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汤与解冻的亲情
那是八八年盛夏,高考成绩刚揭榜那天。
天空黑压压的,大雨倾盆而下,像是老天爷打翻了一盆盆浑浊的积水。
我撑着父亲那把褪了色的黑伞,一路小跑去舅舅家报喜。
路上,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舅,我考上了,北师大中文系!"——不,太生硬了。
"舅舅,您猜我考了多少分?"——也不好,显得太过张扬。
脑子里转着各种说辞,不知不觉就到了舅舅家那栋沿街的平房前。
"咚咚咚",我敲了三下门,没人应。
再敲,还是没动静。
凑近门缝一看,大锁挂着,舅舅一家应是出门了。
我缩在屋檐下,看着雨帘发愣。
原本设想的喜悦场面没了着落,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小勇,是你吗?进来避避雨吧。"
是姑姑。
十年了,整整十年没跟姑姑家来往。
那年父亲和姑父因集体企业改制时厂房分配的事争执,两家人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撕破脸,自此恩断义绝。
记得那天,父亲和姑父在厂部会议室里争得面红耳赤,父亲甚至掀翻了桌子上的茶杯。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家人都不帮,枉我这些年对你多好!"姑父的话像刀子一样刺在父亲心上。
"我对厂里负责,按政策办事,不搞暗箱操作!你要怪就怪自己资历不够!"父亲的话也不留情面。
那场争吵之后,我八岁那年,父亲甚至不准我叫她一声姑姑。
母亲曾偷偷带我去看过姑姑,被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母亲哭了一整夜。
从此,我见了姑姑就躲,见了姑父就绕道走,生怕惹父亲不高兴。
"进来吧,雨这么大。"姑姑又喊。
我犹豫着,想起父亲那张绷紧的脸。
可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洼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跨过那道门槛,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姑姑家的堂屋比记忆中更窄小了。
斑驳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电影海报,《红高粱》、《城南旧事》,还有一张是姑父年轻时的工作照,那时他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墙角的老式缝纫机上落了一层薄灰,缝纫机旁边,是姑父的"飞鸽"牌自行车,车铃已经锈迹斑斑。
茶几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正播放着《渴望》的主题曲。
这个电视剧去年风靡全国,我们家楼道里的几户人家,晚上都挤在有电视机的李阿姨家看,那时候我正紧张备考,没敢跟着去。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姑姑笑着问,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我点点头:"北师大中文系。"
姑姑眼睛一亮:"好,好啊!"
她转身进了厨房,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坐,我给你炖只鸡。"
我愣住了。
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只鸡要好几张肉票,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
厂里年终发福利,也不过是每人一两斤肉,母亲总是留着过年才舍得做。
透过厨房的小窗,我看见姑姑佝偻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双手。
她从鸡笼里拎出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熟练地拧断鸡脖,烫毛,剖肚。
那只鸡瘦骨嶙峋,想必是姑姑精心喂养了很久。
厨房里烟熏火燎,姑姑咳嗽着,却不肯让我帮忙。
"姑,我来帮您吧。"我终于开口,那声"姑"叫得生涩又熟悉。
"不用,不用,你坐着。"姑姑摆摆手,"这点活我一个人能行。"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屋檐上的雨滴顺着瓦片的缝隙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姑姑在厨房里忙碌着,偶尔传来切菜的声音和锅铲碰撞的响动。
我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的姑姑年轻许多,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站在姑父身边,笑容灿烂。
照片角落里站着一个小男孩,是我,那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这张照片是在厂里的年终联欢会上拍的,那年我们两家关系还很好,父亲和姑父还是厂里的好同事。
"想什么呢?"姑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什么,就是看看照片。"我接过碗,汤的香气扑面而来。
姑姑笑了笑,从厨房又端出一盘鸡肉,码得整整齐齐。
"多吃点,考大学是大事,得补补。"姑姑坐在我对面,眼睛里满是慈爱。
我低头喝了一口汤,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暖暖的。
"姑姑,为啥给我炖鸡啊?"我终于忍不住问。
姑姑愣了一下,摆摆手:"上大学是大事,得补补。"
话音未落,姑姑又起身去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她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旧鞋盒。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蹒跚学步,上小学,少先队入队,每一张都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这些都是从你奶奶那偷偷要的。"姑姑说,"我一直盼着你能考上大学。"
我的心猛地一颤。
原来,姑姑曾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的启蒙老师,在那个只有初中学历就算"知识分子"的年代,她是村里少有的读过师范的人。
那时候,她总说我脑瓜灵光,将来准能考上大学。
记得小学二年级那年,我参加全校背诵比赛,姑姑熬了好几个晚上,帮我一字一句地纠正发音,最后我果然得了第一名。
"记得那次不?你背《少年中国说》,背到一半卡壳了,急得满脸通红。"姑姑笑着说,眼里闪着光。
我点点头,那次比赛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在台下给你打手势,你看见了,一下子想起来,后面背得可好了。"姑姑说着,脸上洋溢着自豪。
"我都不记得了。"我撒了个谎,其实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姑姑最后一次来学校看我。
之后,两家关系就彻底闹僵了。
姑姑从盒子底层掏出一个黄铜书签,上面刻着"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个小字。
"这是我当年上师范时,老师送的。"姑姑轻轻擦了擦书签,"我一直留着,本想等你上大学了送给你,后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些发红。
"没想到还有机会送给你。"姑姑将书签塞进我手里,"拿着,上大学好好学。"
我握着书签,感觉手心发烫。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十年来,姑姑从未真正离开过我的生活。
她只是被迫躲在了幕后,默默地关注着我的成长。
吃完饭,雨渐渐小了。
我起身告辞,姑姑执意要装一些鸡肉让我带回去。
"不用了,姑姑,爸他......"我欲言又止。
姑姑了然地点点头:"知道,知道,你回去吧,小心路滑。"
走到门口,我鼓起勇气问:"姑姑,姑父呢?"
"去医院了,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姑姑语气平淡,但我听出了其中的无奈。
想起父亲常说姑父是"吃了没本事的亏",说他当年要是争点气,也不至于后来被降职,沦落到后勤部门。
姑姑送我到门口,站在雨后湿漉漉的台阶上,显得那么瘦小。
"路上小心,有空来坐坐。"姑姑挥挥手,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听她这么说。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复杂无比。
一方面是对姑姑的愧疚,另一方面又担心父亲知道后的反应。
晚饭时,母亲问我去哪儿了,我支支吾吾地说在舅舅家。
"怎么一身鸡汤味?你舅舅给你炖鸡了?"母亲狐疑地问。
父亲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我咽了咽口水,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去姑姑家了。"
饭桌上一时寂静。
母亲的筷子停在半空,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
"她家?你去她家干什么?"父亲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舅舅不在家,外面下着雨,姑姑喊我进去躲雨。"我小声解释。
"你就进去了?"父亲放下碗筷,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点点头,然后一鼓作气把今天的经历全盘托出,包括姑姑珍藏的照片和她送我的书签。
说完,我紧张地看着父亲,生怕他勃然大怒。
但父亲只是沉默地听完,然后默默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凌晨时分,我起床喝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旧相册,神情恍惚。
他翻看着相册,时而摇头,时而叹息。
我悄悄退回房间,没有打扰他。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看见父亲正往篮子里小心地放着十个鸡蛋——那是他托人从供销社换来的,准备送给即将高考的邻居家孩子的。
"爸,你这是..."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去你姑姑家。"父亲声音沙哑,像是一夜未眠。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换上了那件深蓝色的确凉衬衫,那是他参加重要场合才会穿的衣服。
他理了理领口,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然后郑重其事地拎起篮子。
"走吧。"他对我说。
我和父亲默默地走在去姑姑家的路上。
清晨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坑,倒映着湛蓝的天空。
父亲的脚步很沉重,像是每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那年的事,其实......"父亲突然开口,然后又沉默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那些话像是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骄傲如父亲,这十年来从未承认过自己有错。
走到姑姑家门前,父亲站在门槛前,迟迟不敢抬脚。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这时,姑姑开了门,仿佛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一样。
两个老人隔着门槛相望,无言以对。
姑姑先开口了:"进来坐吧。"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赦令,打开了两家十年的隔阂。
父亲点点头,跨过门槛,走进姑姑家。
堂屋里,姑父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
看到父亲,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老李。"姑父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老张。"父亲回应道,声音同样不稳。
两个曾经亲如兄弟的人,如今站在彼此面前,竟显得如此生疏。
父亲将篮子递给姑姑:"这是...给你们的。"
姑姑接过篮子,看了看里面的鸡蛋,眼圈一下子红了。
"坐,坐下说。"姑姑招呼我们坐下,转身去厨房倒茶。
父亲和姑父坐在堂屋的两端,谁都不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不安。
终于,姑父打破了沉默:"听说小勇考上北师大了?"
父亲点点头:"嗯,中文系。"
"好啊,好啊,有出息。"姑父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许。
"是啊,全靠他自己努力。"父亲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姑姑端着茶走出来,放在茶几上:"喝茶。"
父亲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好茶。"
"前些日子厂里发的,留着没舍得喝。"姑姑解释道。
这一句话,让气氛更加沉默。
父亲眼神闪烁,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老张,那年的事......"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姑父摆摆手:"过去的事就过去吧,都是为了工作。"
父亲沉默片刻,又道:"当年是我太固执了。"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对父亲这样的人来说,承认错误比登天还难。
姑父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我也有错,当时太急功近利,没考虑厂里的整体情况。"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十年的芥蒂仿佛在这一刻化解。
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化解矛盾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句真诚的话,一个坦然的微笑。
姑姑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今天中午就在这吃吧。"姑姑从厨房探出头来说。
父亲点点头:"好。"
吃饭时,姑父掏出一瓶珍藏多年的"汾酒",给父亲倒上。
"今天高兴,喝一杯。"姑父举起酒杯。
父亲也举起杯子:"干!"
一声脆响,两个杯子碰在一起,酒水微微晃动,映着两张久违的笑脸。
酒过三巡,父亲和姑父的话匣子渐渐打开。
他们聊起了过去在厂里的日子,聊起了那些共同的朋友,聊起了各自的家长里短。
"记得那年厂里组织爬山,你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是我拉住了你!"姑父笑着说。
"是啊,那次要不是你,我早成了'英雄'了!"父亲大笑。
"还有那次,咱俩偷偷跑去看电影《渡江侦察记》,回来被车间主任抓了个正着!"
"对对对,主任罚咱俩擦了一周的地!"
两个老人越聊越开心,笑声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
我和姑姑相视一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慰。
那天,我们在姑姑家一直待到傍晚才告辞。
临走时,姑姑塞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零花钱,上大学用。"
我想拒绝,但看到姑姑期待的眼神,还是收下了。
回家路上,父亲的步伐明显轻快了很多。
"爸,你和姑父和好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点点头:"嗯,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何必记这么久。"
我知道,父亲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但不管怎样,冰释前嫌总是好的。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经常去姑姑家坐坐,有时带些自家种的蔬菜,有时带一些母亲做的点心。
姑姑和姑父也时常来我家串门,两家人的关系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八月中旬,我收拾行李准备去北京报到。
临行前一晚,姑姑和姑父专程来送行。
姑姑给我带来了一件亲手织的毛衣:"北京冬天冷,记得加衣服。"
姑父则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些学习资料,还有我的一些建议,有空看看。"
母亲蒸了一屉包子,父亲买了两瓶"白兰地",四个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小勇,到了北京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这么多年的苦读。"姑父语重心长地说。
"是啊,咱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可不能半途而废。"父亲接过话茬。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多年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饭后,母亲和姑姑在厨房收拾碗筷,父亲和姑父在堂屋里下象棋。
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是温暖。
中秋那天,我已经在北京的大学校园里了。
校园里挂满了彩灯,食堂里发了月饼和水果,同学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我想起家里,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晚上,我收到了一封长途电话的通知,是父亲打来的。
"小勇,今天中秋,想问问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父亲的声音透过话筒,显得格外亲切。
"挺好的,爸,学校条件不错,同学也都很友好。"我回答道。
"那就好,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父亲说完,又补充道,"对了,你姑姑和姑父今天在咱家过节,他们也想跟你说几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姑姑温柔的声音:"小勇,在学校要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花钱,有什么需要就跟家里说。"
"知道了,姑姑,您和姑父也保重身体。"我回答。
放下电话,我站在宿舍窗前,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想象着家里的场景。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月亮从窗外照进来,映在父亲和姑姑布满皱纹的脸上。
父亲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姑姑碗里,姑姑把一只鸡腿放进父亲碗中。
他们相视一笑,眼中噙着泪光。
十年的冰,在那只热腾腾的鸡汤里融化了。
我明白,亲情这东西,有时候倔强得像石头,有时候又柔软得像水。
只需一个念想,一份牵挂,冰封的心就能在鸡汤的温度里慢慢解冻。
而那本已逝去的光阴,也会在和解的那一刻,变得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