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叫做“地上文物看山西”。在山西境內的名勝古迹實在是不少,例如唐代木構建築“三座半”中完整的三座——忻州五台南禪寺、佛光寺和運城芮城廣仁王廟。
五台山兩座唐構寺廟位置圖
這一次,小探君走訪的是同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忻州南禪寺和佛光寺。這兩座佛寺雖自建成起都有着坎坷離奇的命運,但建築形制、彩塑作品都有相同之處。趙朴初先生曾將南禪、佛光二寺並提,寫詩讚曰“二唐寺,瑰寶世間無”。
01
北魏太和二年(公元478年),崇佛敬佛的孝文帝拓跋宏途徑五台山南台外圍山中,朦朧間遇神異佛光,認定必為祥瑞之兆,遂敕建寺院,置額“佛光寺”。
佛光寺匾額
佛光寺(全稱:佛光真容禪寺)因置額聞名,入五台山名寺之列,後隨一眾寺院,在皇權興佛滅佛中幾沉幾浮。
從東大殿俯瞰佛光寺
北周建德三年(公元574年),佛光寺遭武帝宇文邕“滅佛”佛堂被毀,唐貞觀七年(公元633年)由解脫禪師主持重修,唐會昌五年(公元845年)遭唐武宗“滅佛”焚毀殆盡,唐大中年間借朝廷特許修營之機,由高僧願誠主導興建,並在大佛殿(東大殿)前經幢刻記:“大中十一年十月卄建造”(公元857年10月20日)。
大佛殿(東大殿)前經幢及上面的刻記
標記了翻建年代及施主姓名
唐大中年間的這次興建,不僅主持復建的僧員由朝廷選定,寺院重建落成後宣宗皇帝更是親自對僧員進行表彰獎掖。上行下效,朝廷、地方有關職司部門及其高官甚至家眷也直接參与了寺院重建的組織部署、籌資施助及修營施工。
從北魏孝文帝“見佛光之瑞”到唐宣宗“弘佛復法”,奠定了佛光寺的皇家規制,彰顯了皇家氣派。至此,“日供僧侶五百餘人,房廊殿宇數院,功德佛事極多”的佛光寺,坐實五台山皇家道場之名。
佛光寺大殿一角
就在廣受高官貴胄供養的佛光寺大興土木之際,50多公里外的陽白鄉李家莊,一座山野村廟已於75年前完成重修,並在千年之後,與佛光寺並列,成為“唯二”唐代木構古建禪寺遺存。
南禪寺主殿
唐德宗李適三年(公元782年),李家莊內人聲鼎沸,僧人法顯帶領村民熱火朝天重建村內寺廟。雖是山野村廟,但其造像規格樣式都一絲不苟地仿製五台山名寺氣派。這座沿襲“南禪寺”舊名的村廟,因地處偏僻、規模較小,不被州府、縣誌所輯,幸運地躲過法難浩劫,在十餘次地震天災中默默庇佑一方平安。
寺內的石碑記載着後世的翻修歷程
時光荏苒,經宋元明清,直至民國。日本建築史學家關野貞在對中國進行20多年的考察之後,認為中國境內已沒有唐代木構,中國人要想研究唐朝建築,只能去日本奈良。
敦煌莫高窟61窟壁畫五台山圖中“大佛光之寺”
而堅信“國內必有唐構”的梁思成,偶然從伯希和《敦煌圖錄》中看到莫高窟第61窟《五台山圖》照片,發現大佛光寺。為求印證,1937年6月下旬,梁思成、林徽因等眾前往五台山,按圖索驥,最終在豆村鎮找到佛光寺,並從殿前經幢刻記確定其為晚唐建築,也是國內唯一遺存的唐代殿堂級木構建築。
1937年梁思成考察時的佛光寺概況
1937年,梁思成在五台山佛光寺大殿中
在佛光寺測繪的過程中,還有一個意外驚喜。林徽因在東大殿梁下發現了隱約的墨跡,一千多年前的漢字依稀可辨:“佛殿主女弟子寧公遇”,而大殿門口的唐代石經幢上,也有着同樣的詞句,並且刻上了年代:唐大中十一年。
唐代石經幢上清晰可見的“女弟子佛殿主寧公遇”字樣
“施主是個女的!而這位年輕的建築學家,第一個發現中國最珍稀古廟的,也是個女人,顯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之後的回憶中,梁思成興奮地驚嘆道。兩個同樣美麗的女子,一千多年後在這輝煌的廟宇中邂逅。
林徽因和“佛殿主寧公遇“塑像的合影
相比佛光寺轟轟烈烈並帶有傳奇色彩的發現過程,南禪寺的發現過程則顯得平穩許多。
1953年,考古專家和相關人士赴五台縣了解五台佛光寺修繕情況時,被告知李家莊南禪寺大殿系唐代建築,已殘毀亟待修繕,後經多次勘察、測量以及研討,再根據大佛殿殿內屋樑上書寫的“大唐建中三年”的墨書題記,最後確定南禪寺為唐代建築。發生在偶然間的意外驚喜,使南禪寺這顆隱沒千年的“滄海遺珠”落入到世人眼中。
清冷孤寂的南禪寺 唐代木構的滄海遺珠
至此,二唐寺終聚首,皇家道場與山野村廟並舉,掀開唐一代禪寺古建制、彩繪以及雕塑的探討與研究。
02
五台山,中國四大佛教道場之文殊道場,將五台山指認為文殊駐地的正是華嚴經《諸菩薩住處品》,自北魏以來,五台山一直是華嚴學說研究和傳播的重鎮之一。
五台山寺廟群
華嚴經著述毗盧遮那佛華藏世界及“大智”文殊菩薩和“大行”普賢菩薩,因此世人尊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法身)、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為“華嚴三聖”。
上:佛光寺東大殿佛壇佛像彩塑分布圖
下左:東大殿佛壇彩塑 下右:阿彌陀佛彩塑組
在唐代,五台山不僅是華嚴重鎮,同時也是佛教密宗的重要國家道場。唐永泰二年(公元766年),密宗祖師不空三藏奏請唐代宗李豫敕建五台山金閣寺,據密宗經典,文殊具有破陣降敵的法力,因此在打造以金閣寺為核心的密宗道場時,不空三藏依據密教所譯經典及唐王朝面臨的現實情勢,將“智慧文殊”換作或兼作“護國文殊”,成為佛教鎮護李唐王朝社稷江山的“戰神”,受到帝王、朝廷的推崇。
而身披鎧甲的騎獅文殊與馭獅人的全新組合,相較早期眷屬成群的“文殊並侍從圖”,也被命名為“新樣文殊”。
新樣文殊——身披鎧甲的騎獅形象
南禪寺與金閣寺相距不足70公里,南禪寺唐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建時,距唐代宗敕建金閣寺僅16年,村廟模仿“國家道場”造像樣式題材內容也在情理之中。
南禪寺主殿以釋迦牟尼佛為中心的唐塑佛像組
左側騎獅的為新樣文殊,右側騎象的是普賢菩薩
金閣寺經歷“會昌法難”、“五代兵燹”,現僅余遺址。南禪寺大殿所置的毗盧遮那佛及文殊、普賢菩薩三身主像,就成為中原地區目前所見遺存年代最早的“華嚴三聖”彩塑造像。
其中“上身內着交領中衣,外着有螺旋紋式胸護和腹護鎧甲,胸腹間系有丁字型甲絆,神情嚴肅而剛毅的“騎獅文殊”,成為目前所見製作年代最早的一身“護國文殊”造像。“護國文殊”及其眷屬善財童子、于闐王(馭獅人)組成的群像,成為海內外目前所見製作最早的“新樣文殊”造像遺存。
南禪寺主殿內的唐代騎獅文殊彩塑
75年後佛光寺重建,作為皇家道場的佛光寺在平衡皇權和佛理間也有新了的突破,時值凈土宗彌陀和彌勒信仰興盛,東大殿在文殊普賢兩位菩薩之間接連並置三尊主佛即釋迦牟尼、彌勒、阿彌陀,組成“新三世佛”,代表“十方三世一切佛”。
佛光寺東大殿佛壇佛像彩塑
中間的釋迦牟尼佛與左側的阿彌陀佛、右側的彌勒佛
共同組成“新三世佛”
“新三世佛”為唐代流行彌勒、彌陀二凈土,華藏、裟婆二世界,以及密宗金、胎二界造像的融洽組合,體現了唐朝鼓勵佛教“多宗並存”的國家意志和政策。
南禪寺主殿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法身)唐塑
而這種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法身)、彌勒佛、阿彌陀佛配置文殊、普賢菩薩的造像組合形式,在佛光寺東大殿基本固定下來之後,經後世繼承發展,至明清時,已遍及中原、華南及東南沿海,成為當地佛眾皈依、受戒、禪修、禮懺、薦祖等重要活動的場地。
隨着最高統治階層強化“國家意志”在佛教造像中的體現,寺院從官修到民建的造像規制樣式逐漸統一,而南禪寺卻因無人問津的村廟地位,默默保留了一絲造像自由。
南禪寺脅侍菩薩與護法天王牽手的造像
目前南禪寺大殿佛壇上遺存有一組國內罕見造像,即文殊菩薩右側的脅侍菩薩與護法天王牽手的造像,兩人面相慈祥,神態平和,怡然自得。
文殊菩薩造像組,圈內為善財童子
此脅侍菩薩左前側塑善財童子像,合掌躬身,側耳傾聽,既面對騎獅文殊,又面對牽手菩薩。據考證,這組造像所述為《華嚴經》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中的參佛母即釋迦太子生母摩耶夫人的情節。摩耶夫人以身作則地講述廣大無邊的慈母之愛和慈悲之心,而與摩耶夫人相互牽手的天王,應是釋迦太子的生父凈飯王。
善財拜謁摩耶夫人的題材將佛教大慈大悲與儒家傳統孝道相融,屬於佛教中國本土化的一種演變,在唐代十分流行,但敢於在佛壇造像中呈現的此種演變的確屬罕見。從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民間強烈雜揉佛教與儒家、尊佛重孝的倫理觀念。
03
南北朝的佛寺布局,利用或改善大府邸或公府舊寺為佛寺,出現“以前廳為佛殿,後堂為講堂”的格局。入唐以後,隨供佛禮佛及講經說法的需要,佛殿講堂形製得以繼續發展。
梁思成所繪佛光寺平面略圖
佛光寺是中國現存最大的唐代木結構建築,也是具有唐朝宮廷殿宇規制規模和皇家宮殿氣質氣魄的木構建築遺存孤例。
上:佛光寺東大殿測繪剖面圖
下:東大殿內、外精美絕倫的唐代木構建築
東大殿內外柱同高,“神聖空間”與“世俗空間”明顯分隔,正是最高等級殿堂造——金廂斗底槽的空間模式,將佛像充盈於內槽,內槽天花標高高於外槽,從而以橫向展開方式形成了中央高起的佛壇空間和四周的廊道,非常完美地烘託了佛的核心地位。
而東大殿的禮佛空間不僅包含室內,也外延到室外高台,乃至對周遭自然景觀的充分利用。
東大殿外景
佛光寺整體形成前院–後院–東大殿三層高度,從山門入,山門、文殊殿、伽藍殿為前院;拱洞門臉和兩側廂房組為後院。東大殿則至於高台之上,坐東朝西,背後緊貼山崖。
從山門處仰視佛光寺
從山下拾階而上到達寺院,大殿前禮佛後轉身回望,視野開闊,山谷風光盡顯。可以說佛光寺內部的空間關係,疊加地景格局,塑造出層疊的空間感知,內院—高台—遠山,形成完整“觀想”空間美學。
從大殿外觀佛光寺全貌
內院-高台-遠山,形成完整的空間美學
中國的“官”“民”建築“基本是同一類型,只有大小繁簡之分”,與中國體系(體制)“差序格局”是一脈相承。因此,小探君禮拜過“官”的佛光寺,前往“民”的南禪寺,雖知不及如典章制度般的殿堂標準,但也應具村野意趣,或許就像大戶人家的廳堂,也未可知。
但在對比現場景象與發現之初的舊照時,直呼判若兩殿!失衡!不可比!
經查才知,南禪大殿已在上世紀70年代“落架大修”,參照佛光寺的裝修進行“唐式復原”了。南禪、佛光二寺因此事相聯,尷尬異常。
上世紀50年代大殿舊貌
“從舊照看,大殿正脊和垂脊都較低矮,正脊當中設琉璃脊剎,兩側鴟吻為劍把式,當時認為‘正脊大吻及垂獸都是用清代一般式樣的構件拼湊安裝’,專家們覺得‘原來建築中只存有部分簡筒瓦,但沒有鴟吻,將使我國現存最早的唐代大殿大為遜色,最後決定搞一組唐代風格的瓦獸件。’因此取消了脊剎,鴟尾則參照渤海國唐代鴟尾、西安大雁塔門楣線刻佛殿、晉城青蓮寺碑首唐代線刻佛殿和敦煌壁畫中唐代殿宇鴟尾製作,懸魚、博風則照宋營造法式製作……”諸如此類的還有加長出檐、拆換門窗等多重“修繕”,臆造出仿唐混仿宋的神奇木構。
上世紀70年代重修後的大殿樣貌
屋頂有刻意的唐代鴟尾造型
大殿的斗栱、柱子基本都是唐代的原構
時至今日,南禪寺的“落架大修”仍是古建修復中的一段公案。
南禪寺盜竊劫案前後大殿彩塑對比
蓮花座上的供養菩薩被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1999年南禪寺遭劫,大殿佛像被當胸挖開,腹內寶物被盜,文殊菩薩的後背也被掏開,兩尊“似宮娃”的供養菩薩被鋸斷劫走,于闐王(馭獅人)也從腳跟處被掰斷劫走,至今去向不明。
1999年南禪大劫,文殊菩薩的馭獅人彩塑被盜走
只留下兩個被鋸斷的腳跟遺迹
南禪並佛光,兩座寺廟都有數不清的故事,它們猶如兩顆璀燦奪目的明珠,南北輝映,鑲嵌於天然造化的佛國聖境。
以絢麗多姿的唐代彩塑壁畫、精美絕倫的唐代木構聞名於世的佛光寺,以歷史悠久、古樸莊嚴的唐代建築藝術享譽海內外的南禪寺,兩座唐寺,穿越千年、殊途共歸,留給後人彌足珍貴的世間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