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藕粉汤
"我不认!啥媳妇不媳妇的,咱老陆家门不当户不对,不可能接纳这种女人!"奶奶气得手直抖,茶碗里的水洒了一桌子。
1986年春天,我第一次听到奶奶这样评价我妈。
那时我才八岁,不明白这话的分量,却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亲眼见证了一个家庭如何被偏见与倔强撕裂,又如何在生活的洗礼中重获温暖。
我爸陆建国是县里建筑公司的技术员,在八十年代初期算是体面工作,每月四十多块钱工资,单位还分了两间砖瓦房,在当时的县城里也算小康之家。
我妈许芳菲是南方一家纺织厂的工人,是响应国家号召南北协作调来的技术骨干,模样清秀,说话轻声细语带着江南口音。
两人是经我爸单位老书记介绍认识的,处了半年就领了结婚证,那是1978年的事情。
奶奶从不掩饰对我妈的不满。
在她眼里,儿媳妇有两宗"罪过":一是"外地人",没有根基,二是家里条件不好。
我妈家在南方小县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远不如我爸家在县城有两间砖瓦房来得"阔气"。
"听说她爸妈连自行车都没有一辆,哪像咱们家,收音机、手表、缝纫机,样样俱全。"奶奶常在左邻右舍面前这样数落。
"她那身子骨,能干啥活?连饭都做不好,还想当我儿媳妇?"奶奶时常在院子里纳凉时,对坐在一旁的王婶子抱怨,"建国要是娶了王会计家闺女,哪用得着这么受罪!"
我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常常晚上回来就一声不吭,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闷头抽大前门,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
我妈从不在人前顶嘴,性子软,只是每次被奶奶数落完,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我那时小,常偷偷跑去牵她的手,她就勉强挤出笑容,摸摸我的头:"小陆,没事,大人的事你别管。"
那年夏天特别热,蝉鸣声震得耳朵疼。
我家只有一台上海牌电风扇,还是爸爸单位发的福利,奶奶规定只能对着她吹。
爸爸上班去了,我和妈妈在没风扇的房间里汗流浃背。
妈妈用湿毛巾给我擦汗,又拿了一本《小猫钓鱼》的连环画哄我看。
"听说咱县城要建新电影院了,"妈妈忽然说,眼睛亮了起来,"等凉快点,妈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那时看电影是难得的享受,一张票五分钱,还得单位发票券才行。
我兴奋地点头,妈妈却突然发起低烧,脸色苍白。
她强撑着给我做了顿午饭——切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却在端盘子时一个趔趄,盘子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奶奶听到声响从隔壁房间冲进来,看见满地狼藉,顿时气得脸色发青:"看看,又毛手毛脚的!这么大热天,浪费这么好的菜!咱家买肉还得凭肉票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妈妈蹲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道歉,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在地上。
我想帮忙,却被奶奶拉到一旁:"别碰,会扎手。"
她转向我妈,声音尖锐:"看看你,连饭都端不稳,这日子怎么过?要是娶了王会计家闺女,哪用受这份罪!"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后,我躲在门外听见他们房间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我妈年纪大了,你多体谅些。她老家那边的婆婆对她也不好,她年轻时吃了不少苦。"爸爸的声音。
"建国,我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擦地,洗衣服,可是..."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要是真为这个家着想,就再忍忍。人家周家强的媳妇,天天笑脸迎人,从来不和婆婆顶嘴,你看他们家多和气。"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带着高烧去上班了。
记得那天她走得很慢,穿着褪了色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背影显得格外瘦小。
我们家的小院子里有棵老梨树,是奶奶十多年前从老家带来栽的,她当成命根子。
那年秋天,梨树结了不少果子,个头不大但味道甜。
奶奶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还特意缝了几个小布袋套在果子上,生怕被鸟啄了去。
有一次我爬树摘梨,不小心折断了一根枝条,奶奶看见后心疼得直跺脚,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我亲手栽的树!"
妈妈知道后,轻声劝我:"小陆,奶奶疼这棵树,你以后要小心些。"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塞给我,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悄悄说:"妈妈明天休息,带你去新开的图书馆,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我正兴冲冲准备出门,奶奶却突然宣布要妈妈陪她去看医生——她说腰疼,非得让妈妈搀着不可。
妈妈只好抱歉地摸摸我的头,说改天再去。
我失望极了,却看见妈妈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明白成人世界的复杂。
那天晚上,我偷听到爸爸和奶奶的谈话,他们在堂屋里说话,声音压得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妈,您就别难为芳菲了,她工作也累,一天到晚纺纱车间里满是棉絮,回家还要照顾小陆和您..."
"我难为她?我这是为谁?不都是为了你好?这种女人能成大事?连个藕粉汤都熬不好,心思不知放哪去了!当初要是娶了王会计家闺女,你早升科长了!"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靠娶媳妇升官的?再说芳菲跟了我这么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哼,我反正看不上她,你要是真孝顺,就听我的!"
日子就这样在暗流涌动中一天天过去。
我慢慢长大,渐渐明白了家里的复杂关系。
爸爸在单位干得不错,1985年被评上了工程师,每月工资涨到了六十多块,可回到家里总是眉头紧锁。
妈妈越发沉默,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笑容。
奶奶则变本加厉地挑剔妈妈的一举一动,从做饭烧菜到缝补衣服,没一样能入她法眼。
1989年冬天,我上四年级了。
那天放学回家,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家里来了客人——是爸爸单位的王师傅和他女儿王丽。
王丽比我大两岁,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头上扎着蝴蝶结发卡,显得精神又漂亮。
让我意外的是,奶奶热情得不得了,拉着王丽说个不停,还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麦乳精招待。
"天哪,丽丽都这么大了,模样越长越俊!"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你妈教得真好,瞧这气质!"
妈妈安静地在一旁泡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倒茶时手微微发抖,茶水溅了出来。
王师傅走后,我听见奶奶对爸爸说:"王丽多懂事,说话多有礼貌,比那些没教养的强多了!她妈可是中学老师啊,家教多好!"
爸爸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眉头紧锁。
几天后,王丽和她妈妈王阿姨又来了。
奶奶更加热情,甚至拿出了珍藏的老照片给她们看。
"这是建国上初中时得县里三好学生的照片,这是他十八岁参加工作时照的,那时多精神啊!"
我注意到妈妈那天一直待在厨房,只在客人要走时才出来送客,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又听到爸妈在小声争执。
"芳菲,你能不能别这样?"爸爸的声音有些急促。
"我怎样了?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聊天。"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冷意。
"你知道我妈的性格,你越是这样,她越来劲,你就不能笑着应付一下吗?"
"那你希望我怎样?笑着看你妈给你介绍对象?县城里都传遍了,说王老师跟她女儿一起相中了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你胡说什么!我和王老师清清白白,就是同事关系!"
"建国,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这几年,我忍了多少,你心里没有点数吗?"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大人世界为何如此复杂。
过年前的一个周末,妈妈请了半天假带我去看新上映的《小兵张嘎》。
电影院刚建好不久,人很多,我们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票。
妈妈特意给我买了一包瓜子和一瓶北冰洋汽水,自己却什么都没买。
"妈妈不渴吗?"我问。
她笑笑:"妈妈不爱喝汽水。"
可我分明记得,她曾经说过最爱喝汽水了,特别是炎热的夏天。
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爸爸——他不是说要加班吗?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身边坐着王丽和她妈妈,三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爸爸离我们只有几排远,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妈妈的袖子,想告诉她。
但当我看到妈妈专注看电影的侧脸,看到她难得的放松表情,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真相,说出来比不说更残忍。
回家路上,妈妈问我电影好看吗,我说好看,但心不在焉。
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蹲下来平视着我:"小陆,有什么心事吗?"
我摇摇头,却忍不住问:"妈,你和爸爸,还有奶奶...你们..."
话没说完,妈妈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摸摸我的头,轻声说:"大人的事有时候很复杂,但不管发生什么,妈妈都会爱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的眼睛湿润了,却努力保持微笑。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疼,仿佛我才是大人,而她是需要保护的孩子。
春节前,家里的气氛越发紧张。
奶奶几乎不和妈妈说话,爸爸经常加班到深夜才回来。
一天晚上,爸爸回来后直接把自己关在书房,妈妈敲门进去后,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陆建国,你到底想怎样?"妈妈的声音很少这么尖锐。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妈一直..."
"你妈?永远是你妈!当年要不是你妈,我们早都进城了,工作都转好了!那我呢?小陆呢?"
"你冷静点...我不是都在努力吗..."
"我冷静了六年了!每天看你妈的脸色,忍受她的刁难,到头来换来什么?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说说笑笑,全县城都知道了!"
"我没有!那只是同事关系..."
"够了!"妈妈的声音哽咽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第二天,我发现妈妈的眼睛红肿,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
爸爸默默收拾好公文包,临走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个春节,家里没有往年的热闹。
单位发的年货——两罐猪肉罐头和一瓶老白干,爸爸放在橱柜里,谁也没动。
除夕夜,连年夜饭都显得冷清。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邻居家的儿媳妇如何孝顺,王会计家的女儿如何出息。
"人家王老师多有本事,教出来的学生有考上北大的!家里又有文化,会说话,多有面子啊!"
妈妈全程沉默,只是机械地给我夹菜。
爸爸扒了几口饭,借口单位有急事,匆匆出门,连鞭炮都没放一个。
饭后,妈妈独自一人在厨房洗碗,我偷偷溜进去想帮忙。
透过窗户,我看见院子里的梨树光秃秃的,北风中摇晃着枝条,看起来孤独而坚韧。
"妈,"我小声问,"我们是不是要搬家了?"
妈妈的手停顿了一下,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
那触感温暖而湿润,像春天第一场细雨。
开学后不久,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格外安静。
平时这个点,妈妈应该正在厨房忙活晚饭,饭香味会飘满整个院子。
推开门,只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一封信,神情恍惚。
"奶奶,妈妈呢?"我放下书包,心头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奶奶像是没听见,只是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都怪我...都怪我..."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很晚,脸色铁青。
他直接把我叫到房间,告诉我:"小陆,妈妈...妈妈暂时回南方老家了,过段时间就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我急切地问。
爸爸避开我的目光:"...会回来的。"
但我知道,大人在撒谎。
妈妈房间的衣柜空了一半,她最心爱的那本徐志摩诗集也不见了。
我偷偷翻开她的抽屉,找到一张纸条:小陆,妈妈爱你,对不起。
字迹匆忙,一角还有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那一夜,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
奶奶的态度却出人意料地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抖擞,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奶奶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借着月光翻看一本相册,不时用衣角擦眼睛。
爸爸工作更忙了,有时三四天都不回家。
我问起妈妈,他总是避而不答,眼神闪烁。
一天放学后,我遇到了王丽。
她似乎有意等我,拦住我的去路。
"小陆,你爸爸和我妈妈处对象了,你知道吗?"她得意地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得叫我姐姐。"
我愣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
回家后,我直接问奶奶这是不是真的。
奶奶长叹一口气,没有否认。
"你妈妈自己要走的,不是我们赶她走的,"奶奶低声说,却不敢看我的眼睛,"王阿姨条件好,能照顾你爸爸的前程,又是本地人,多方便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妈妈才走的!"
说完,我冲出家门,一路跑到了小区后面的空地上。
那是个初春的黄昏,天色阴沉,风中带着湿冷。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直到双手冻得发麻。
忽然,有人披了件外套在我肩上。
转头一看,竟是住在隔壁的李奶奶,她是退休的小学教师,一直待我很好。
"小陆,天黑了,回家吧。"李奶奶慈祥地说。
"我不回去,"我倔强地说,"我要去找我妈妈。"
李奶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妈妈的事。她是个好人,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有时候缘分到了头,大人也没办法。"
"奶奶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妈妈?"我忍不住问。
李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奶奶年轻时也吃过苦,嫁到你爷爷家被婆婆刁难...人有时候会把自己受过的苦,变成对别人的苛刻。她想让自己儿子娶个能给他带来好处的人,却忘了婚姻不是买卖,是两个人的感情。"
"可妈妈对我们那么好..."我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李奶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有时候人的眼睛看得见的,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在厨房熬藕粉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我醒来时,枕头已经湿透了。
春去秋来,生活在表面的平静中继续。
爸爸果然和王阿姨走到了一起,两人经常一起出现在单位活动上。
王阿姨是县里最好的中学的语文教师,出口成章,举止大方,在县城里很有声望。
奶奶对王阿姨照顾得无微不至,连茶杯都是特意准备的景德镇瓷器。
"建国媳妇,这茶我放了两粒冰糖,不太甜,你尝尝合口味不?"奶奶的语气恭敬又亲热,完全不是对妈妈时的样子。
我逐渐习惯了没有妈妈的日子,但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我开始留意街上的女人,希望能在某个瞬间看到妈妈的身影。
每当我看到有妈妈牵着孩子的画面,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酸楚。
奶奶的变化最大。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精神矍铄,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发呆。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她正对着妈妈留下的那件蓝色毛衣出神。
那是妈妈亲手织的,上面有朵小梅花。
见我进门,她慌忙把毛衣塞进柜子,眼圈却红了。
"奶奶,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风吹眼睛了。"她揉揉眼睛,转身去厨房忙活,"今天给你做红烧排骨,你最爱吃的。"
她的背影突然显得那么苍老和疲惫,肩膀微微佝偻,不再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婆婆。
爸爸和王阿姨的婚期定在了1992年春天。
筹备婚礼时,王阿姨提出要买新房,说老房子太小,她嫌不方便。
爸爸东拼西凑,用单位的住房补贴加上借的钱,在县城新建的小区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楼房。
奶奶却不愿搬去,说住了大半辈子的平房,舍不得离开,尤其舍不得那棵梨树。
"树和人不一样,移栽容易枯死。"她说这话时,眼中流露出几分执拗。
婚礼前一天,院子里的梨树开满了花,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撒下的碎纸片。
奶奶把我叫到她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你妈妈的地址,她一直在给你写信,都被我扣下了。是奶奶不好...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
我接过信封,手微微发抖。
里面有几封信,还有一张火车票——是去南方的单程票。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我声音发涩。
奶奶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眼神中透着难以言表的疲惫和愧疚:"因为奶奶错了...我以为王家能给你爸爸带来好前程,可是...人心是骗不了的。你爸对你妈,终究是放不下。"
她叹了口气,眼中噙着泪水:"奶奶对不起你妈妈,这些年,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婚礼那天,宾客盈门,喜气洋洋。
我穿着新买的西装,站在爸爸身边,看着他和王阿姨交换戒指。
奶奶坐在前排,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却不时偷偷擦眼泪。
我注意到爸爸的表情也很复杂,当他说"我愿意"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宴席间,我借口上厕所溜了出来,拿出那张火车票——是当天晚上六点的车。
我回房间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看了看床头妈妈给我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塞进书包。
书里夹着我和妈妈在县城照相馆拍的合影,那是她走前不久照的,照片上她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忧伤。
下午四点,我悄悄离开了喧闹的婚宴。
半路上遇到了李奶奶,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去吧,替我问候你妈妈。"
火车缓缓启动时,我看见站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奶奶。
她穿着那件过时的蓝色棉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焦急地张望着。
我赶紧探出头去,她终于看见了我,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奶奶,我去看妈妈,很快回来!"我大声喊道。
"替奶奶向你妈道歉..."她的声音被火车的轰鸣声淹没。
但我看见她干瘦的手在空中挥动,眼中闪烁着泪光。
火车开动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南方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早。
小城的街道上开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和北方的干燥完全不同。
按照地址,我来到一栋旧式的居民楼前,忐忑地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妈妈站在门口,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她愣住了,眼泪瞬间涌出:"小陆?真的是你?"
我扑进她怀里,多少个夜晚的思念在这一刻爆发:"妈妈,我好想你!"
她紧紧抱住我,身体微微颤抖:"妈妈也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我们坐在她简陋的出租屋里,一室一厅,家具简单,但收拾得很整洁。
墙上挂着我的照片,床头放着一个小闹钟,还有一摞书。
妈妈煮了一锅藕粉汤,香甜滑润。
那香气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家,想起那些被忽略的温暖时刻。
"妈,为什么当初要走?"我忍不住问。
妈妈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因为妈妈想让你爸爸过他想要的生活。"
她搅动着碗里的藕粉汤,声音低沉:"那天我收到了南方老家的来信,说我爸妈身体都不好,想调回去照顾他们。我和你爸商量,他不愿意放弃县城的工作。你奶奶更是坚决反对,说我要'抛弃'这个家。"
她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与其让大家都痛苦,不如自己承担这份离别之痛。"
"可是,现在大家也不快乐啊。"我说出这段时间的观察,"爸爸常常心不在焉,奶奶也变得很沉默。"
妈妈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疼爱:"你长大了,懂事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生活就是这样,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告诉她奶奶的变化,告诉她爸爸和王阿姨结婚的事。
妈妈听着,眼神中有悲伤,却不再有怨恨。
"你奶奶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是太在乎面子、太固执了。"妈妈说,"希望她现在能幸福。"
第二天,我正准备回去,电话突然响了。
是爸爸打来的,声音异常急促:"小陆,你在你妈那儿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快回来,奶奶..."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和妈妈连夜赶回北方。
到家时,奶奶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
看到我和妈妈一起出现,爸爸愣住了,眼圈迅速红了。
"芳菲..."他轻唤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王阿姨站在一旁,神情复杂,最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病房里,奶奶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
看到妈妈,她的眼中闪过惊讶,继而是愧疚和欣慰。
她艰难地抬起手,妈妈走上前握住。
"对不起..."奶奶的声音微弱但清晰。
妈妈摇摇头,眼泪滑落:"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的隔阂如冰雪般融化。
奶奶住院期间,妈妈一直照顾她。
从喂药到洗澡,事事亲力亲为。
奶奶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就像个孩子一样依赖妈妈。
有一次,我听见妈妈给奶奶梳头时,奶奶低声说:"芳菲,我那时候太糊涂了..."
"妈,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现在,"妈妈温柔地说,"您看,小陆长高了不少吧?都快赶上他爸了。"
不知从何时起,妈妈开始称呼奶奶为"妈"。
而奶奶眼中看妈妈的目光,也不再有当年的刻薄,而是充满了感激和疼爱。
"芳菲啊,"有一天奶奶突然说,"当年是我眼拙,看不到你的好。我那时候在你爷爷家也受了婆婆不少气,心里头就想着'我儿媳妇也得这么过',现在想想,真是糊涂啊!"
妈妈只是笑笑,给奶奶掖了掖被角:"都过去了,您好好养身体,小陆还等着您教他下象棋呢。"
爸爸和王阿姨的婚姻没能维持多久。
据说是因为"性格不合",但我知道真相不只如此。
王阿姨搬回了自己的家,新买的楼房也挂出了转让的牌子。
妈妈搬回了家,一家人重新开始了生活。
院子里的梨树又一次开花结果,奶奶和妈妈一起在树下摆了小桌子,喝茶聊天,有说有笑。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闻到了久违的香气。
推开门,看见妈妈正在厨房熬藕粉汤,奶奶在一旁打下手。
她们背影相依,画面温馨和谐。
"小陆回来了?"奶奶转身招呼我,"快来尝尝你妈熬的藕粉汤,县城第一绝啊!当年我嫌她熬得不好,现在才知道,那是我自己嘴巴刁!"
妈妈笑着摇头:"妈,您太夸张了。"
"不夸张,实话实说!"奶奶拍了拍妈妈的肩膀,"咱们芳菲是个好媳妇,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那香甜滑润的藕粉汤,记忆中的味道瞬间回来了——那些被偏见和倔强掩盖的爱,那些被忽略却始终存在的温暖,在岁月的洗礼中显现出最本真的模样。
爸爸下班回来,看到我们三人在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建国,快来,尝尝你媳妇熬的藕粉汤!"奶奶招呼道。
爸爸接过碗,喝了一口,眼神温柔地看着妈妈:"还是这个味道,我最爱的味道。"
妈妈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院子里,梨树上的果子渐渐成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这一次,奶奶让妈妈来摘第一个熟透的梨。
"你个子高,摘得着。再说了,你是我最亲的人,这第一个梨就该你摘!"奶奶笑着说。
夕阳下,妈妈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金黄的梨子,分成四份,一家人围坐在梨树下分享这甜蜜的果实。
人生如同那碗藕粉汤,需要耐心熬制,才能尝到其中的香甜。
而那些曾经的误解与隔阂,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