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如初
"八万八千块!"儿子的声音在小院里回荡,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你这是要天价彩礼啊?"我苦笑着,手里的茶杯微微颤抖,茶水溢出来,烫得我一激灵。
六十岁的年纪,本该安度晚年,却因一场重逢,让我如同年轻姑娘般心跳加速。
那是我的初恋——老周。
三十年过去,他鬓角添了霜,眼角添了纹,却依然是那个让我心动的人。
那天他来找我,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就像当年一样,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菊花,说是路过山坡看到的,想着我肯定喜欢。
"李淑华,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问我,眼神里满是期盼和试探。
多少年了,还是只有他会这样叫我全名,一字一顿,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我早年丧偶,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
九十年代初,老伴下岗后借钱开了个小食杂店,没想到赶上市场竞争激烈,又缺乏经验,没几个月就赔了个精光。
那一年,他因为还不上债,整日愁眉苦脸,最后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留下我和十岁的儿子相依为命。
那些年,为了生计,我走街串巷卖豆腐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磨豆子。
我们住在县城边缘的老旧小区,房子小得转身都困难,但胜在房租便宜。
寒冬腊月里,手上的冻疮裂得血肉模糊,我硬是咬着牙挺过来。
"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常对自己说,"为了儿子,再苦也值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清贫却也踏实。
看着儿子大学毕业,又在县城买了房成了家,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如今,我搬到了儿子给我买的小院里,生活本该平静安逸。
谁知道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在六十岁的年纪遇见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初恋。
"李姐,你这是要唱哪出戏呀?"邻居王婶端着刚蒸好的馒头,站在我家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我新买的衣服。
"瞧把你乐得,跟过年似的,"王婶咂咂嘴,"这把年纪了,找个伴儿就不错了,还非得是当年那个甩了你的老周?"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槐树发呆。
那棵树下,年轻时的我和老周常常约会。
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县里的小学教书。
他是从北京下放到我们县的知青,已经留在当地工作了几年,在县供销社当了个小干部。
我们是在一次县里组织的联谊会上认识的。
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那时的老周,年轻英俊,说话温柔,与县城那些粗犷的小伙子不同,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我们很快坠入爱河,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那棵槐树下见面。
他说他喜欢我教书时认真的样子,我说我喜欢他弹吉他时专注的神情。
我们计划着结婚后的生活,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然而,好景不长。
他的家人从北京来信,坚决反对他和一个农村姑娘在一起。
那封信上说,他们家好不容易才熬到可以返城的政策,如果他在农村结婚,就永远回不去了。
后来因为家庭阻挠,他去了北方,我嫁给了别人。
命运啊,兜兜转转,竟又把我们带到了一起。
老周退休后回到了老家,偶然在街上遇见了我。
他说,离开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当他得知我已经守寡多年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的生活。
"妈,你认真的?"儿子小刚听说我和老周的事后,脸色变得阴沉。
"他当年抛下你一走了之,现在回来就想娶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雨打芭蕉,窗外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在敲打我纠结的心。
儿子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妈,我不是不让你找,但他既然想娶你,就得拿出诚意来!"
八万八千的彩礼,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即使是年轻人结婚也少有这么高的。
儿子知道我手里有些积蓄,这些年靠着卖豆腐脑和后来在幼儿园当厨师,我省吃俭用攒下了十几万。
但这钱是我的养老钱啊,如果全拿出来给儿子当彩礼,我和老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人到晚境,图的不就是个安心么?"我望着镜子里满脸皱纹的自己,嘴角泛起苦笑。
青丝已变白发,当初誓言犹在耳。
这一生啊,起起落落,风风雨雨,到头来,我只想寻个知冷知热的人共度余生。
我拿出那个旧木盒,里面躺着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小梳子。
那是老周当年送我的唯一礼物,他说这是他奶奶留下的,家里最珍贵的东西。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留着它。
"傻丫头,"我自嘲地笑笑,"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一天,老周来看我,带来了他亲手酿的米酒。
"尝尝,"他笑着说,"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专门为你准备的。"
酒很甜,却又带着一丝苦涩,就像我们的感情。
"周大哥,"我犹豫着开口,"我儿子他......"
"我知道,"老周叹了口气,"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吧?"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关系,"他握住我的手,"我等了三十年,再等一等又何妨?"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温暖,却又无比心酸。
"我儿子要彩礼,"我低声说,"八万八千。"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值!娶你,值这个价!"
我哭笑不得:"你疯了吧?咱们这把年纪了,还讲什么彩礼?再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这些年也攒了点,"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虽然退休金不高,但也够用。"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老周在北方是个普通工人,退休金能有多少?他这些年孤身一人,肯定也不容易。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让你拿出这么多钱。"
老周没再坚持,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
"那你有什么打算?"他轻声问。
"我得先弄明白,儿子为什么非要这么多彩礼,"我思索着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不会无缘无故提这种要求。"
一天黄昏,我骑着老式自行车去了儿子朋友小李家。
他妈妈是我卖豆腐脑时的老主顾,这些年一直走动。
小李家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蔬菜,这是老一辈人的习惯,再小的地方也不能荒废,总要种点什么。
"阿姨,稀客啊!"小李热情地招呼我,"来,进屋喝茶。"
小李比我儿子小两岁,从小就聪明,现在在县城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不错。
"李娃子,我来是想打听点事,"我开门见山,"我儿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困难?"
小李的脸色变了变,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
"阿姨,其实小刚最近压力太大了,"小李叹了口气,"他那服装厂资金周转不开,欠着一屁股债,八万八,其实是他急需的钱。"
听罢,我如五雷轰顶。
原来,儿子两年前跟朋友合伙开了个小服装厂,主要给大城市的服装企业做代工。
刚开始生意不错,去年却因为一批质量问题被退了货,赔了不少钱。
今年又遇上原材料涨价,几个大客户拖欠货款,厂里的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他不想让您担心,"小李说,"但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儿子啊,为何不对娘说实话?
这些年,他总把我当成需要保护的老人,报喜不报忧。
我心里一阵酸楚,想起他小时候,每次考试考砸了都不敢告诉我,怕我难过。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倔强。
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想起儿子念高中那年,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我去找亲戚借钱,却被冷言冷语地拒绝。
那晚,我偷偷哭到半夜,没想到儿子听见了,第二天就去找了份送报纸的工作。
"妈,我自己能挣钱上学,"他拍着瘦弱的胸脯说,"您别担心。"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这么多年了,我的儿子依然是那个宁愿自己扛,也不愿让我操心的孩子。
第二天,老周来了,手里提着两袋水果。
看到我肿着眼睛,他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问,只是握住我的手。
"怎么了?"他轻声问。
我把儿子的事告诉了他。
老周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郑重地说:"我想去看看你儿子。"
"现在?"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当年我没能给你幸福,现在,至少让我帮你分担一些。"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体贴入微的老周,永远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你别担心,"我拍拍他的手,"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把我这些年攒的钱都给儿子,帮他度过难关。"
"那你以后怎么办?"老周皱起眉头。
"我还能做事,"我笑着说,"大不了再去卖豆腐脑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老周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你这把年纪再受苦。"
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我有个主意。"
原来,老周在北方这些年,除了在国企工作,还学会了一门手艺——制作特色面料。
他退休后带回来了一些技术和配方,正打算在老家找个小厂子合作呢。
"我去跟你儿子谈谈,"老周说,"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周末,我们一起去了儿子家。
儿媳妇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妈,您来了,"儿媳妇热情地招呼我,却对老周显得有些拘谨。
儿子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尴尬,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我。
"小刚,"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厂里的事了。"
儿子脸色一变,随即低下了头:"谁告诉您的?"
"这不重要,"我拍拍他的肩膀,"重要的是,有困难为什么不跟妈说?"
"我......"儿子欲言又止,眼圈有些发红。
"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笑话你没出息?"我有些心疼地问。
"妈,我答应过爸爸要照顾好您的,"儿子哽咽着说,"可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怎么照顾您?"
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我的儿子不是不理解我,不是反对我找老伴,而是担心自己无法尽到孝道。
老周这时候站了出来:"小刚,我想跟你谈谈。"
出乎意料的是,老周与儿子谈了整整一下午。
不是关于彩礼,而是关于服装厂的经营。
老周从北方带回的新型面料样品摆了一桌子。
"这种面料防水透气,做运动服装特别合适,"老周耐心地讲解,"而且成本比普通面料低三成。"
儿子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
"周叔,您是说,您有这种面料的加工技术?"儿子问道。
"是的,"老周笑着说,"我在北方的厂子做了二十多年,这些都是我摸索出来的。"
"叔叔的眼光真准,"儿子眼里闪着光,"这批货要是能进来,厂里的订单就有着落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俩越聊越投机,心里既欣慰又感慨。
命运真是奇妙,当年我和老周没能在一起,如今他却可能成为儿子事业上的贵人。
晚饭时,气氛融洽了许多。
儿媳妇给老周夹菜,儿子也主动给他倒酒,一家人有说有笑的。
饭后,老周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推到儿子面前:"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多,十万出头,你先拿去周转。"
儿子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老周。
"不是彩礼,"老周解释道,"是长辈的心意。等你厂子好起来再还我也不迟。"
儿子的眼圈红了,推回存折:"周叔,这我不能要。"
"为什么?"老周有些不解。
"妈这么多年不容易,您能对她好,我就知足了,"儿子真诚地说,"彩礼的事,是我鬼迷心窍,您别往心里去。"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您要是真心对我妈好,以后的日子我们就是一家人。"
听到这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而是一个能为我着想的男人。
老周拍拍儿子的肩膀:"小刚,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说定了。"
他转向我,眼里满是温柔:"淑华,我和小刚商量好了,我们以后三个人一起合作,你负责管账,我出技术,小刚负责销售,咱们把这个厂子重新盘活。"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这些?"
"刚才啊,"儿子笑着说,"周叔的主意。"
我突然明白了,老周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帮助我和儿子,既不伤害儿子的自尊心,又能解决实际问题。
这个男人,三十年过去了,依然这么体贴周到。
回家路上,夕阳西下,老周牵着我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
土路两旁的野菊花开得正艳,风吹过,带来阵阵清香。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解决,"我感慨地说,"还是你有办法。"
老周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个方案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你心里一直装着我们娘俩,"我轻声说,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自然,"他柔声回答,"当年我欠你的太多了。"
想到这里,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梳子:"还记得这个吗?"
老周接过梳子,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你...你竟然还留着它?"
"嗯,"我点点头,"这么多年,它一直陪着我。"
老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梳子,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当年我把它送给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知道,"我笑着说,"所以我一直珍藏着它。"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为这个平凡的日子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咱们都不年轻了,"我轻声说,"往后余生,平平安安就好。"
"儿子的事能解决,你也同意和我在一起,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老周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初心不变,余生请多指教。"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儿子小时候问我的一个问题:"妈妈,什么是爱情?"
当时我没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含糊地说:"爱情就是两个人彼此关心,共同生活。"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他了。
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不是天价彩礼的物质交换,而是历经岁月洗礼后仍然愿意牵着对方的手,一起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
我和老周,错过了年轻时的花前月下,却赢得了暮年的相濡以沫。
这或许就是生命给我们最好的安排吧。
初心如初,岁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