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 子
“杭州中小學有春秋假?”2018年從外省考入浙江大學,在杭州生活了近7年的朱梓熒第一次聽說這個假期時,頗感新奇,“杭州的孩子真幸福。”
“很多地方還沒有春秋假?”26歲的杭州姑娘富樂寧也很意外,“我還以為這是全國中小學生都有的假。”
杭州人習以為常的這個假期始於2004年。
前不久,中辦、國辦印發的《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提出,“鼓勵有條件的地方結合實際探索設置中小學春秋假。”
3月下旬,廣東省廣州市玉岩中學初一年級學生開展了首次春假研學活動;清明節後,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4個縣市,給所有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放春假……
有了寒暑假,為啥還要放春秋假?學生們怎麼度過這個假期?中小學春秋假,如何放得好推得開?近日,記者走進杭州、恩施、廣州尋找答案。
快樂度假
放鬆身心,收穫成長體驗
4月27日,天蒙蒙亮,杭州蕭山區江南小學三年級學生陳可唯被媽媽叫醒,趕往機場,開啟一周的旅行。
這一天,是蕭山區2025年中小學春假第一天,加上“五一”假期,能連休9天。陳可唯和媽媽先去了四川4天,再回浙江溫州老家3天,之後返回杭州。
“第一天,來一場熊貓主題的Citywalk;第二天,參觀都江堰;第三天,去大熊貓繁育基地看熊貓寶寶;第四天,到三星堆博物館領略文物之美……”這份與媽媽一起制訂的出遊計劃,周密又有趣,讓陳可唯充滿期待。
這不是陳可唯第一次旅行。此前,她還利用春秋假時間,和爸爸媽媽到過北京、南京等地,看到了語文課本里描繪的天安門,走進了課外書中提到的雨花台。
近年來,杭州市中小學春假多安排在4月底,與“五一”假期連休;秋假則多安排在9月底,與國慶假期銜接。
“春天春暖花開,秋天秋高氣爽,加上能與其他地方形成錯峰,所以杭州很多家長都願意在這個時候帶着孩子出去旅遊。”杭州市教育局總督學孔永國說,近幾年隨着出遊人數激增,為了搶到高鐵票,有的家長“連續幾天睡不好”,還有的家長採取“迂迴戰術”,從上海、蘇州等地訂票。
所言非虛。4月中旬,當地媒體便有多篇反映杭州家長制訂各種攻略,展開“搶票大戰”的報道。4月25日,記者從鐵路12306購票系統查看,27日杭州至北京、廣州等熱門城市的多個車次,均顯示票已售罄。
這個引燃部分市民旅遊熱情、在杭州延續了20多年的假期,是怎麼出爐的?
孔永國說,2004年,他在一所高中當老師,為了弄清這個問題,專門打電話問了時任市教育局局長。對方告訴他,“一是為了減負,在學期過半時,給予學生一段休整時間,緩解過重課業負擔帶來的身心壓力;二是增長見識,讓學生有機會‘行萬里路’,領略祖國山川之美;三是增進親子關係。”
當年3月,杭州市教育局印發《關於調整中小學假期和作息時間的意見》,提出“在每學年總教學時間不變的前提下,將傳統的一學年兩學期兩假期改為一學年兩學期四假期制,實行春假、暑假、秋假和寒假”。
“當時的文件規定,春假時間為5月1日的前後兩周,秋假時間為11月的第一周。”孔永國介紹,後來根據各方反饋,逐漸調整並固定為如今的安排。
錯峰出行、親近自然、放鬆身心、拓寬視野……在杭州、恩施、廣州3地採訪,這些詞被反覆提及。
打開廣州市玉岩中學微信公眾號,下滑手機屏幕至3月30日,一篇題為《玉岩春假第七站:長隆海洋王國!邊尖叫、邊學習!海洋世界也是快樂教室!》的文章映入眼帘。從這一天往前至3月26日,每天都有圖文並茂的春假活動報道。點擊進去,一張張笑臉青春洋溢。
那5天,玉岩中學初一年級學生度過了人生中的首個春假:學校向黃埔區教育局報備後,經學生自主選擇,310人參加學校組織的研學旅行,前往中山、珠海;另有40餘人選擇與父母出行。
“我們的春假是從3月26日至28日,加上周末兩天,學生們樂享了整整5天假期。”玉岩中學黨委書記印賢文說,研學活動行程包括孫中山故居紀念館、港珠澳大橋、珠海太空中心、長隆海洋王國等特色景點。與父母出遊的學生,則分別去了重慶、西安、無錫、張家界等地。
“看草木生髮是自然課,觸摸古迹是歷史課,結伴同行是社交課。”語文老師出身的印賢文,用充滿詩意的語言道出春假的意義,“讓學生在最美的季節,收穫最珍貴的成長體驗。”
廣州市教育局宣傳與思想政治教育處處長劉琦寶介紹,廣州市雖未大範圍放春秋假,但正在推動“中小學校外實踐教育促進規定”出台,鼓勵中小學生開展集體研學、親子游等多種形式的校外實踐活動。
地處武陵山區,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教育局3月發布的一則通知引發關註:與清明節假期相連,4月7日至8日,全市義務教育學校放春假。通知還提出了4個方面的假期活動建議:親近自然、參加勞動、紅色教育、體驗生活。
“在我們這裡,農村孩子是大多數。這樣的安排充分考慮了城鄉差異,立足山區特點,挖掘地方資源。”利川市教育局副局長張平介紹,利川山清水秀、景點眾多,春假期間,孩子們正好踏青賞春。同時,這也是春播時節,鼓勵學生在保障安全、就近就便、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參與農耕、家務、社區服務等,體會勞動的意義,增進與家人的感情。
春假裡,利川市涼霧鄉涼霧小學一年級學生屈靖晴和媽媽楊相平種下了一畦四季豆。“我挖坑,她放種子。”楊相平說,現在,女兒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季豆長得怎麼樣了。“我種的四季豆,一定好吃。”如今,豆苗早已破土而出,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小姑娘飽含期待。
今年春假期間,利川市130所義務教育學校的9.1萬名學生中,九成參與了家務勞動,七成體驗了春播,6000餘人參加紅色教育活動,近半數孩子的家庭開展了親子游活動。
是否放假
實事求是,沒有“一刀切”
同屬於恩施州,建始縣今年沒有放春假。
作為建始縣教育局教育股負責人,付大甫清楚地記得,3月中旬,就放不放春假這件事,局長安排他們做了一次調研。
“我們在部分師生和家長中進行了調研,老師和學生基本上都願意,但大部分家長不願意,反對的聲音比較大。”付大甫回憶。
記者在建始縣採訪了幾位家長,他們對放春假,大都表現出一種矛盾的心態——
建始縣實驗小學一名四年級學生的家長孔平說,放春假的出發點是好的,我也贊成孩子要快樂學習。但自己和愛人工作都忙,請假陪孩子的可能性小,孩子放假也就在家玩玩手機、看看電視,起不到春假應有的效果;
建始縣民族實驗初級中學一名初三年級學生的家長王建,兩口子都忙生意,既擔心孩子放假耽誤學習,又擔心孩子的安全出問題,“放了假就喜歡騎車到處跑,有一回還摔了跤。”另一名學生家長劉露更是直言不諱,“恨不得每天24小時,小孩能有16個小時在學校。”但他們同時也認為,“放假的好處也是有的,孩子可以緩解焦慮。”
…………
與家長們的矛盾糾結不同,老師們對於春假的態度,普遍立場鮮明:期待、歡迎!
建始縣實驗小學老師劉均碧說,學校取代不了家庭的作用,學校活動也替代不了大自然的美好,“何況,春秋假是給孩子的假期,難道不應該多聽聽他們的聲音?”
印賢文說,廣州四季溫暖濕潤,草木常青,他給學生上語文課講解“草色遙看近卻無”時,很多學生理解不了,“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小草在冬季枯萎,又在初春剛剛鑽出地面的模樣。”
其實,早在2013年2月,國辦印發的《國民旅遊休閑綱要(2013—2020年)》就已提出,“地方政府可以探索安排中小學放春假或秋假”。此後,國務院出台的《關於促進旅遊業改革發展的若干意見》、國家發展改革委等9部門發布的《關於改善節假日旅遊出行環境促進旅遊消費的實施意見》等,均重申了相關要求。
文件多次鼓勵,為何實施的地方仍不多?
記者觀察到,相較於家長和師生,教育主管部門需要考量的因素更加複雜。
作為一個山區農業縣,截至2024年底,建始縣戶籍人口49.42萬,其中鄉村人口36.67萬。“外出務工是農民增收的主要渠道之一。據民政部門統計,目前在我們縣,父母雙雙外出的留守兒童共有2300多人。”付大甫說,如果放假,如何安排好這個群體,也是教育部門需要考慮的問題。
張平坦言,利川放春假期間,他最擔心的是學生安全:“不是法定假日,一旦出現安全問題,家長會不會責怪學校和教育部門?”
前不久,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一名網友建議深圳市推行中小學春秋假制度。深圳市教育局在回復中,除了表示因為家長沒有配套相應的假期,可能導致學生無人看管,或將學生推向社會培訓機構,增加家長經濟負擔等問題外,還指出:在推進課程改革、轉變人才培養方式的大背景下,開展科學教育、體育、心理健康、勞動教育、社會實踐等課程教學需要大量課時,如果再增設假期,很難完成新課標要求的教學任務。
“每有新鮮事物出現,必然存在觀念碰撞,這些顧慮、擔心都很自然。”華中師範大學教授雷萬鵬表示,鼓勵有條件的地方結合實際探索設置中小學春秋假,暫時不具備條件的也不必強求,不妨多一點耐心,等待時機成熟,內生動力生髮。
恩施州教育局副局長周文忠介紹,恩施市是恩施州內最早設置中小學春秋假的地方,2014年,該市就開始在義務教育學校嘗試放春假。“恩施市茶葉產業發展得好,清明前後恰是茶葉採收的忙碌季節。借鑒以前放農忙假的傳統,讓學生在這期間開展以勞動教育為主的實踐活動。”周文忠說,因假期設置契合地方實際,反響較好。
2017年,在總結恩施市經驗做法的基礎上,恩施州教育局印發通知,決定在全州義務教育學校放春假和秋假,每次時長2至3天,原則上與法定節假日或雙休日銜接。
“但我們沒有‘一刀切’,放不放假,交給各縣市自主確定。”周文忠說。
今年,恩施州8個縣市中,有恩施、利川、宣恩、咸豐4個縣市的所有義務教育學校,以及鶴峰縣的部分學校放了春假;建始、巴東、來鳳3縣未放假。
在杭州,同樣沒有“一刀切”,目前有10個城區設置了春秋假,3個縣市暫時未設置。
“教育局發文是面向全市範圍,但最開始實施的只有主城區,後來蕭山、餘杭、富陽等區加入進來。”孔永國認為,20年前的城市化程度和20年後不一樣,山區縣市和城區的經濟社會發展程度也不一樣,“我們還是要考慮具體條件,實事求是。”
協同保障
貫通服務,不是一放了之
蕭山區中小學春秋假是從2023年秋季開始的。
為何在杭州市發文實施中小學春秋假近20年後,蕭山區才開始實施?
“一是城鄉融合發展的提速;二是杭州亞運會舉辦的契機;三是託管服務等保障措施的完善。”蕭山區教育局團工委書記郎露寅表示,過去,蕭山區城鄉二元結構比較明顯,農村家庭多、務工人員多,增設中小學春秋假,可能給他們的工作生活帶來困擾。
“現在,家長為什麼對春秋假的接受度高?是因為‘大後方’保障得好。”郎露寅說,2023年秋假期間,蕭山區為204名學生提供了託管服務;到2024年春假、秋假,這一人數分別增至1087人、1123人。
不只是蕭山區。
4月27日,走進位於上城區的杭州春芽實驗學校,書法教室里墨香濃郁,孩子們正跟着老師練習書寫橫撇豎捺;榫卯木工坊中,孩子們化身“小匠人”,在老師指導下,親手繪製、組裝風箏……
今年3月,杭州市教育局印發《關於進一步完善春秋假實施的通知》,要求“對於春秋假期間確實無法陪同孩子的部分家庭,各地要參照暑期託管具體要求和成熟做法,提供春秋假託管服務”“春秋假託管不收取託管服務費”。
上城區綜合地理位置、特色課程等因素,選擇了5所學校作為集中託管點,從4月27日至30日,每天上午8點半到下午5點半,提供託管服務。杭州春芽實驗學校是其中一所。
“這4天,我們每天一個主題,包括傳統文化體驗、傳承科學家精神、運動節和參觀紅色場館等。”杭州春芽實驗學校校長鬍旭東告訴記者,除了每人每天收取20元午餐費外,不再收取其他費用,“報名參加的學生共114人,涉及上城區28所學校。”
市民陳其把家裡兩個孩子都送了過來。兩個男孩,一個六年級,一個三年級,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以前每次放春秋假,孩子倒是歡呼雀躍,他和愛人就暗暗發愁——他工作忙走不開,愛人是幼兒園老師,也不能回回請假。因此,前幾年,他們要麼把孩子交給外公外婆照看,要麼送到浙江金華的爺爺奶奶家。
“老人管孩子,難免溺愛,所以假期里的生活安排總是不大理想,但也沒辦法。”陳其說,今年聽說學校提供託管服務,立馬決定給孩子報名,“解了我們的大難題。”
拿起手機,搜索杭州市上城區青少年活動中心公眾號,進入“淘活動”平台,輸入“春假”二字,上城區教育局義務教育科科長程艷給記者展示:除了5個集中託管點,還有區內其他學校舉辦的各類免費“玩轉春假”活動,以及一些機構開展的收費活動。
“多層面、多形式的服務和活動,滿足家長和學生的多樣化需求。”程艷說,今年春假,5個集中託管點共接收了約500名學生。
在雷萬鵬看來,實施好中小學春秋假是一項系統工程,涉及家校社的協同配合,以及多個部門、多項制度的貫通銜接。
比如,帶薪休假制度的落實。採訪中,受訪者普遍認為,家長的放假時間不匹配,是中小學春秋假推行的最大阻礙。在恩施,州委組織部專門出台落實帶薪年休假制度的文件,將中小學春秋假與清明節、勞動節等並列,鼓勵和支持幹部職工結合這些節假日輪流休假。在杭州,由於推行時間長,中小學春秋假已成為當地約定俗成的假日,家長們會早早規劃,單位也大多允許有適齡孩子的職工休假。“有的家長還想出了‘互助’旅遊的辦法,比如你今年休假,我不能休,你幫我把孩子帶出去。明年再反過來。”孔永國說。
又比如,中小學春秋假質效的提升。早在2004年,杭州市教育局便提出春秋假應由學生自主支配,不得給學生集體補課和變相補課。廣州市玉岩中學明確,5天假期不補課、不調休、零作業,“不寫作文、不辦手抄報,放假就要有個放假的樣子。”印賢文說,這當中也存在學校、家長教育觀念轉變的問題,“健康、友誼、快樂,這些與學習同等重要。”
再比如,各地各部門的協同配合。恩施州教育局下發的通知中提到,各地要爭取公安交通部門支持,保障放春假或秋假時,學生集中放學、上學的路途安全。有杭州市民認為,目前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購票難”問題,從錯峰旅行的角度,各地春秋假時間安排不宜過度趨同。雷萬鵬建議,中小學春秋假由地方政府發文推動,更好形成合力。
“政府、學校、家庭、社會各方攜手,協同解決配套政策、教育觀念、社會環境等一系列問題,中小學春秋假才能真正放得好、推得開。”雷萬鵬說。
原標題:《人民日報調查:中小學春秋假,如何放得好推得開?》
欄目主編:周春晟 文字編輯:程沛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雍凱
來源:作者: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