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九年(1652年)的春天,桂林城头的残雪还未化尽,清定南王孔有德的府邸里却已乱作一团。这位曾跟着努尔哈赤从辽东打到广西的平西王,此刻正攥着被砍断的左臂,望着冲进来的南明士兵嘶声喊:"杀了我,你们能撑多久?"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咽喉。城外,二十岁的南明将领李定国立马于湘江之畔,铠甲上还沾着晨露,身后是八万整肃的秦晋步卒——这是他归附南明后的第一战,却已让清廷惊觉:西南的天,要变了。
一、从"流寇"到"国公":一个草莽的觉醒
李定国的故事,要从陕西延安说起。崇祯三年(1630年),十五岁的他在饥荒中啃食树皮,被张献忠的队伍掳走。这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没有哭闹,反而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要杀便杀,别折辱我。"张献忠见他胆识过人,收为义子,赐名"定国"。从此,这个"小柴王"跟着大西军转战秦陇,破凤阳皇陵时他第一个冲上城头,取武昌时他率敢死队夜渡长江,二十三岁便成了大西军的"安西将军"。
可当张献忠在凤凰山中箭身亡,大西军面临清军铁蹄与南明朝廷的双重挤压时,李定国做出了人生最艰难的选择。永历三年(1649年),他在贵州黎平见到永历帝朱由榔,这个被清军追得只剩半壁江山的年轻皇帝,正蹲在破庙里啃冷馍。李定国单膝跪地,铠甲上的血渍还未干透:"臣愿以死报国,但求陛下给臣三万人马,定要教清妖知道,汉家儿郎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后三年,这支由农民军改编的"秦王军"(永历帝封李定国为晋王)成了南明最锋利的矛。他们在湖南击败清将敬谨亲王尼堪的前锋,在广西全歼曹志建所部明军残部,在广东收复梧州、桂林,连清廷的《清实录》都不得不承认:"桂王(永历)势微,唯晋王军令严整,所至之处,百姓焚香跪迎。"
二、两蹶名王:用血肉铸就的军事奇迹
真正让李定国名垂青史的,是桂林与衡阳两战。那是顺治九年的夏天,清廷派定南王孔有德、敬谨亲王尼堪分兵两路,欲将南明彻底压缩到云南边境。李定国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派冯双礼率偏师牵制孔有德,自己亲率主力直扑桂林。
七月初四,桂林城外的大榕树下,李定国指着远处的清营对部将说:"孔有德以为我们不敢攻城,可他忘了,桂林城的砖缝里,埋着瞿式耜的血。"这位南明重臣半年前被清军俘虏,拒降遇害,尸体就挂在城楼上。当秦军架起云梯时,守城的清兵突然看见城下竖起无数木牌,上面全是瞿式耜临终前写的绝命诗:"巾车勉强去,申酉复何忧?"那是南明士子用生命写就的战书。
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孔有德亲自登城督战,却被李定国的火铳手射中面门。清军阵脚大乱时,李定国挥起佩剑,带着亲卫从缺口冲了进去。当孔有德的王旗被砍倒时,城头的清兵突然集体下跪——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支军队不是流寇,而是一群要夺回山河的复仇者。
更震撼的是三个月后的衡阳之战。尼堪率十万清军南下,誓要为孔有德报仇。李定国却设下伏兵,先以轻骑诱敌深入,待清军进入山谷,两万秦军从两侧杀出。尼堪在高台上指挥突围,却被暗箭射中坐骑。他跌下马来,刚要拔剑自刎,李定国的亲卫已冲到面前:"王爷,这颗人头,我要带回南京,告慰史阁部的在天之灵!"
两战下来,清廷在湖广的防线彻底崩溃。《清史稿》记载:"世祖(顺治)闻二王殁,震悼曰:'南朝犹有此将,朕何以为天?'"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里,少年皇帝将茶盏摔得粉碎;而千里之外的南明朝廷,永历帝亲自出城十里迎接,百姓们举着"再造乾坤"的幡旗,哭声震野。
三、擎天柱折: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末路
可历史的车轮,终究不会因个人的勇武而转向。当李定国在西南浴血奋战时,南明朝廷的内斗从未停止。孙可望为争权暗中掣肘,刘文秀因猜忌抑郁而终,就连永历帝也因恐惧而屡次逃跑。更致命的是,清廷调来吴三桂、洪承畴等名将,以"改土归流"为名分化西南土司,李定国苦心经营的根据地逐渐瓦解。
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军攻入云南,永历帝仓皇逃往缅甸。李定国率残部追至腾越,却在磨盘山遭遇埋伏。这位曾经的"战神"中了毒箭,昏迷三日方醒。当他醒来时,身边只剩二十余骑,连最信任的部将都已战死。他望着远处的怒江,对左右说:"我不死,是为了等永历帝回来。可如今看来......"说罢,他将晋王印信交给部下,"替我去缅甸找皇上,就说臣对不起他。"
康熙元年(1662年),永历帝在昆明被吴三桂绞杀。消息传来时,李定国正躺在病榻上,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他摸出怀里的龙袍碎片——那是永历帝当年赐予的,早已被汗水浸透。老人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碎片上,像极了当年的杜鹃花。弥留之际,他还在叮嘱部下:"宁死荒徼,无降也!"
李定国死后,部众散入山林,成为后来的"天地会"前身。清廷为他立碑,却刻着"逆臣李定国之墓";百姓却在云南、广西为他建祠,称他"南天柱石"。直到三百年后,史学家萧一山在《清代通史》中写道:"定国以草泽起兵,转战西南十余年,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卒能延明祚于一线者,非天幸也,乃人事也。"
站在今天的桂林独秀峰下,仍能看到当年城墙的残垣。石缝里长着一株老榕树,枝桠间挂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李晋王破城处"。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那个二十岁便让清军胆寒的少年,那个用二十年光阴对抗整个王朝的孤臣,那个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不肯低头的汉子,从来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只是化作了山河的一部分,永远守护着那些曾在黑暗中坚守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