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的债
"我没借过你的钱,一分都没有!"姑妈站在姑父的灵堂前,面色铁青地看着我,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耳中。
村里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七大姑八大姨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我的心。
我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
八年间的十三万元,在这个瞬间成了一场空。
我叫王建国,是东北小村里第一个拿到大学文凭的孩子,当地人都叫我"大学生"。
1994年,我从省里师范学院毕业,在县城一家国企当了会计,每月工资三百多块,在那时算是体面的收入了。
记得那时候,村里人见了我都会竖起大拇指:"建国这娃子有出息,咱们村可算出了个读书人!"
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踏实,每月还能攒下小几十块钱。
那时的我和妻子小芳刚结婚不久,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宿舍里,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新婚的甜蜜。
姑妈家的情况却不好,姑父是村里的木匠,以前手艺不错,日子还算宽裕。
可是九十年代初,城里开始流行钢制家具,木匠的活计慢慢少了起来,姑父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更糟的是,表哥高考落榜,想要复读,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那年冬天,北风呼啸,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
姑妈来我家时,嘴唇冻得发紫,眼睛哭得像两颗红枣,憔悴得不成样子。
"建国啊,你姑父这病要是不治,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姑妈搓着冻僵的手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里东拼西凑也不够医药费,你能不能..."
姑妈的话没说完,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时候,一万块钱对我来说是半年的工资,我和小芳还在为攒首付买房子而努力。
但血浓于水啊,我心里清楚,姑妈不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她能开这个口,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姑妈,您别担心,我这就去取钱,先应急。"我拍了拍姑妈的肩膀,感觉她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姑妈紧紧握住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建国,姑妈记得你的好,等你表哥毕业工作了,一定还你。"
小芳虽然有些犹豫,但也没说什么,默默地陪我去了银行,取出了积攒的五千块钱给姑妈。
后来又陆续借了几次,为表哥学费,为姑父治病,几年下来竟然累计到了十三万元。
每次借钱,我都只是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一笔,从没想过要姑妈写欠条。
在我的观念里,亲戚之间,一张纸条算什么?诚信和亲情才是最牢固的纽带。
如今,这纽带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姑父的病情时好时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花了不少钱,却始终没有好转。
我和小芳的婚房首付一再推迟,原本计划的孩子也因为经济压力不得不往后延。
小芳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偶尔会默默地看着街上别人家的孩子,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期待。
那年深秋,姑父终于没能抗过去,撒手人寰,享年才五十二岁。
北方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姑父下葬那天,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村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曳,像是也在为姑父哀悼。
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姑父家的院子里,低声交谈着,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不知道姑妈为何突然当众翻脸,或许是悲伤过度,或许是有什么隐情。
"欠条呢?你有欠条吗?"姑妈在众人面前质问我,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冷漠。
"姑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人当头一棒。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姑妈提高了嗓门,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说借给我们家十三万?拿出证据来!"
确实,我没有让姑妈写过欠条,只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日期和金额。
在我的心里,这些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帮衬,是亲戚之间的互相扶持。
"姑妈,这些年为了姑父看病,表哥上学..."我试图解释。
姑妈打断了我的话:"你姑父的病是天注定的,你表哥的学费是我们东拼西凑的,你凭什么说是你借的钱?"
村里人议论纷纷:"这建国也是,借这么多钱不要个字据,图啥呢?"
"可不是,这年头,连亲戚都不能全信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建国是个实诚孩子,不会撒谎的。"
"那谁知道呢?死无对证,姑父都不在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我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小芳站在我身旁,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汗水。
她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难道亲情就值这么点钱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姑妈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老王刚走,你们就来要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拉住小芳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姑妈,今天是姑父的大日子,我们不说这个,改日再谈。"
回到县城的家,我坐在桌前,久久不能平静。
小芳给我倒了杯热茶,坐在我对面:"建国,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算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是算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芳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说..."
"别说了。"我打断她的话,"钱是小事,可这亲情..."
小芳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我翻出姑父生前给我的几封信,那是他在病床上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诚恳。
在最底层的信封里,我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工整地记录着借款数目和日期,是姑父的笔迹。
"建国,是你救了我一命,也给了表哥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份恩情我们永远铭记。等我病好了,一定加倍偿还。如有不测,这笔钱由表哥承担,望你见谅。"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姑父生前对我的好。
小时候,是他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那个冬天,他特意给我做了一套小书桌,上面还刻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八个字。
高考前,是他骑自行车送我去县城补习,风雨无阻,从不叫苦。
我曾经深夜发烧,是姑父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院。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忽然明白,姑父是懂我的,他留下这张纸条,就是怕有今天。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张纸条去了姑妈家。
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妈,那是人家的血汗钱啊!"是表哥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无奈。
"你懂什么?那么多钱,咱家现在拿得出来吗?"姑妈的声音尖锐刺耳。
"可是..."表哥还想说什么,被姑妈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的!你爸刚走,我们家就这么个顶梁柱了,你忍心看我去打工还债吗?"
我站在门外,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走。
这时,院子里的老黄狗发现了我,"汪汪"地叫了起来。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表哥打开门,看见是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大哥,你来了..."
姑妈也出来了,看到我手里的纸条,脸色一变:"你那是什么?"
我把纸条递给表哥:"这是姑父留下的,你看看。"
表哥接过纸条,仔细地看了看,眼眶慢慢红了:"这...这是爸爸的字..."
姑妈一把抢过纸条,看了几眼,脸色变得煞白:"这...这能证明什么?一张纸条而已..."
表哥深吸一口气:"妈,别说了。"
他转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大哥,这些年多亏了你,我不会忘记的。"
姑妈看看表哥,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村里的事情传得快,没几天,这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老支书找到我家,坐在我家简陋的客厅里,点燃了一支烟:"建国啊,你姑妈那边,我去做了工作。"
老人家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你表哥已经在城里找到工作,我已经和他谈过了,这事会有个说法的。"
我感激地看着老支书,这位老人家和我爸是同一辈的人,在村里德高望重,他肯出面,说明他相信我。
"谢谢支书爷爷。"我真诚地说。
老人家摆摆手:"别谢我,是非曲直,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你姑妈这些年也不容易,你表哥也是懂事的孩子,这事会解决的。"
三天后,表哥来了。
他站在我家门口,脸上带着羞愧:"大哥,这些年的学费和爸爸的医药费,我会分期还给你。"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工作两个月的工资,先还你五千,以后每月我都会寄钱来。"
"妈妈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打击,希望你能理解。她其实不是不认账,只是...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
我接过信封,心中百感交集:"表哥,不用着急,我知道你刚工作,也不容易。"
表哥摇摇头:"不,这是我的责任。爸爸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安心。"
我看着表哥眼中的真诚,心中的石头渐渐化开。
金钱能丢,但亲情不能散。
诚信是亲情的基础,而宽容是维系亲情的纽带。
回到家,小芳看到信封里的钱,惊讶地问:"表哥给的?"
我点点头:"以后他每月都会还一些。"
小芳紧紧抱住我:"你终于不用再为这事烦心了。"
我轻抚着她的背:"钱不钱的无所谓,重要的是亲情没断。"
小芳笑了:"你啊,就是心太软。不过,这次倒是有了个好结果。"
那个冬天特别冷,但我的心却是暖的。
表哥信守承诺,每月都寄来钱,虽然不多,但很稳定。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姑妈突然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刚摘的山里的野菜和几个土鸡蛋。
她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尴尬和愧疚:"建国,姑妈给你送点山里的东西,尝尝鲜。"
我连忙让她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姑妈坐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建国,姑妈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姑父走得突然,我一下子接受不了,又担心以后的生活,所以..."
我打断她的话:"姑妈,都过去了,您别放在心上。"
姑妈摇摇头,眼中含着泪水:"不,姑妈做得不对。你姑父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事,他怕我们亏欠你太多,忘恩负义。"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存折:"这是我这半年来做小买卖攒的钱,还有你姑父的一点积蓄,一共两万多,先还你一部分。"
我没有接:"姑妈,表哥已经在还了,您留着养老吧。"
姑妈执意要我收下:"这是姑妈的心意,也是对你姑父的交代。你们小两口还要买房子,要孩子,这钱你收着。"
最后,在姑妈的坚持下,我收下了钱。
送走姑妈后,我和小芳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夕阳。
小芳轻声说:"建国,看来你姑妈也想通了。"
我点点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怎么样,也是亲戚啊。"
小芳握住我的手:"有了这笔钱,我们的首付就够了,可以开始看房子了。"
我笑了笑:"是啊,咱们的小家,终于可以有着落了。"
几个月后,我和小芳买了一套小两居,虽然不大,但却是我们的家。
表哥依然每月按时寄钱来,姑妈也时常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和自己做的腌菜。
冬去春来,村头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人世间的情感就像这棵树,经历风霜,却依然生长。
我和姑妈的关系或许再难如初,但生活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继续。
在这个世界上,钱财可以再赚,但亲情一旦破裂,就很难修补。
幸运的是,我们家的亲情,虽然经历了风雨,却没有破碎。
表哥工作几年后结了婚,邀请我和小芳去参加婚礼。
席间,他举杯向我敬酒:"大哥,没有你这些年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宽容。"
我心中一暖,举杯相碰:"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姑妈在一旁看着我们,眼中含着泪水,却是欣慰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在世,诚信固然重要,但宽容和理解同样珍贵。
正如姑父生前常说的那句话:"做人要厚道,但也要记得保护自己。"
如今,这句话在我心中有了更深的理解。
那张姑父留下的纸条,我一直珍藏着,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纪念那份穿越时光的亲情。
人这一生,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数不胜数,但只要心中有爱,有诚信,有宽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就像东北的冬天,再寒冷,也会迎来春暖花开的日子。
冬天终究会过去,春天必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