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露水重,还是披件衣服吧。”——1959年6月26日凌晨五点,罗瑞卿在韶山冲半山腰轻声提醒。毛泽东停下脚步,看着脚下露珠打湿的草叶,摆摆手:“乡亲们和庄稼都淋着呢,我不怕。”
这一夜,毛泽东几乎未眠。前一日下午从长沙抵达韶山,他先让工作人员各自散开,自己却拄着竹杖沿着小道慢慢往父母墓地走。三十二年没回,山坡的轮廓却没怎么变,稻田、竹林、矮丘都在。唯一的不同,是山民脸上那股因为新政而来的底气。
1930年代与战火搏杀的日子里,他常琢磨:父母若在,会不会理解长子远走的决定?可霜雪一层又一层,老人先后离世,他终究没能赶在灵前尽孝。那种遗憾,如今仍像碎石硌心。
6月25日晚饭后,雨点突降。山村电灯稀少,茶油灯摇晃,墙上映着他高大的影子。略带潮湿的空气让毛泽东想起少年时从私塾逃课去溪边游泳的感觉,“水腥味都一样”,他对身边的周小舟说,“只是那时还不懂天下有多大。”
天未亮,他径直上山。罗瑞卿和几名警卫听到动静才追过来。山路狭窄,露水打湿泥土,脚跟一下陷进去半寸。毛泽东却放慢脚步,像故意等人,又像在回味脚下这片土地的温度。
坟茔出现时,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抹去碑石上的露珠。拂去杂草后,一截枯根旁露出小洞,拇指粗细。毛泽东蹲下,用手心捧起潮湿泥土,轻轻垫进去,再覆两层细土,最后把碎草压实。动作不急,却极专注。罗瑞卿见状,也弯腰帮忙。毛泽东摆手:“让我来。”说罢又掬泥填塞,一气呵成。
“老鼠洞?”一名年轻警卫低声猜测。毛泽东听见,摇头:“不一定,可能是雨冲出的,也可能是蛇蟠过。洞口不大,手里的土够了。”口气平和,却透出长子对双亲的细腻心意。
他站起,理了理灰布中山装前襟,背手鞠了三躬。没念任何悼词,只在心里默默说话。后来他提起这瞬间时一句话都没有加,只留三字:尽儿道。
回程路上,周小舟试探性地问,要不要把墓修得体面些?毛泽东边走边摇头,语速不快:“钱要花在刀刃。乡里还缺粟米,修祖坟算什么刀刃?”他知道周小舟担心舆论,便补一句:“草长了,乡亲们顺手割掉就行,别劳师动众。”
四野蛙声渐起,路过一片水田,他忽地止步,俯身捻起一撮稻秧:“今年穗数还行,分蘖少了点。”陪同的县委干部愣怔几秒,赶忙解释肥料不足。毛泽东没责怪,只问“你们怎么想补救?”县委干部答得诚恳,他略一点头:“想法有,只是执行要稳。”
当天傍晚,他召集在韶山的亲属、烈士家属和公社骨干二十余人。饭是杂粮、腊肉、野菜,没摆高档菜式。有人劝他喝点酒,他说:“家乡水也醉人。”于是端茶代酒,举杯三次,句句是实在话。“合作化得利好,但不要把算盘打得太急”,“公社食堂要看各地条件,不可硬搬”,“干部若怕听意见,乡亲就会用脚投票”……字字不高调,却把政策与民意之间的微妙张力点得透亮。
席散后,他单独叫毛岸英的表兄毛泽覃之子毛坚平留下。祖孙两代第一次面对面谈心。毛泽东问起家里耕牛、口粮,问得极细。毛坚平说够吃,还和乡亲合伙养了两头猪。“好。”毛泽东露齿一笑,“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
深夜,客人散尽,毛泽东独坐竹椅。雨后风凉,他披件旧棉衣,看着窗外月色。警卫劝他早点歇,他摆手,轻念一句湖南俗语:“月亮当空,稻子入梦。”那声音低,却透着难得的安稳。
此次韶山之行,他与千余名群众面对面交谈。每个人发言前,他都先问一句:“贵姓?”再问一句:“家里几口?”人们先拘谨,后直言不讳。有人说钢铁指令过高,有人抱怨公共食堂口味差。他都记在小本子上。回到北京后,那个本子递给中央会议,列成整改清单。湖南、江西、安徽几省随后调整生产指标,史书后来把这份清单视作大跃进“急刹车”的前奏之一。
1966年6月,他第三次回到韶山,这回极度低调。滴水洞幽静,巨石围出一道天堑。十余天里,他读《资治通鉴》、练毛笔字、游水库。山风翻书页的声音,被卫士形容“像雨点敲竹”。再无群访,再无喧嚣。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他只答“想破又想立”,语焉不详。多年后,几行墨迹被公诸于世——“武侯祠中柏森森,不信因循能济世”——旁批“警一己”。彼时风暴已在酝酿。
1974年秋,他最后一次去湖南休养,身体已大不如前。医护提议北上疗养,他摆手。韶山的水汽、松涛、稻香,是他少年记忆,也是他精神的“安全屋”。在滴水洞住了四个月,每次散步仍念念不忘父母坟:“山脚那儿,我得再去看看。”可体力所限,只能远望。
1976年初春,他提出“回韶山住几日”,中央开始筹备。可病魔加速,未及成行。9月9日凌晨,警报铃把众人从浅睡拉起,心电图化为一条直线。那一刻,距离他在父母坟前填泥的一抔黄土,已过去七年,却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去韶山,人潮汹涌。站在合葬墓前,常能看到斜坡上一段土色与周边稍深,那正是当年毛泽东亲手压实的泥。导游多会指出:“看见没?主席补过的地方。”游客围观,感慨万千。对旁观者而言,那是史实中的一幕;对毛泽东本人,那是一位长子对父母朴素而坚定的敬意——填洞、覆土,不过数秒,却凝结了他全部的孝念与责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