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新愿
那年父亲的遗体刚刚入土,北风呼啸着穿透单薄的棉衣,舅舅握着我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姐,放心,有我在,孩子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母亲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她点了点头,紧了紧我的小手。
可那天夜里,他借走了父亲那点微薄的抚恤金,说是要去县城办事,从此杳无音信,如同一阵风,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我八岁,父亲因矿井瓦斯爆炸事故离世,那场意外带走了七条人命,留下了七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我家住在矿区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用来挡风。
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物件是一块上海产的手表,那是他参加劳模表彰时厂里奖励的,平日里锁在抽屉里舍不得戴,如今却成了我和母亲的精神寄托。
母亲把那块手表供在家里小木柜的抽屉里,每逢思念父亲时,就拿出来擦一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这是你爹的心血,等你长大了,就传给你。"母亲常这样对我说,眼里闪烁着泪光。
母亲在纺织厂做工,一双手常年浸在染缸里,指甲缝都是蓝的。
冬天的时候,她的手常常冻得开裂,血和染料混在一起,却还是坚持工作,只在换班的间隙里,才用唾沫舔一舔伤口。
为了供我读书,她晚上还接别人的衣服缝补。
"凤姐,你也太拼了,身子骨要紧啊。"左邻右舍常这样劝她。
我常看见她在豆大的灯泡下,眯着眼穿针引线,那影子在墙上显得格外佝偻,像极了冬日里枯萎的老树。
"娘,您歇会儿吧。"我心疼地说,给她端来一杯热水。
"不碍事,咱家就你一根独苗,再苦也得把你供出个模样来。"母亲说这话时,从不提舅舅欠的那笔钱,但我知道,那本是我的学费,是父亲用命换来的血汗钱。
舅舅的消失像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母亲心上,却从不向外人提起。
厂里有人背后嚼舌根:"她弟弟可真是个白眼狼,拿了钱就跑,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母亲听到了,只是抿着嘴笑笑:"他有他的难处。"
可我知道,每到夜深人静,她会对着父亲的照片小声啜泣,那压抑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我的梦。
邻居王婶是个热心肠,家里条件好些,常来我家帮忙,给我带些小零嘴,还教我写毛笔字。
她家的老王头是老党员,退休前在煤矿当过工会主席,见过世面,说话有份量。
"凤啊,你也别太苦了自己,单亲妈妈带孩子不容易,有啥困难就说出来,咱们街坊四邻的,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吃苦?"王婶常这样说。
母亲总是摇头:"有国家的抚恤,还有工厂的照顾,咱不能贪心。"
王婶叹气:"你舅舅这么多年不露面,怕是心里有愧吧?"
母亲只摇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或许他也过得不容易呢。"
这种宽容让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解,为什么要原谅一个拿了钱就跑的人?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挣大钱,再也不让母亲受苦。
读小学时,我的书包是母亲用父亲的旧工装改的,蓝色的帆布,结实耐用。
同学们有了新书包都笑话我,说我的书包像个补丁怪。
我气得红了眼眶,放学路上一个人哭,被王婶看见了,她蹲下来抱住我:"孩子,哭啥嘞?"
我抽泣着把事情告诉她,王婶擦了擦我的眼泪:"傻孩子,这书包是你娘的心血,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新书包珍贵多了。"
那天晚上,王婶悄悄送来一个铅笔盒,是木制的,上面还雕着花纹。
"你爹生前最喜欢你画画,这铅笔盒是老王头亲手做的,送给你,好好念书。"
我把铅笔盒当宝贝似的藏在枕头下,生怕弄坏了。
就这样,在母亲和邻居们的关爱中,我一天天长大,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八年如流水,我埋头苦读,从未辜负母亲的期望。
初中毕业那年,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个头窜得飞快,裤腿老是短了一截。
母亲心疼地说:"长这么快,衣服都跟不上了。"
然后隔三差五就给我改裤子,把裤腿放下来,再镶上一截布。
高考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母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工厂的医生说是职业病,建议她换个岗位。
可调岗意味着收入减少,母亲坚持留在原岗位:"再坚持几年,等孩子上了大学,我就申请退下来。"
高考那天,汗水湿透了衬衣,我走出考场,看见母亲站在校门口,手里攥着一条毛巾,见我出来,忙不迭地迎上来:"热坏了吧?擦擦汗。"
她的手依然粗糙,指甲依然泛着蓝色,但在我眼里,那是世上最美的手。
成绩揭晓那天,全厂轰动——我被北师大中文系录取了!
厂长亲自来家里道贺,说这是全厂的光荣,要给母亲放三天假,好好筹备升学宴。
街坊邻居们都来送礼物,有的送鸡蛋,有的送白面,还有人送来了一瓶茅台,说是存了好几年的,专门为喜事准备的。
母亲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消。
她把父亲的照片擦得锃亮,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你爹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王婶帮着贴对联,老王头则负责写请帖。
"要不要给你舅舅也送一份?"王婶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看我,见我脸色不善,便轻轻摇了摇头:"算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他怕是早忘了我们。"
我心里松了口气,我不想在这样的日子见到那个从不尽责的舅舅。
就在我们忙碌准备的前一天,门外响起了久违的声音:"姐,开门。"
那是舅舅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但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母亲愣在原地,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冲到门前,却迟迟不敢开门,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和恐惧。
八年了,这个人消失了整整八年,如今又突然出现,是要来分享我们的喜悦,还是又想从我们身上榨取什么?
门外的人又喊了一声,还带着乡音的味道:"姐,是我啊,开门。"
母亲终于挪动了脚步,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人,身形瘦削,两鬓斑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提着两个看起来很沉的编织袋。
那是舅舅,比记忆中的他苍老了许多,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他身后是热闹的小街,小贩们吆喝着卖冰糖葫芦,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而他就站在这喧嚣中,显得格外孤独。
"滚!"我脱口而出,"八年了,你有什么脸面来?"
母亲拉住我:"孩子,别这样,先听听你舅舅怎么说。"
舅舅没有反驳我的无礼,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姐,我对不起你们。"
他放下袋子,突然跪在了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厚厚一叠钱。
"这是当年借的钱,还有这些年的利息,一分都不少。"他的声音哽咽,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们的眼睛。
我冷笑:"现在想起来还钱了?钱有什么用,这八年,你知道我娘是怎么过来的吗?"
多年积压的怨恨像决堤的洪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她多少次病了不敢去看医生,怕花钱吗?你知道她多少个夜晚在灯下缝补到天亮吗?"
"好了,好了。"母亲拉住我,眼中含着泪,但声音却很平静,"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王婶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里,手里还拿着剪纸,轻声道:"是啊,有什么话,进屋说吧,别让左邻右舍看笑话。"
厨房里,母亲给舅舅倒了杯水,他接过水却没喝,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开始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他借钱后不久,工厂的一个工友出了意外,需要一大笔手术费,他一时心软,就担保借了高利贷。
没想到那工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他背上了巨额债务,无力偿还,只好跑去南方打工。
"我去了广东的建筑工地,什么活都干,搬砖、和水泥、爬高架,风里来雨里去。"舅舅说着,卷起袖子,露出满是伤疤的手臂。
"后来去了深圳,在电子厂做工人,每天加班到深夜,眼睛都花了。"他说话时眼神游移,似乎在回忆那段艰苦的岁月。
"工资一发下来,就被债主收走了大半,连封信的钱都没有。"舅舅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姐,我不敢联系你们,怕连累你们,怕那些债主找上门来。"
"直到去年,我终于还清了债,攒了点钱,才敢回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是一个简陋的工棚,几个工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这是我住的地方,跟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晚上睡觉都是轮流来的。"
母亲叹了口气,眼中的坚硬渐渐融化:"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我却依然不为所动:"那也不能一走了之,连个音信都没有啊!娘整天为你担心。"
舅舅擦了擦眼泪:"我写过信,可是怕你们担心,又怕债主顺着信找来,就没寄出去。"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叠发黄的信纸:"这些年,我每个月都写一封,都是写给你们的,可一封都没敢寄。"
母亲接过那叠信,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姐,我在广东找到工作了,这里的天气很热,但工钱还行..."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傻弟弟,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我倒了杯水,递给舅舅:"舅舅,喝口水吧。"
这一声"舅舅",似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但叫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却轻了几分。
舅舅接过水,感激地看着我,一饮而尽:"谢谢,好孩子。"
他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给你准备的礼物,听说你考上了北师大,我怎么能不来贺喜呢?"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钢笔,做工精良,笔尖是足金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我在深圳攒了大半年的工资买的,听说读大学要用好笔,希望你喜欢。"舅舅的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把笔放回盒子里。
母亲起身,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和舅舅在矿井口的合影,两人年轻气盛,勾肩搭背,笑容灿烂。
她轻声说:"你父亲生前最看重的就是亲情,他常说,人这辈子,钱财是身外之物,只有亲情才是过不去的坎。"
夜深了,舅舅执意要回镇上的招待所,说是不想打扰我们休息。
母亲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走了,但约好明天一早来参加升学宴。
舅舅走后,我问母亲:"你真的原谅他了?"
母亲收拾着桌子上的茶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舅舅这些年确实过得苦,咱们何必揪着不放呢?"
她拿出那块上海表,轻轻擦拭着:"你爹常说,宽容是一个人最大的美德。"
我默默点头,心里的结渐渐解开。
夜里,我辗转难眠,想起小时候舅舅背着我去赶集的情景,他买了棉花糖给我,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想起他教我放风筝,教我钓鱼,教我识字的情景。
那时的他,在我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现在却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人。
人生的起起落落,命运的跌宕起伏,都写在了他那双粗糙的手上,刻在了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
第二天一早,舅舅准时到了,换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他帮着我们张罗酒席,指挥厨师安排菜品,招呼客人落座,忙得不亦乐乎。
王婶看到他,笑着说:"老弟,这些年可把你姐给惦记坏了。"
舅舅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不孝,让姐姐担心了。"
升学宴上,邻居们都来了,连厂长和书记也来捧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些年我的成长,母亲的不易,气氛热烈而温馨。
当所有菜上齐后,舅舅突然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声音有些哽咽:"各位乡亲,各位领导,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姐和外甥的照顾和关心。"
他转向母亲:"姐,这些年你辛苦了,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我愧对亡兄,今后一定补偿这份亲情。"
又转向我:"外甥,舅舅这些年不在你身边,是我的不是,但看到你今天的成就,我替你爹感到骄傲。"
他高高举起酒杯:"今天,我代表亡兄,敬大家一杯,谢谢各位的厚爱!"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到母亲眼中含着泪,却是幸福的泪水。
席间,舅舅告诉我们,他打算留在本地,已经在县里的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
"以后啊,我要好好照顾你们娘俩,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不再游移。
母亲笑着点头:"好,咱们一家人,就不分彼此了。"
酒席散后,夕阳西下,我、母亲和舅舅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的晚霞。
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这些年写的日记,里面记录了我的所见所闻,也有我对你们的思念。"
他翻开其中一页,念道:"今天是外甥的生日,不知道他现在长多高了,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交到好朋友..."
母亲听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突然明白,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其实都是过眼云烟,唯有亲情,是永不枯竭的井泉。
夜深了,星星挂满了天空,舅舅要回招待所,我主动提出送他。
路上,他告诉我,他打算在县城买套房子,离我们近些,方便照顾母亲。
"你上了大学,家里就剩你娘一个人,我得照顾好她。"舅舅说,"这是我对你爹的承诺,虽然晚了些,但我一定会做到。"
我点点头:"舅舅,我们都是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像是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滋润着心田。
母亲常说,宽容是一个人最大的美德,而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望着家门口那盏等待归人的灯,我忽然明白:人世间,恩怨皆是过往,唯有亲情,是照亮前路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