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区老兄,你这是要让我们陈家背黑锅啊!”1926年深秋,湘乡县陈氏宗祠里传出陈绍纯的苦笑。面对亲家谭润区劈头盖脸的质问,这位乡绅捻着山羊胡须,目光却投向南方——那里有他的长子陈赓,正在黄埔军校书写着新的人生轨迹。
这幕场景源于谭政的突发奇想。时年20岁的乡村教师放下教鞭,突然要给大舅哥陈赓写信。信纸铺在祠堂供桌上,砚台里的墨汁映着月光,谭政握着毛笔的手微微发颤:”赓兄如晤:近日拜读《新青年》,方知教书育人难救国,愿效兄投笔从戎......”
陈秋葵端着茶盏站在丈夫身后,看着信笺上墨迹未干,忽然”啪嗒”掉下颗泪珠。这泪水里有欣慰也有忐忑——她比谁都清楚,那个总爱在油灯下读梁启超文章的丈夫,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灵魂震颤。当信差背着褡裢消失在晨雾中时,这对年轻夫妻都没料到,这封书信竟成了改写两个家族命运的导火索。
等待回信的三个月里,谭政活成了矛盾的集合体。白天照常教《三字经》,却总在”苟不教,性乃迁”处突然顿住;夜里辗转反侧,把陈赓去年寄来的黄埔军校照片摩挲得起了毛边。直到次年开春,邮差送来盖着苏联邮戳的信封,展开竟是陈赓龙飞凤舞的批注:”早该如此!速来汉口随军。”
谭润区得知消息时正在批改学生课业,狼毫笔”咔嚓”折成两截。这位前清秀才冲进亲家宅院时,布鞋底沾满春泥都浑然不觉。陈绍纯的应对堪称精妙,他既不辩解也不反驳,而是展开最新一期《申报》,指着北伐军攻克武昌的新闻说:”润区兄请看,这天下要变了。”
历史在这里开了个辛辣的玩笑。当两位老人在祠堂里争论”投军是否辱没门楣”时,谭政已跟着招兵队伍走到湘江渡口。江水拍打着木船,他忽然掏出贴身珍藏的《曾文正公家书》——这本伴随他五年的典籍,此刻竟被撕成两半,纸页随风飘散如雪。
汉口军营里的重逢颇具戏剧性。陈赓盯着穿长衫的妹夫看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好个谭政,你这是要学班定远啊!”说着扯下自己军装往对方身上一披。不过三日,这个曾经的教书先生就在二连花名册上按了手印,职位栏赫然写着”上士文书”。
1927年的腥风血雨来得猝不及防。四一二政变那夜,陈赓踹开谭政的宿舍门,额角还淌着血:”快走!枪子儿可不认亲戚!”两人在武汉三镇的小巷里东躲西藏,谭政的长衫下摆不知何时被流弹撕开道口子。陈赓瞥见竟还有心思调侃:”这下倒省布料了。”
命运之神似乎格外眷顾这对郎舅。当他们在瑞金重逢时,谭政已成长为能写万言政论的笔杆子,陈赓则成了令白军闻风丧胆的”陈瘸子”——湘江战役留下的枪伤让他走路微跛,却不妨碍他端着机枪冲锋。1934年娄山关战役前夜,谭政把刚拟好的动员令递给陈赓,后者扫了两眼突然拍案:”好!这话带劲!要让战士们晓得为谁流血!”
二十八载春秋流转,当授衔仪式上两位湖南汉子并肩而立时,观礼席上的陈秋葵早已泪眼婆娑。她想起丈夫离家那天的晨雾,想起兄长来信时的墨香,更想起父亲那句”当兵吃粮没出息”的断言。将星闪耀的瞬间,两位老将军相视一笑,陈赓突然冒了句家乡土话:”秋妹子该骂我拐了她男人喽!”
授衔典礼次日,谭政特意换上便装回湘乡探亲。八旬老父颤巍巍抚摸着那枚金光璀璨的勋章,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光:”当年骂你陈伯伯拐人,倒是我们这些老古董短见了。”祠堂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段跨越时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