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雲禪師自述的年表裡,有這麼一段:
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五十六歲
揚州高旻寺住持月朗到九華。稱今年高旻有朱施主法事。連舊日四七。共打十二個七。赤山法老人已回寺。仰諸位護持常住。都請回山。將屆期。眾推予先下山。至大通荻港後。又沿江行。遇水漲。欲渡。舟子索錢六枚。予不名一錢。舟人徑鼓棹去。又行。忽失足墮水。浮沈一晝夜。流至采石磯附近。漁者網得之。喚寶積寺僧認之。僧固赤山同住者。驚曰。“此德清師也。”畀至寺。救蘇。時六月二十八日也。然口鼻大小便諸孔流血。居數日。徑赴高旻。知事僧見容瘁。問。“有病否。”曰。“無。”乃謁月朗和尚。詢山中事後。即請代職。予不允。又不言墮水事。祇求在堂中打七。高旻家風嚴峻。如請職事拒不就者。視為慢眾。於是表堂。打香板。予順受不語。而病益加劇。血流不止。且小便滴精。以死為待。在禪堂中晝夜精勤。澄清一念。不知身是何物。經二十餘日。眾病頓愈。旋采石磯住持德岸送衣物來供。見容光煥發大欣慰。乃舉予墮水事告眾。皆欽嘆。禪堂內職不令予輪值。得便修行。從此萬念頓息。工夫“落堂。”晝夜如一。行動如飛。一夕。夜放晚香時。開目一看。忽見大光明如同白晝。內外洞澈。隔垣見香燈師小解。又見西單師在圊中。遠及河中行船。兩岸樹木種種色色。悉皆了見。是時纔鳴三板耳。翌日。詢問香燈及西單。果然。予知是境。不以為異。至臘月八七。第三晚。六枝香開靜時。護七例沖開水。濺予手上。茶杯墮地。一聲破碎。頓斷疑根。慶快平生。如從夢醒。自念出家漂泊數十年。於黃河茅棚。被個俗漢一問。不知水是甚麼。若果當時踏翻鍋灶。看文吉有何言語。此次若不墮水大病。若不遇順攝逆攝。知識教化。幾乎錯過一生。那有今朝。
光緒二十一年,即1895年,這一年老和尚56歲,虛雲老和尚圓寂在1959年10月13日,如此算來,老和尚活了有119歲。
可以說是當代神僧了。
這一段主要記敘的內容,其實是老和尚頓悟的過程。
老和尚56歲才得禪定,智慧始開,覺悟始發。
這點不足為奇,禪定真沒那麼好得,真正實修過的人就知道,靜慮非常磨人,不精進吧,容易散亂;太精進吧,容易昏沉。
而且,如果短時間內沒有突破,那心就會變得缺乏活力,長期卡在一個瓶頸里,進也進不了,退也退不得。
因此而變得沉鬱的,其實不在少數。實修的方法其實無比簡單,難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平衡自己的心。不在自我否定和重新振作中來回拉扯了數百次數千次,都不能叫實修。
老和尚自己是這樣說的:
“自出家日起至五十六歲開悟時止,為自度時期;在此三十七年漫長歲月中,雖歷盡艱辛,猶生歡喜,每每藉境驗心,愈困苦處愈覺心安。”
所以真正的修行,跟紙上談兵不是一回事,所謂有事做事,無事煉心,不管是解決眼前龐雜而具體的俗事,還是修鍊心猿意馬的本心,都是同樣的困難和辛苦。
一代神僧都要年近花甲才得頓悟,可見頓悟並不像很多妄人理解的那樣容易,從這裡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修鍊的時間太短是無法取得頓悟的。
很多人之所以一事無成就是因為太着急,沒有耐心等待,也沒有在等待中堅持努力的信念和能力。
後山也遇到過很多人都想來和後山學習易學,後山告訴她修鍊的法門,她學了幾天就開始意興闌珊,她總是想要快速的能夠通過天垂象看到吉凶禍福,可是她連乾卦六爻的爻辭都背不下來。
當老師告訴她學習是需要一個過程和時間的,她就開始懷疑你是否在騙她?
貪嗔痴慢疑就都開始來了,這種人是不可能覺悟的,因為她做所有的事情都是淺嘗輒止的,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這樣的人註定會一事無成,事實上,這樣的人也確實生活的很不好,在和後山溝通的過程中能知道她一個月只能賺一千多塊錢,還被公司拖欠薪水,個人的情感也沒有着落,家裡還重男輕女,自己混的不好還要照顧一個弟弟。
總之,生活一團亂麻,她想要改變這個窘迫的狀態,可是又不願意付出時間和心血,這種人其實後山遇到過很多,他們就是成蒙的典型。
既想改變現狀,又不想努力和付出代價。
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想付出。
把一切都想的特別容易,虛雲老和尚56歲才頓悟,何況我輩呢?
沒有恆心的人因為心神散漫而成蒙,有恆心的人也可能因為頓悟之後沉迷於開悟後的快感之中,而成蒙。
第一種成蒙其實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大多數,我們也很容易理解,我們發現一個人的生活和工作陷入了雞飛狗跳的境地,一般這樣的人百分之一百是成蒙的狀態。
這種人的特點是具有“受害者情結”,具體表現就是把自己遭遇的一切都歸結於外部原因,全世界都對不起她們。
第二種成蒙狀態,很多人就無法理解了,很多沒有修行和覺悟的人會固執的認為一個人覺悟以後就會變成像“神仙”一樣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否則,頓悟還有這麼價值。
其實這是對頓悟的一種誤解,我們來看虛雲禪師的頓悟過程,就能很好的化解這種誤會。
虛雲禪師頓悟的狀態:
“開眼一看,忽見大光明,內外洞澈,隔牆見物,遠及河中行船,兩岸樹木,無不了如指掌。”
虛雲禪師的這個狀態,在《楞嚴經》中也有描述:
以此心研究深遠,忽於中夜,遙見遠方市井、街巷、親族、眷屬,或聞其語。此名迫心,逼極飛出,故多隔見,非為聖證。不作聖心,名善境界;若作聖解,即受群邪。
《金剛經》中對於人類具有的眼睛種類有五種描述,分別是: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
虛雲禪師這種“忽見大光明,內外洞澈,隔牆見物”的狀態,很明顯是通過坐禪打開了佛眼,也就是說虛雲禪那了。
啥是禪那?就是禪定。怎麼得禪定?心脫離了散亂,昏沉和貪、嗔、疑等五蓋。簡單來說,就是離欲了。
通過禪定,虛雲打開了佛眼,然後呢?然後這位修行五十六年的大和尚開始沉迷於這種“名善境界”的快感之中。
“至臘月八七。第三晚。六枝香開靜時。護七例沖開水。濺予手上。茶杯墮地。一聲破碎。頓斷疑根。慶快平生。如從夢醒。”
從時間看,虛雲得禪定應該是第一個打七,然後到了第八個打七(臘月八七),將近兩個月。
這期間虛雲老和尚估計因為獲得禪定而太興奮,急切想保任,於是行座住卧都用定心觀照事物。
或者說,沉浸在定引發的通力中,有點不能自拔。
然後老天爺幫忙了。
那天老和尚的手被開水猛然一燙,疼!杯子落地一聲巨響,驚!
把個老和尚,從定觀中拉了出來!那個定心去覺的境界,轟然破碎如泡沫,老和尚回到了現實,有如大夢初醒。
這個定心其實就是脫離了慾望之心,但是這個定心上面還帶着一層通力,這種通力會讓人陷入一種天人合一的快感之中,是自我的小宇宙與客觀的大宇宙融合為一。
少部分慧根大利的人是能夠達到這個層面的,然後就困在這種快感之中了,比如水滸傳中的魯智深。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魯智深一生除暴安良,是水滸傳梁山好漢中少有的“俠義之士”。
可是在頓悟之後,就圓寂了,這是很多高僧的歸宿。
圓寂知識就是這些高僧大德都沉迷於定心的快感之中,無法擺脫,自我圓滿了。
很多人讀到這裡不理解,自我圓滿不是很好嘛,是很好,但是不是佛法的最高境界。
修自我圓滿是小乘佛法,圓滿即止,不增不滅。
修眾生圓滿的是大乘佛法,圓滿即始,要留得這難得有用之身,普度眾生。
如果虛雲禪師悟性不夠,怕是十有八九就要圓寂在56歲了。
好在天命召召,虛雲禪師命中注定要留的這有用之身,善傳佛法。
手被開水一燙,56歲自我圓滿的虛雲已經圓寂了,119歲普度眾生的虛雲涅槃了。
於是虛雲禪師寫下了兩首佛偈,第一首:
“杯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原本執着於散亂心而不能入定的障礙,在第一階段破了;然後是執着於定心而忽略現實的障礙,在被燙了一下,聽到杯子被摔碎後破了。
等於是從現實到超現實,又回到現實。
等於是從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到見山是山。
三重境界,兩個難關,究竟自在。
不定心息了,定心也息了,老和尚真正狂心頓息。
然後再說一偈:
“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
為什麼說兩首?前一首,說的是明心;這一首,說的是見性。
老和尚生起禪定之後,覺得自己超凡入聖了,覺得自己找到歸宿了,但手一燙,杯一碎,那個自己妄想的歸宿和自我都像泡沫一樣消失(家破人亡),這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
再用這個已經沒有執着的心看世界,這無常輪迴的四季,看似常在的山河大地,哪個不是如來?
虛雲老和尚的開悟可以說非常有說服力。首先是得禪定晚這一點就很符合實際,五蓋太難降服了,更不要說真正燒毀,實修是長期而艱苦的鬥爭,非一朝一夕手到擒來。
其次是因禪定生起的執着,也很難避免。不然《楞嚴經》也不會用五十大陰魔來形容。
最後是老和尚破陰魔的機緣非常好。要是自己出定,或是通過別人把自己叫出定,都不合適,太柔和了。
只有被燙,然後杯子被摔碎這樣激烈的現實情況,讓人有疼痛感,驚懼感,才能如夢方醒。
虛雲禪師的這個炙手驚杯的頓悟過程,其實就是和蒙卦的上九爻:
爻辭:上九:擊蒙,不利為宼,利御宼。
《象》曰:“利用御宼”,上下順也。
蒙卦是講一個人從小到大如何啟蒙這件事給講的透徹了,當我們還處在無知的狀態是,我們需要發矇和包蒙。
但是獲得了知識,並不意味着我們就可以祛除蒙昧,相反很多人都是把擺渡我們從此岸到便的知識之船扛在了自己的肩上,扛了一輩子,即使很辛苦也不願意把它放下來。
有的人讀完了博士,就認為自己就該怎麼怎麼樣;
有的人去國外留學回來,就認為自己就該怎麼怎麼樣;
有的人考過了司法考試,就認為自己就該怎麼怎麼樣。
這種人其實都是把知識之船扛了一輩子的人,學到了一點點知識就自認為自己了不起,後山甚至看到過一些國學群里的人,自封自己為大如如來本尊的,這種人就是學神經了。
都是成蒙之後的自欺欺人而已。
那麼如何破除知識障,就需要童蒙,像虛雲老和尚一樣,把自己放空,但是放空本身不是目的,放空的目的是為了裝入更多的東西,讓自己變得更有容納性,像百川歸海一樣的大氣磅礴。
那麼如果一個人悟性很差,無法自己恢復童蒙的狀態怎麼辦?
這個時候就需要擊蒙,擊蒙的方式有三種:
第一種 就是像虛雲禪師這樣,因緣巧合,通過炙手驚杯這個動作,自悟。
被燙了一下,就是被擊蒙了一下,然後自悟了。
第二種就是悟性相對比較差,沒有辦法自悟,而需要人擺渡。
比如魯迅人到中年,由於工作和家庭都讓自己很不滿意,所以整個人都很消極,在電視劇《覺醒年代》中他對他的朋友錢玄同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錢玄同說:“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電視劇中,魯迅的回答的:我不管這些。
但是後山認為,當時魯迅心裡一定是想的是:我不管這些,可是錢玄同說的確實是對的。
所以魯迅後來寫出了《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千古迴響的好文章。
這就是需要一個好朋友或者一個好的機緣把這個已經成蒙的人給罵醒。
這是第二種擊蒙。
還有一種人,他的悟性就很差了,自悟不能,別人罵了他,他也醒不了,這種人如果需要化解成蒙,可能就會是自己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非得經歷一點人生重大的挫折之後,才能有所悔悟。
比如電視劇《大明1566》裡面的馮寶,電視劇一開始,他就瞞着宮內的太監,自己去給嘉靖報祥瑞。
然後就是被打壓,呂芳告訴他要學會:思危思退思變。
馮寶也終於在經歷生死之後,開始悔悟。這就是需要現實來給他擊蒙。
這就是擊蒙的三種方式,要麼自悟,要麼有個好朋友,要麼就用現實打擊。
不管哪種方式吧,能夠通過擊蒙來化解成蒙的人其實就很少。
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是既沒有辦法自悟,也沒有那麼高明的朋友,同時在現實中遇到了挫折之後也執迷不悟。
比如駱駝祥子,他遭遇了種種打擊,既沒有選擇投身革命,也沒有選擇自強不息,這種種反抗的手段他都沒有選擇,他選擇的是躺平被艹。
任何一個人,處在任何一個時代,他只要還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他總是有辦法進行反抗的,當然,覺悟的人應該知道他的鬥爭,是會有可能犧牲的,但是他依然選擇鬥爭。
擊蒙,是破解成蒙最後的手段,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因為真理永遠在大炮的射程範圍之內。
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
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