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不易
"不要脸!我爸辛辛苦苦攒的钱,凭啥给你这外人?"
刘栋的声音像刀子,刺得我心口发凉。
老刘站在一旁,脸上肌肉抽动,欲言又止。
那杯刚倒的茶还冒着热气,我却觉得屋里冷得像腊月的北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早已掉了釉的搪瓷缸子,那是我和老刘结婚那天用的,上头印着"百年好合"四个红字,如今字迹已经模糊,只剩个轮廓。
我五十岁那年和老刘结婚,那是2003年。
那时我已守寡六年,老伴因肺癌去世,走得很痛苦。
女儿在南方一家外企做会计,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
我的日子过得像一块无人问津的老姜,干巴巴的,没滋没味。
每天早起晚睡,小菜园里种点青菜,楼下棋牌室搓两圈麻将,日子就那么混过去了。
认识老刘是在社区组织的老年健康讲座上。
他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笑呵呵地说:"大姐,这天热,喝口水。"
老刘比我大三岁,五十三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头儿很足。
后来知道他退休前是纺织厂的电工班长,手艺好,人缘也好,街坊邻居谁家电器坏了都喊他去修一修。
他爱人得了癌症,比我老伴走得还早,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刘栋,在市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已经结婚成家。
老刘退休金不高,但人家有手艺,经常帮人修修补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熟悉了之后,我才知道老刘其实早就注意我了。
他说:"我看你独自一人买菜回来,总觉得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孤零零的呢?"
他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家老头子,不善言辞,但字字真心。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再婚,但人到晚年,更怕孤独。
再婚那天没大办,请了几位老街坊吃顿饭,还有我女儿从南方赶回来。
女儿看着老刘,轻声对我说:"妈,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和老刘都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讲究个安稳和气,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晚年有个伴。
我们商量好了,财产各自清白,互不扯皮,免得给儿女添麻烦。
日子过得也算舒坦,老刘修家电,我侍弄小菜园,两份退休金合在一起不富裕但也宽绰,偶尔还能改善改善生活。
老刘对我很好,从不摆老公的谱儿,有时候还帮我择菜洗碗。
他会把水龙头修得一滴不漏,会把家里的灯泡换成省电的,会在冬天的早晨先起来把炉子生好,倒好一杯热水等我起床。
街坊们都说,李芝啊,你这后半辈子有福了,摊上老刘这么个好人。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直到那天,老刘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那是去年冬天,老刘从儿子家回来,坐在沙发上搓着手,欲言又止。
"咋了?"我端着刚蒸好的红薯,递给他一块,"刘栋家里有事?"
老刘接过红薯,热气腾腾的,他却没心思吃,放在茶几上,叹了口气。
"栋子买房子,首付差点钱。"
九十年代的国企效益都不怎么样,老刘这辈子没攒下多少钱,更何况老伴生病时花了不少。
"差多少?"我问。
"五十万。"老刘说出这个数字,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一辈子勤俭持家,加上前几年拆迁补偿,手里有些积蓄,但也经不起这么大手笔的支出。
何况,我还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万一哪天我有个好歹,这些钱可是女儿的依靠。
"要不,写个借条吧?也是个说法。"我小心斟酌着措辞,不想伤了老刘的面子,但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老刘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就点了点头:"行,应该的。"
那会儿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没想到这句话却引来了滔天祸事。
老刘回去跟儿子说了这事,刘栋听说后,连夜赶来兴师问罪。
他站在我家客厅,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爸辛辛苦苦一辈子,你倒好,才过几年,就想把我家的钱套走?还让我爸写借条,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刘栋声音很大,楼下王奶奶都听见了,站在楼道里往上张望。
我听了这话,心窝子像被人堵了块石头,又酸又痛。
老刘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栋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李阿姨对我多好,你知道吗?"
"好?我看她是馋咱家那点钱吧?"刘栋冷笑,"五十万,说借就借,也不跟我商量。"
我没吭声,拿起小铲子出门去了菜园。
初春的萝卜刚露出嫩绿的芽,我蹲在地头,把杂草一棵一棵拔掉,眼泪却无声地砸在泥土上。
前夫走后,我是怎么拉扯女儿,怎么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的?
那些年,我早上四点起床去菜市场帮人卸货,挣几十块辛苦钱,再赶去食堂上班。
晚上回家,手上的冻疮裂开,疼得直掉眼泪,可我还得给女儿辅导功课,洗衣做饭。
我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却坚持给女儿报了钢琴班,让她和那些干部家的孩子一起学琴。
这些,刘栋哪里会懂?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贪图他爸那点退休金的老太婆罢了。
张大姐从旁边菜地过来,见我眼圈红红的,叹了口气。
"李芝,又跟老刘闹别扭了?"她是我多年的邻居,知道我的为人。
"不是,是他儿子..."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哎呀,再婚家庭哪有那么容易的。"张大姐蹲下来,帮我除草,"孩子们都有戒备心理,怕你占了他爹的便宜,这很正常。"
"可我没想占谁的便宜啊,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啥人。"张大姐拍拍我的肩膀,"李芝,有啥想不开的?再婚家庭都这样,善待继子也是善待自己啊!你想开点,日子还长着呢。"
回家后,老刘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见我进门,忙把烟掐了。
他戒烟多年了,今天居然又抽上了,可见多么心烦。
"老李,对不起..."他叫我老李,是亲昵的称呼。
我摇摇头:"不怪你,年轻人不懂事。"
我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煮了老刘爱喝的绿豆汤。
日子还得过,天还得亮,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把日子搅黄了。
可自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老刘变得沉默寡言,有时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又把话咽回去。
我装作若无其事,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但心里那块石头始终没消失。
有天夜里,我听见老刘在客厅给儿子打电话。
"栋子,你那天说话太过分了,你李阿姨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你担心,可你李阿姨不是那种人..."
听着老刘为我辩解,我心里又酸又涩。
人到老年,经不起这样的委屈和误解了。
想当初,我嫁给老刘,多少人背后嚼舌根。
有人说我是嫌一个人寂寞,有人说我是图老刘的退休金,还有人说我这把年纪了不知道羞。
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心里明白,我和老刘是真心相待。
可如今,连最亲的人都误会我,这滋味比吃了黄连还苦。
日历翻到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那天老刘说要去修邻居家的电视,中午就没回来吃饭。
下午三点多,我接到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您好,这里是市中心医院,刘师傅在我们这儿突发脑梗,情况不太好..."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冲到医院时,老刘躺在抢救室里,脸色煞白,嘴唇发紫。
医生说是热射病加上劳累过度,引发了脑梗,幸好送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守在病房外,腿脚发软,心里不停地念叨:"老天爷,你可不能带走他,不能啊..."
我害怕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刘栋赶来时,见我守在门口,冷哼一声:"现在装什么好人?不就是看上我爸那点钱吗?"
我咬着嘴唇不答话,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生死面前,还计较这些,值得吗?
老刘转入普通病房后,我每天按时给他翻身、擦身、喂药。
病房里的座椅硬邦邦的,我坐一会儿腰就疼,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然后继续坐下守着。
白天黑夜地守着,直到护士催我回去休息,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家后,我给老刘煲汤,蒸鱼,做他爱吃的一切,再装好保温盒带到医院。
刘栋来看望时,我总是找借口出去,免得他看见我就生气。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刘的情况有所好转,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
"老李,辛苦你了。"他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
我摇摇头:"咱俩是夫妻,这有啥辛苦的。"
说是这么说,可我确实已经很疲惫了。
我年纪不小了,每天来回跑医院,晚上回家还要做饭洗衣,黑眼圈都快掉到嘴边了。
但我不敢抱怨,怕老刘担心。
又过了两星期,老刘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出院那天,刘栋请了假来接我们,看他那不情愿的样子,我知道是老刘硬逼着他来的。
回家路上,车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老刘坐在副驾驶,我和儿媳坐在后排,谁都没说话。
到家后,我悄悄去银行取了四十万,全给了老刘。
"给刘栋交房贷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老刘眼眶湿了:"对不起,我..."
"都是一家人,孩子不懂事,大人得懂事。"我笑着说,心里却在想女儿当年买房时的艰难。
那会儿,我东拼西凑,问亲戚借,卖了老屋的地基,才凑齐首付。
如今,我把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给了刘栋,心里不是没有不舍,但看到老刘那感激的眼神,我觉得值了。
老刘握住我的手,半晌才说:"我去找刘栋,他得亲自登门给你道歉!"
"别,算了吧。"我赶紧阻止,"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认错。"
"不行!"老刘难得这么强硬,"他必须向你道歉!否则这钱我不会给他的。"
老刘雷厉风行,当天就把刘栋叫来了。
父子俩在书房谈了很久,我在厨房忙活,故意不去听他们说什么。
最后传来刘栋的声音:"行,我知道了,爸。"
老刘出来时,脸色好多了,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事情解决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早早起床,拖了地,擦了桌子,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中午时分,门铃响了。
打开门,刘栋和他媳妇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他们的小儿子,我的小孙子。
我有些讶异,让他们进来。
儿媳很有礼貌,叫了声"李姨",然后把孩子放下来。
小家伙刚会走路,扶着墙壁蹒跚地向前挪,看见老刘,咧嘴一笑:"爷爷!"
老刘一把抱起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刘栋局促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李...阿姨,我..."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赶紧说:"你们先坐,我去端菜。"
我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桌子菜,有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炒青菜,还有一锅老刘爱喝的鸡汤。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闷头吃饭,只有小孙子咿咿呀呀地闹腾。
他忽然指着我,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她是谁呀?"
儿媳擦了擦孩子的嘴:"叫奶奶。"
"奶奶?"小家伙歪着头,似乎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然后突然开心地喊道:"奶奶!奶奶!"
我愣住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声"奶奶"叫得我心都化了。
刘栋放下筷子,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李阿姨,对不起...那天我说话太过分了。"
我知道这道歉来之不易,忙摆摆手:"没事,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好。"
"不,我真的很抱歉。"刘栋抬起头,眼里有愧疚,"爸跟我说了您的事,您...您是个好人。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我给他夹了块红烧肉:"尝尝,你爸说你爱吃这个。跟你妈做的比,差远了。"
刘栋接过这块肉,眼圈红了:"我妈走得早,我都不记得她做的菜什么味道了。"
老刘在一旁叹了口气:"你妈做的红烧肉最香,我经常念叨。后来是你李阿姨,一次次调整配方,才做出这个味道的。"
我没想到老刘还记得这茬,心里一暖。
饭后,儿媳主动收拾碗筷,刘栋带着孩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老刘拉着我到阳台上,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欠条,上面写着刘栋欠我四十万元,分十年还清,每月还款额和首次还款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我惊讶地看着老刘。
"是栋子自己写的。"老刘神色坦然,"我跟他说清楚了,你的钱是你辛苦攒下的,不是施舍,是借给他的,他必须还。"
我握着那张欠条,心里五味杂陈。
不是为了这钱,而是为了老刘这份理解和尊重。
"谢谢你,老刘。"我轻声说。
"谢什么,我才要感谢你。"老刘搂住我的肩膀,"要不是你,我这病都不一定能好。你那么辛苦地照顾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从那天起,刘栋一家常来我们家吃饭。
小孙子喜欢趴在我腿上看绘本,奶声奶气地叫我讲故事。
刘栋也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反而经常帮我提重物,修理家电。
他媳妇更是热情,逢年过节都给我买礼物,还常叫我去他们家吃饭。
日子就这样慢慢好转起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亲情不是与生俱来的血缘,而是一点一滴的理解与包容。
是老刘病床前的那杯水,是刘栋愧疚的眼神,是小孙子奶声奶气的一声"奶奶"。
日子像菜园里的蔬菜,需要辛勤浇灌才会丰盈。
再婚这条路,崎岖坎坷,但只要彼此理解,相互尊重,终会柳暗花明。
我和老刘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楼下小孙子蹒跚学步的身影,心里踏实得像那盏点亮了数十年的老台灯,不华丽,但温暖持久。
老刘在一旁笑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银白的鬓角上,温暖而安宁。
他悄悄握住我的手,低声说:"老李,遇见你,是我下半辈子最大的福气。"
人至暮年,沧桑阅尽,能有一人懂你,便是岁月赐予的最好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