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草儿是一名养老行业的护士,我们关注到她,从一篇她写的护理院日常记录开始。
那篇记录写道:一位高龄女性卧床老人尿道感染,医生要求留取一管尿化验,但女性卧床老人无法像男性一样,使用扎尿袋的方式留尿,接尿器操作复杂且容易失败,尿不湿中的尿液可能被污染……这个看起来最普通的医嘱,难倒了楼层所有的护士和护工。
这样的记录里,有着「衰老」带来的具体而隐秘的细节。金草儿所在的护理院在沿海省份一座二线城市,上班的缝隙,她像写日记一样写下老人的故事,有时候记在备忘录,有时候只是一句话,匆忙地写在纸条里。这些细节大多都「不体面」,但直指养老领域存在的棘手问题,包括制度的漏洞,也包括照护中展露出的人性的幽微。
起先,金草儿只是记录,去年,她生下第二个宝宝,突然发现,为什么新生命会得到所有人的关注,而死亡却发生得悄无声息?她形容那种无声:「就是医院开好死亡证明,亲属带着他们的遗体离开,然后啪,——一键删除,他们的名字从我们的电脑上消失了。」
她感觉到,从住进护理院那一天开始,老人某种程度似乎就已经「死亡」了,很少有人了解院墙内的生命仍然存在。她尝试把观察到的故事发在网络上,尽管阅读量最低的只有14,但她持续记录,描摹生命末端的疼痛——牙痛,便秘的痛,还有心理上的痛。
她也关注到了护工——大多是五六十岁的女性,没什么文化,可选择的工作不多。护理院人手缺乏,她们每天超负荷工作,和老人之间天然产生了很多矛盾。为了防止虐待,护理院设定了一套管理护工的严格制度,这让她们感到处于被压迫的末端,她们逃避投诉的努力,又会作用于老人身上。
金草儿有时会感到压抑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也不知道轮到自己养老是不是还是这样。」但另一面,也正因为接近老与死,她对生命、生活有了更开阔的思考。一些老人的话语,也曾给过她迷茫的生活一个指导。
我们的对话定在她休息日的一天下午,那时,她刚哄睡了一岁多的二宝,之后像穿越生命的隧道,跳转到衰老世界。她习惯于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听起来有些细碎,没有什么宏观、系统性的概念,但细节足够丰沛,真实照映出一家普通护理院的肌理和样貌:不在发达的一线城市,也不在医疗资源贫瘠的乡镇和县城;没有最先进的护理理念,但也不至于太过粗野,她展示出,很多普通人当下以及将来的老去,会是什么样的。
以下,根据金草儿的讲述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槐杨
重新过集体生活
我所在的这间护理院在沿海省份一座二线城市。入住老人几乎都是85岁以上,五分之一卧床,五分之二不同程度失智,剩下健康一点的也要吃五花八门的药。以前我也不知道,老人居然需要吃这么多药,一日三顿跟吃饭一样,一把一把地吃。
不同于一般养老院,护理院属于医养结合的照护机构,但又不像医院,对于床位流转率没有要求。老人只要每半年办理一次流程手续,还能走医保报销,在这里永久地住下去,小毛小病不用往医院跑,重病也能及时转院。
也因此,许多有基础病的老人会把护理院作为最后的选择。这里基本就是生命的最后一站,他们的房子要不被卖了,要不长期搁置,落满灰尘,再也回不去了。
护理院建立之初,各种类型的老人混在一块儿,后来,院长学了一些养老技巧,慢慢把老人分类,痴呆症的一层,头脑清楚的一层,卧床的一层,慢性病的一层,方法非常机械,老人情况很复杂,有时候痴呆症中也会穿插一些卧床老人。
护理院大多两三人一间,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很不一样,意味着老人要重新适应集体生活,磨合过程也是很痛苦的。最常见的矛盾是,一个老人要看电视,另一个要关电视;一个要拉窗帘睡觉,另一个希望房间里能看到月光;一个上厕所味道大,另一个怪你把马桶弄脏弄臭了。痴呆症老人更不好搞,经常记错事,比如亲属带来几个苹果,他们会觉得少了,怀疑是不是室友偷吃了。之后更加疑神疑鬼,觉得室友是不是还动过他们的牙膏,洗发水是不是也少了?
闹出矛盾之后,老人会把护工、护士拉过去评理,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在托儿所,像个幼儿园老师,有时候又像在一间疯人院。调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就是这边叨一叨,那边哄一哄,劝小老人忍让一下大老人,等平静那么两天,矛盾再爆发,就再一次调解。
但不是所有问题经过调解就能解决的。有一位痴呆症奶奶,经常半夜打铃上厕所,频繁喊护工,开门又关门,穿拖鞋走路,动静搞得非常大,弄得室友没办法睡觉。室友奶奶有心脏病,装了心脏起搏器,医生交代必须安静休养,但她每个晚上睡不好,早上起来就到护士站哭诉,说睡不好真的太苦了,克服几天还可以,时间长了心脏受不了。
我把情况上报给领导,当时床位很满,房间难协调。没想到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凌晨值班,我看到那位奶奶面色不太对,双眼紧闭着,走过去一摸,没有呼吸了。那一瞬间真的特别错愕,没等到问题解决,人就这么去世了。那张床位空了下来,不过没过几天,新面孔又住了进来。
图源电影《飞跃老人院》
一个很矛盾的现象是,双人间的集体生活虽然很难过,但如果室友突发疾病转院或者去世,房间突然空了一张床,老人会难以忍受那种空荡和寂寞。
楼里住过一位百岁奶奶,室友离世后,她说房间里没有「人气」了,深夜睡不着觉,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看到有人活动才安心。我感到特别震惊,原来以为老人都一百多岁了,什么孤独和失落没品尝过,还会再害怕什么?但奶奶说,活得岁数越大,同辈亲戚朋友陆续离开,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孤独是越叠越厚的。
在护理院里,每位老人尝到孤独的滋味都不一样。有一个场景我印象特别深:有一位老人一次生病了,深夜坐着打吊针,没有亲人照管,老人需要自己注意药水是不是打完了,提醒护士来换,但他眼睛很不好,就时不时抬头盯着药瓶紧张地看。后来给他拔针的时候,老人说,好安静啊,好像都能听到药水在管子里滴答的声音。他还说,输液容易小便,好担心护工夜里来得不及时,小便会不会把裤子给弄湿。
也有老人单独住一间,但这要求他们有足够的养老钱。我们这儿有一个「富豪奶奶」,她儿子开公司,特别不差钱,知道母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且疾病不可逆,每天就派两个年轻女孩专门来陪母亲聊天。两个女孩很认真,聊天时会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跟老人保持同一个水平。老人状态真的不一样,明显不像其他痴呆症老人,她看着很有活力,精神抖擞的,还能骂人。
另一位爷爷跟她形成了对照。住进护理院之前,那位爷爷和妻子想把财产分给两个儿子,爷爷主张平均分,但奶奶认为有孙子的那边应该多分。家庭矛盾产生了,两个儿子闹掰了,几乎不来看父母。住到第五年,那位爷爷衣服破洞了也没人买新的,护工阿姨比较照顾他一点,碰到去世老人有不要的旧衣服,会把一些像样的留给他。
我们护理院定位中高端,加上输液、配药这些项目,单月要花费五千到一万,如果是请一对一护工,一天额外支付200元,综合下来就要一万五。对于大部分老人来说,退休金根本付不起这笔钱,还有很多老人没有退休金,需要靠儿女帮忙。
有一位老人,年轻时候是会计,退休金大概三四千,只够付养老费用的一半,剩下由两个女儿共同承担。她的女儿也退休了,只是普通小企业的员工,退休金不高,压力也很大。
有一次,老人头晕,医生开了活血的药物,产生了医保之外的费用,她女儿就来质问医生,在办公室闹了一场。还有一次,老人听到一个康复理疗项目,可以延缓双腿肌肉萎缩,她特别想试试,但医保没法全额报销,就小心翼翼去问女儿,女儿回她说,「不要做这个,骗你钱的」,还说了一句,「已经拿出好多钱给你养老了。」
老人说,她老伴儿是从部队退休的,如果还在世的话,就不需要用到女儿的钱了。但现在,她吃什么药,用什么生活用品,都要提前告诉女儿。没有胃口的时候,老人需要吃蛋白粉补充营养,但我看了看她的罐子,一个星期才吃了十分之一不到。原来老人在省蛋白粉,每次只挖一勺子,这样可以吃好久。她的下肢一直在萎缩,虽然尽量借助助步器在锻炼,但行走能力明显不如以前了。
图源纪录片《养老院里的零零后》
不体面的故事
如果不是在护理院做护士,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老去的世界,许多都是关于与屎和尿作斗争的不体面的故事。
老人的小便特别容易出问题,比如漏尿、尿里带血。在我们护理院,医生最频繁下的医嘱是,给老人留一管尿化验,看看问题出在哪儿。对于正常老人来说,护工可以扶着他们去卫生间,接到一个干净的盆里。男性失能老人也好办,有专门的接尿器,扎个尿袋就可以。但是对于女性卧床老人来说,这就变成一个很大的难题。
有一位高龄奶奶,脑出血后偏瘫,卧床多年人也糊涂了,有一天尿频率变高,颜色发红,医生说必须留一管小便化验,才能知道是炎症还是细菌感染。我们护士当即转达给护工,但护工非常为难,说老人长期使用尿不湿,大小便混在一块儿,怎么单独留尿?
女性卧床老人留尿一直是困扰医护的问题,我之前就遇到过好几次,也觉得很难,因为大部分老人没有一对一护工,不可能有人24小时守在那里,等着老人小便;也不可能因为一次留尿,专门去插导尿管。我还尝试买过市面上的接尿器,穿戴时需要两三个护工把老人翻过来,侧过去,有的老人不知道怎么配合,会产生对抗的力,操作起来非常不方便。
但医嘱是不容商量的。那一次,护工阿姨先给老人喂温水,接着拿尿壶接,半小时过去还是空的。别的老人一直打铃呼叫,阿姨忙不过来,只好放弃了。第一天小便没留成,医生发了很大的火,说老人情况这么严重,别不当一回事儿。尿道感染其实很危险,如果是细菌引起的感染,不及时治疗,可能会继续入侵肾脏和血液,演变成败血症,导致多器官功能损害,甚至是死亡。
阿姨只好服从医嘱,第二天把小便留了,但化验结果出来,有一项指标非常高,医生问了才知道,原来尿是阿姨从尿不湿里挤出来的,残留塑料用品污染了标本,那一管尿就白留了。医生只好重新要求,难题再次抛给了护工们。
年轻时候,很多身体功能看起来是那么理所应当,就像手机自带的出厂设置,但老去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比如大便,也变成一件不容易的事。
人的器官是互相连通的,老后消化功能本来就会消退,有的人还弯腰驼背,肠子压缩后发生折叠,蠕动速度更慢了,再加上老后牙齿松动脱落,咀嚼功能减退,膳食纤维容易摄入不够,还有的老人长期坐着不动,不爱吃蔬菜和水果等等,这些都导致了便秘容易发生。
如果老人住在家里,有贴近的人照顾,可能会吃益生菌,或者多吃西红柿、黄瓜等纤维素含量高的果蔬来调理。但在护理院,大家就是吃大锅饭,没有人会投入额外精力关照老人的饮食。所以在这里,大部分老人都要3到5天才能大便一次,而且每次都要借助开塞露或者通便药物。卧床老人便秘概率更高,护理不仔细,十有八九都会便秘。
别小看便秘,不注意也会要了老人的命。在我们护理院,一个季度就会遇到一位老人由便秘发展为肠梗阻。印象深的有一位老人,6天没有大便,医生发现时,肚子都比较硬了,护工尝试使用灌肠设备,把一些肥皂水灌进去,还是没有用。等到第7天,情况更严重了,医生联系家属转去大医院,确诊了肠梗阻。加上其他并发症,老人很快就去世了。
你可能不知道灌肠的场景,是很丢失尊严的——需要护工把老人的手按着或者绑着,医护操作医疗管子,把几千毫升的液体灌到肠子里。异物进入身体不仅让老人感到很不适,而且一旦失控,排泄物会弄得到处都是,味道很刺鼻,老人会觉得很难堪。曾经有一位老人就是因为不想发生这样的场景,在「体面」和「生存」之间,选择了不灌肠。
如果肠梗阻发展到肠坏死的地步,就要做切肠手术,否则逐渐影响血液循环,威胁到肾心脑的功能,死亡也是注定的结局。但在那个阶段,家属基本不会选择做手术了,有的觉得老人八九十岁了,有可能打了麻药就醒不过来了。还有的老人并发各种疾病,家属的心态就是,再去折腾手术没必要,让老人走掉就算了。
但那段生命末端的过程是痛苦的。直接一点说,不排便会引起肚子胀痛,无法排气,严重时还会呕吐,发高烧,感染性休克。我见过的老人,有的曾经因为拉不出来疼得嗷嗷叫,还有的痴呆症老人,疼到眼神都麻痹了,但语言能力受损,他们连是什么感觉也表达不出来了。
图源剧集《援助》
落差感
如果说老去处境的好坏是资源掌握多与少的一种较量,那么在护理院,护工一定是最为匮乏、最需要争夺的资源。
在我工作过的三家护理院,收支都难以实现平衡,因此很难招聘到充足的护工,好一点的1对8,差一点的1对15,意味着一个楼层三四十位老人,就只有两个护工互相搭工。
但应付检查是另一副样子了。每个季度,会有不同部门到护理院检查一两次,有时候查卫生,有时候查食堂,有时候查护士和护工的配比——但明明平时就那么几个护士,交付检查的名单会突然增加两到三倍的名字;明明就只有几个护工,但所有班次的人可能都被叫去守着楼层,假装是一个班次的人——这些在行业里都是很普遍的事。
目前这间护理院,一个楼层差不多五六位护工,她们几乎都是五六十岁的女性,一天的工作被安排得很满:早上5点起床,给老人穿衣服,洗洗涮涮好后,整理房间,叠被子,拖地,给卫生间去异味。琐碎的活儿结束后,就到七八点了,准备吃早饭,她们要弄清楚老人的意愿,有的要系好围裙推去餐厅吃,有的更愿意饭菜端进房间,有的老人没法自己吃,需要把肉剔骨、菜捣碎后精细地喂。
吃完后,老人可能就要大小便了,8位老人要一个一个地处理。接着吃中饭,重复上面的步骤。下午要应对老人的身体清洁,有洗澡的,泡脚的,擦身的,差不多弄到晚饭的时间。老人们吃完最后一餐,护工再给他们调电视,陪聊,一直到晚上七八点入睡。
夜班也不轻松。护工虽然有单独的休息室,但房间里其实一天也没什么人,因为阿姨们都在拼命加班,夜里她们要留意老人的打铃声,起夜要陪护,不舒服要报告,卧床老人要帮忙翻身,尿不湿要检查是不是要更换……到了第二天,老人五六点起床,一切又开始重复。
因为缺人,护理院都不愿意放阿姨回家,她们因此没有什么假,工作基本连轴转,白班连着夜班,一天24小时都有活干,有时候还要陪疾病恶化的老人转去大医院。许多阿姨过度劳累,都有腰间盘突出,但她们本身也宁愿忍痛工作,不愿意休息,因为少干一天就少200块钱,这是她们最不能接受的。
来干护理员的阿姨都很能吃苦,大部分文化程度低,年纪偏大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印象深的有个张阿姨,不识字,原本在老家帮媳妇带两个孩子,但孩子上学后,她没办法辅导孩子写作业,就换媳妇在家,她出来打工,每天不停歇地干,一年要给家里打好几万元。
还有一位王阿姨,干的是更辛苦的一对一,工资比普通护工高,一年能攒下八九万。她儿子创业失败,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她就想多挣钱替儿子还债。一对一护工常年不回家,脱离家庭后,王阿姨的老公出轨了,有一次回家,邻居实在忍不住告诉了她,她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情的。王阿姨没有辞职,觉得帮孩子还债更紧迫,但在那之后,她经常心情不好,乳房里长了结节,她没那个意识也舍不得花钱看,一直拖到疙瘩变成鸡蛋一样大,再去检查,已经是乳腺癌晚期了。
虽然贴身照顾老人,知道老来没钱多么难受,但这些阿姨挣钱并不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有的孩子在老家参加高考,有的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有的在还房贷,她们想帮孩子分担压力,重视孩子远远超过自己。你想象不到她们有多么委屈自己,舍不得用一点好东西,廉价的拖鞋,廉价的睡衣,护肤品用个大宝就行,想吃什么水果,也是在网上挑最便宜的买。
做养老服务领域的,最忌讳家属投诉。为了尽一切努力满足老人和家属,防止护工虐待,护理院到处是监控,还设置了一系列罚款制度管理护工。
比如老人特别容易压疮,阿姨会被要求一到两小时必须给老人翻一次身,如果做得不到位,皮肤大面积发红,就可能被扣分。有的家属会提出更细的要求,比如给老人煎中药,榨果汁,冲蛋白粉,这些都是额外的工作,但阿姨要无条件执行,否则家属反馈给护士长,又要被扣分。分数每月一考核,如果累计低于70分,阿姨月底会被扣工资,年底扣年终奖。
资源匮乏天然造成了护工和老人之间的矛盾。比如阿姨在吃饭,老人这时候打铃,可能是拿本书或者做一件很小的事,完全可以等半个小时。阿姨本来饿得不得了,但吃到一半,不得不先去处理,你知道南方冬天很冷,回来饭菜可能就凉了,阿姨就会埋怨,为什么偏偏要在吃饭时候折磨人。
而老人一旦摔倒,阿姨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一扣就是她们好几天的工资。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有一次,阿姨把老人搀扶到卫生间,另一位老人同时打铃呼叫,她赶紧去看,没想到离开后,坐在马桶上的老人就摔下来了;另一位阿姨,连续上白晚班,她本来也是个中老年人,体能在下降,累了想眯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没想到有老人在这个间隙摔跤了;还有一位阿姨,也是没注意,她照管的老人没打铃,自己去水房打热水,回房间路上重重摔了一跤,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些意外的发生其实谁都不能怪,但老人摔跤后,家属肯定会来护理院,有的要求全责赔偿。为了减少摔跤,领导得找警示和责罚的人,那就是阿姨。
阿姨可能习惯了被打压,遇到这些情况,大部分还是服从管理。但她们心理上是有落差感的,相对护工组长、护士、护士长、护理部主任,她们会感到自己的地位最低,干的擦屎擦尿的活儿,还有什么权利跟高高在上的领导争。况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她们不想失去工作,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遇到再大的委屈,阿姨们就想想孩子,给儿子或者女儿打个视频电话,报喜不报忧,就问问孩子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之后刷一刷小视频,睡上一觉,痛苦就这么普通地排解了。
第二天,工作继续干。
图源电影《飞跃老人院》
「隐秘的暴力」
绝大多数人对老去真是没有预见性的。在护理院这一层高龄老人之下,他们的许多子女也是老人了,甚至比父母更先一步被疾病困扰。
我记得一位老人说,他儿子快70岁了,最开始是没力气给他洗澡,后来又生了病,照顾自己都成了问题,更别说照顾他了,只好送进护理院。还有一位老人说,老伴很早去世了,80岁之前,他一个人居家养老,请小时工搞卫生,后来儿子不放心他独居,商量后接去儿子家住了近十年,儿子慢慢染了一身慢性病,照护越来越吃力,最终在他95岁那年,把他送进护理院,至少有护工能帮忙洗澡。
而生病更重的子女,有的和父母一起住进养护机构,甚至走在父母前。比如我们楼层有一位奶奶,生了7个孩子,大女儿住在老年公寓,跟她就隔一栋楼;二女儿生病卧床,比母亲提前用上了尿不湿;还有一个孩子,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已经去世了。有一次,老人的大女儿来探望,聊天时跟我说,她妈妈身体比她还要好,她肺不行,住过好多次医院,她妈妈还没住过医院。
有些「以老养老」的场面看了是很心酸的。护理院里有一位90岁的奶奶,有一次病情危急,她儿子65岁了,接到电话匆匆赶来,陪母亲度过危险后,坚持要留下来守夜。能明显看出来,那位儿子从睡眠中被叫醒,眼睛充血发红,头发白了很多,背也不那么力挺了,满面倦容地坐在窗边。老母亲担心儿子在护理院没办法睡,让他赶紧回家,但母子性格很像,都有点犟,两人因为这件事争执起来。直到我们弄了一个折叠床,铺好之后,母亲看到儿子有地方躺下,才安心休息了。
图源电影《飞跃老人院》
其实,这些老人和「小老人」之间平时的联系是很浅、很淡的。特别有的子女在一线城市工作,有的在国外定居,只能通过电话问候父母。老人不怎么用手机,很多电话就打到护士站。
一个季度里,我通常会两次接到同一个外国电话,是一个女儿问候她快90岁的母亲,每次对话几乎都一样:
「最近胃口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
「都好都好,这里照顾得很好。」
「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都挺好,你自己在外多担心一点,照顾好自己。」
之后,两边都不知道说啥了,陷入短暂的沉默,电话慢慢就挂了。那位奶奶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症,有时候看到电视机顶盒的红灯,会误以为着火了,有时候留在家边的儿子来探视,她会一下子认不出来。但她始终记得在国外的女儿。
其实,打一两通电话,子女根本不会知晓父母真实的生活情况。护理院虽然有摄像头,但前面也说过,因为护工资源匮乏,有些「隐秘的暴力」会从人性深处钻出来,那是摄像头照不见的。
比如,很多老人在护理院会喝不到足够的水。阿姨一对多,有时候会忘记给卧床和痴呆老人喂。而头脑清楚的老人能听懂阿姨的话,喝多了水要上厕所,阿姨口头会抱怨,能不能尽量不要下床了,摔跤了还得扣我的钱。带着「怕麻烦别人」的普遍心理,遭遇过一次拒绝后,老人可能就不怎么开口要水喝了。甚至为了避免夜里更麻烦的小便,很多老人晚餐以后就不喝水。而饮水量不够会导致一系列问题,比如炎症容易积累,浓痰排不出去,还有之前说过的便秘。
肥胖老人是另一种处境,会被护工集体嫌弃。因为护理他们很费劲,上个厕所,洗个澡,都要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再从轮椅转移到马桶或者浴缸,阿姨没那么大力气,过程不仅累得满头大汗,还有可能受伤。曾经有一位阿姨给肥胖老人洗澡,自己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用她的话说,贴了三个月膏药才好。也因此,阿姨都想避开那位肥胖老人,他洗澡的次数要比其他老人少,冬天一周一次,夏天每周也只有一到两次。
而丁克和子女在国外的老人,更是会被护工区别对待。一个很小的细节是,食堂虽然做的大锅饭,但分到餐盘、发到楼层后,阿姨为了拿到更好的评分,会专门再过滤一次——把好的瘦肉挑给脑子清爽和有家属照管的老人,差一点的肥肉留给脑子糊涂和没有亲属看望的老人。阿姨拿捏了这部分老人没有依靠,不敢投诉,只能选择什么都不说。
老去的苦楚是隐秘的,也是微小的,我还想起来牙痛这件小事。有一次值班,我发现至少5位老人都因为牙痛找医生,和其中一位聊天,老人说,牙痛不长在别人身上不知道,他特别希望孩子能来看看他,带他去口腔医院处理牙,但孩子在外地没办法过来,疼痛一直没解决,他就只能忍着,实在受不了,就找医生开点止疼药。
图源剧集《风平浪静的闲暇》
粗糙的,无声的
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对我来说,老去的概念原本很抽象,但在护理院工作久了,真正见到许多具体可感的老人,我会感到,老去,也意味着持续的失去,失去健康,失去思想,失去子女的陪伴,失去另一半。
我遇到过一位癌症老人,没办法治疗,家属心里很了解,送到护理院就是一个等死的过程。老人状态很消极,刚开始还能坐轮椅,后来不愿意下床了,越是不想动,身体就越沉。脚踝关节、大腿根、肩膀、耳后这些地方,皮肤慢慢压红了,我们协助他翻身,老人又怕疼,家属就说不要动他了。老人不吃饭,最后就是吃点软面包和果粒橙,全身水肿,发红部位压出水泡,很快变成烂疮,我们不停地用烤灯消毒,但疮还没治疗好,人就没了。
还有那位「衣服破洞爷爷」,住到第五年,他妻子感染肺炎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对活下去也没有了渴望,总是不想吃饭,用脑袋砸墙。情绪激烈的时候,他半夜不睡觉,拼命摇晃和敲打床边的护栏,双手只好被我们约束起来。两个月前,他因为感染肺炎走了,不用再忍受一个人活着的孤独。
我最早接触的老去和死亡,其实并不在护理院,而是来自奶奶和外婆。
外婆生了七八个孩子,晚来得了糖尿病,养老是在一个舅舅家。舅舅不懂怎么照顾,只知道在家附近医院配胰岛素,到了饭点就给外婆打,但消毒有没有做到位、有没有测过血糖,一切都是模糊的。外婆80岁去世,舅舅就草草一句解释,说她在家昏迷,然后就死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外婆具体是什么原因走的。
奶奶的命运更坎坷。爷爷走得早,她靠一个人捡破烂、打零工养育10个孩子,但真正养大在身边的只有5个,剩下有的失踪了,有的病死了。奶奶的死亡也很突然。子女们都在外地工作,她不愿意麻烦子女,80多岁还是一个人住在老家,干一点农活。她有高血压,有一次在田里劳作,突然脑出血,人就倒下了,等邻居发现后送医院,已经来不及抢救。生命到最后,陪着她的也只有田地里的庄稼。
我对于奶奶晚年的记忆,是她有漏尿的毛病,打个喷嚏或者走两步就漏尿了。最开始,我还没有干护士,也不知道什么是漏尿,就看到奶奶腰上总是系着一个布袋子,那是她年轻时候来月经时用的,因为没有卫生巾,就在布袋中间垫点纸。到了70多岁,绝经很多年了,奶奶又把布袋子系了回来。我学了专业知识才知道,原来随着年龄增长,经过多次生育的女性容易盆底肌松弛,兜不住尿。奶奶晚年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布袋子到她去世时都离不开。
我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如果重新来一遍,外婆和奶奶的养老岁月会更好过一点吗?但在护理院,我看到很多照护工作仍然很粗糙,很多状况还是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
比如有的阿尔茨海默症老人会烦躁、发狂,遇到这种状况,护士只能按照要求给家属打电话,经过同意之后,用约束带把老人绑起来。如果老人一直挣扎,我们有时候还要用适量的安眠药,磨成粉加在水里,让老人喝下去,或者从鼻饲管里打进去,让他们安静地睡一会儿。
就感觉到,生命的最后,人好像处在一种失声的状态,潦草地走向死亡的结局。你知道那种消失有多无声吗?就是医院开好死亡证明,亲属带着他们的遗体离开,然后啪——一键删除,他们的名字从我们的电脑上消失了。
我总想做点什么来对抗这种无声,于是开始做一些小记录,但一直是零零散散的,直到生完孩子以后,我的变化很大,就觉得要把这些故事重新整理起来,就像我记录整理小孩的成长一样。自从住进护理院那一天,老人某种程度似乎就已经「死亡」了,而保留他们在院墙内生活的切片,至少证明他们真实地生活过。
关于衰老和死亡,很多问题我还来不及思考,也不知道怎么解决,不知道轮到自己养老是不是还是会这样。但对于我来说,接近老与死,最直接的是给迷茫的生活一个指导,把感受到的用在活着的人身上。
我快28岁的时候,和父亲关系闹得很僵。因为没有结婚,父亲威胁我,不结婚就断绝父女关系,话说得特别决绝。那一段时间,我很沮丧,上班一脸不开心,那位害怕孤独的百岁奶奶发现了,问我怎么回事,她说,28岁,有人苦恼有人乐,这是个正常的事,但千万不要着急,找对象要慢慢地来,慢慢地挑选,而且要记住,不要找一个整天发脾气的人。
后来,我选择结婚对象时,父母、亲戚的建议完全没听进去,而是听了百岁奶奶的话。我真的找了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到现在有了2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1岁,生活过得也还可以。
现在,我的状态就是面对两个极端——上班是极端衰老的生命,疾病、不停地输液,下班是极端幼小的生命,很可爱、很活泼。
工作和生活都很忙碌,有时候也会压抑和烦躁,但我始终感慨百岁奶奶的状态。后来,她摔了一跤卧床,无法再在过道里走来走去,107岁那一年死于肺部感染。但活着的时候,她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随身带着一个黑色的发梳,把头发梳得光亮整洁。她还和我热情分享长寿秘诀,每天保持散步,买最好的茶叶款待自己,最重要的是,保持开心。她的原话大致是这么说——「跳出生活的苦恼圈,往快乐的方向去。」
图源剧集《风平浪静的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