費我應該出,已轉到你卡上。另外,我決定每月給父親寄錢,咱們輪流照顧他。"
我看着手機屏幕,淚水模糊了視線,那個曾經固執己見的大哥,如今也學會了包容和責任。
火車轟隆隆地駛過家鄉的土地,窗外是收割後的稻田和晾曬的穀物,農民們在田間忙碌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的思緒萬千,這個我曾經不願承認的"繼母",用她的一生教會了我什麼是真正的母愛。
這個曾經破碎的家,因為她的付出而有了重新團圓的可能。
列車上,一位老人正在給孫子講故事,那慈祥的模樣讓我又想起了繼母。
記得小時候,每到夏夜,我們就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繼母一邊納鞋底一邊給我們講故事。
那些樸實的農村故事,充滿了善良和智慧,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我們。
如今想來,繼母雖然沒什麼文化,卻用她的行動給我們上了最寶貴的一課。
回到城裡,廠區的喇叭還是那麼響亮,播放着下班的鈴聲。
我站在熟悉的家門前,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向李建國解釋這幾天的事情。
推開門,屋子裡飄着飯菜的香味,李建國正在廚房裡忙活,看到我回來,他愣了一下,然後笑着說:"回來啦,飯馬上就好。"
飯桌上,我鼓起勇氣,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包括我瞞着他拿出三萬元的事情。
我緊張地看着李建國的臉色,生怕他大發雷霆,要知道在我們家,隨便拿三百塊都要商量的。
出乎意料,李建國沒有生氣,反而握住了我的手:"你有這樣的繼母,是你的福氣,也是我們家的榜樣。"
他眼中閃過一絲內疚:"這些年,我太看重錢了,忘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睛裡閃着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咱們要不就捐點錢,幫一幫咱們小區那個上高中的王大爺的孫子?聽說家裡條件不好,上學費用緊張。"
窗外,夕陽西下,給整個房間鍍上了一層金色。
那一刻,我明白了繼母留給我的最寶貴的財富——那不是金錢,而是她用一生詮釋的善良和責任。
。
一個月後,我和李建國去了王大爺家,給他孫子帶去了學費和一些學習用品。
看着那個瘦小的男孩兒眼中的光芒,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看到了繼母慈愛的目光。
火車還在向前,窗外的風景不斷變換,就像生活一樣,有悲歡離合,有生死別離,但愛永遠在路上傳遞。
我想起繼母生前常說的一句話:"人這輩子啊,就是為了讓別人的路走得更順些。"
這話樸實無華,卻道出了人生的真諦。
冬天來了,廠區的樹葉全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迎風搖曳。
李建國和我決定,每年拿出一部分收入,資助幾個貧困學生,就當是繼承繼母的遺志。
兒子知道這事後,也主動表示願意拿出自己的零花錢參與進來。
看着窗外紛飛的雪花,我知道寒冬終將過去,春天必將到來。
就像繼母的愛,雖然她離開了,但那份溫暖永遠留在我們心裡,成為照亮前路的燈塔。
手機又響了,是李建國發來的信息:"老婆,別擔心錢的事,咱們一起去看看王大爺家那孩子。"
我望着窗外漸暗的天色,眼前浮現出繼母慈祥的面容,彷彿她就在列車的另一端,微笑着看着我們把她的愛繼續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