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父亲的葬礼上,我穿着不合身的黑色中山装,像个缩小版的大人,手里攥着一团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白纸巾。
母亲去世早,那年我才五岁,只依稀记得她温柔的笑容和做的香喷喷的葱油饼。
父亲和继母李阿姨结婚五年,我已经习惯了家里的冷战和争吵,却没想到等来这一幕。
"这房子要卖了,你去你姑姑家住吧。"继母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劈开葬礼的寂静,我的心猛地一沉。
亲戚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十岁的我不明白为何父亲走后,我连家也没了。
爸爸是突发脑溢血走的,前一天还在院子里教我踢毽子,说等我暑假放假了带我去看天安门。
葬礼那天,东北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娃儿,跟姑姑走吧。"姑姑的手掌温暖而粗糙,拉着我上了开往乡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晃晃悠悠地开了一整天,窗外的城市渐渐变成了连绵的山和大片的田野。
姑姑家在辽宁东部的一个小山村,八十年代末的乡村,土路泥泞,砖瓦房里飘着煤油灯的味道。
姑父是村里的会计,憨厚寡言,对我很是照顾,常偷偷塞给我几块钱买小人书。
姑姑在生产队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披星戴月地回来,手上的老茧像一层厚厚的盔甲。
"没事,多一双筷子的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姑姑这样安慰我,可我知道,姑姑家本就拮据,多了我这张嘴,日子更加艰难。
村里的孩子都叫我"城里来的",我没有融入他们,常常一个人在山坡上看云,想象父亲在天上看着我。
有一次我在溪边哭,被姑姑发现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父亲生前的一块怀表。
"你爹临走前托人捎来的,说是他爹留给他的,现在该是你的了。"姑姑的眼圈红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从那以后,我把怀表带在身上,每当想家或者遇到困难,就摸摸它,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的力量。
"爹常说,咱家孩子不能没出息。"姑姑挑着扁担,满头是汗,却总有说不完的"你爹当年怎么怎么样"。
我知道,那是她用来鼓励我的方式,也是让我记住自己的根。
乡下学校的课桌歪歪扭扭,教室的墙上爬满了青苔,粉笔灰在阳光下飞舞,我却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九年。
我不是个天资聪颖的学生,但我很努力,因为我知道,学习是我唯一的出路。
村里的孩子大多初中毕业就去镇上的砖厂或者纺织厂打工了,只有极少数能考上高中。
初三那年,我偷听到姑父和姑姑在商量,说是家里困难,让我初中毕业也去打工吧。
那晚我没睡好,一直盯着父亲的怀表发呆,表面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走,仿佛在告诉我不能放弃。
第二天,我把最后一学期的成绩单交给姑姑,上面全是九十分以上的分数,我说:"姑姑,我想继续读书。"
姑姑拿着成绩单看了好久,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对姑父说:"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娃儿上完高中!"
那个夏天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我的名字出现在高中录取榜上,村里人都说李家的城里娃儿有出息。
高中在县城,我每天骑着姑父淘来的二手自行车,来回两个小时,风吹日晒雨淋,从不间断。
高三那年冬天,我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我走了三个小时到学校,双腿冻得像灌了铅,脚趾头都没了知觉。
那天晚上发高烧到四十度,昏昏沉沉中我梦见了父亲,他站在远处笑着看我,却怎么也走不近。
病好后,我几乎放弃高考的念头,觉得命运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让我尝到希望又狠狠地摔下来。
我开始逃课,一个人坐在县城的小公园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姑姑知道后,没有责骂我,而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端着煤油灯走进我的小屋。
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摇曳,那一刻我才发现,姑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你爹不会想看你认输。"她只说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如平地一声雷,我仿佛看见父亲期待的眼神。
第二天,我早早地回到学校,向老师道歉,开始了疯狂的复习,常常学到深夜,桌子上的煤油灯陪伴着我数不清的日子。
高考前夜,姑姑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里面是一百块钱,那是我见过姑姑手里最多的现金。
"明儿考完,去理个发,添件新衣裳。"姑姑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担忧和期盼。
我知道,这一百块钱攒起来有多难,那是姑姑大半年给人缝补衣服的积蓄。
高考那两天,天气出奇的好,教室里的吊扇呼呼转动,窗外的槐花香气四溢,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我摸着口袋里的怀表,仿佛父亲就在身边,给我力量。
那年夏天,我踏上了去省城的客车,车窗外,姑姑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尘土里,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省城的大学像个陌生的世界,高大的教学楼,整齐的图书馆,宽敞的食堂,一切都让我目不暇接。
室友们都是城里孩子,谈论的是港台歌星和时髦衣服,而我连一台像样的收音机都没有。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食堂端盘子,图书馆整理书籍,寒暑假在建筑工地打小工,省吃俭用,换来一张文凭,却没换来一份体面工作。
九七年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国企改革,下岗潮席卷全国,到处是找工作的大学生。
我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面试官听了总是皱眉,简历上的"农村户口"四个字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连续三个月的求职失败后,我存款所剩无几,只能搬到城郊的一间小破屋,和三个同样找工作的大学生合租。
每天投简历、面试、被拒绝,日复一日,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是否有意义。
夜深人静时,我蜷缩在出租屋狭小的床铺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没敢给姑姑打电话,怕她听出我的失落。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封信从天而降,信封上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是我继母李阿姨的。
我盯着那个发黄的信封看了许久,手指微微发抖,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二十年来,我从未收到过继母的只言片语,她在我记忆里只留下冷漠和疏远。
房间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我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信里只有简单几行字:"我在老城区的新华书店对面开了家小饭馆,如果方便,来一趟。"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简单直接,就像当年她决定把我送走一样干脆。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姑姑家那个常常打不通的电话,好在这次接通了。
"姑姑,李阿姨给我写信了,让我去见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去见见她吧,总得面对。"姑姑在电话那头叹息,声音里夹杂着收音机的杂音和鸡鸣声,"这么多年了,也该放下了。"
我知道姑姑指的是什么——那段被我深埋的记忆。
父亲去世前,继母和我的关系就不好,她常说我不懂事,专门气她,而我也确实故意做些让她生气的事。
有一次,我把她心爱的口红弄断了,她气得打了我一巴掌,正好被下班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罕见地发了火,和继母大吵一架,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葬礼那天,继母宣布卖房子的决定,我在众亲友面前失声痛哭,喊着"我不走,这是我家",却被大人们轻轻拉开。
姑姑接我走的那天,继母送了我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我的衣服和学校要用的东西,却没有一样玩具或者纪念品。
"走吧,你姑姑对你好,在那儿好好读书。"这是我记忆中继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二十年过去,我已经三十岁,她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知道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见她。
挂了电话,我从抽屉里取出父亲的怀表,表面已经黯淡无光,但指针依然在走动,仿佛在告诉我,时间不会停下,人也不能停下。
第二天,我穿上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衬衫,梳了梳头发,朝着老城区走去。
初夏的城市已经开始炎热,柳絮纷飞,偶尔还能看到满树的槐花,香气扑鼻。
新华书店我很熟悉,大学时常去那里看书,因为不用买,可以一站就是一下午。
书店对面的小饭馆不起眼,门口挂着一个褪色的招牌"家常菜",门帘被风掀起又放下,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想象着各种可能的场景,最终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推开饭馆的门,迎面是一股饭菜的热气,几张方桌整齐地摆着,墙上贴着手写的菜单,角落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天气预报。
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转过身来,我一眼就认出了继母,但二十年不见的她已然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时光刻下的印记。
她的眼神闪烁,先是一愣,随后避开我的目光,用略显局促的动作擦了擦手:"你...来了啊,先坐,我去拿点东西。"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这个曾经在我童年阴影中的女人在厨房和柜台之间忙碌,突然觉得她其实很陌生。
她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旧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我一直留着,想着有一天能给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像我记忆中那个总是冷冷的女人。
我打开皮箱,里面是父亲的老照片、奖状和一本褪色的存折,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剃须刀、烟斗、一方印章。
最上面是一张我六岁时的照片,站在学校门口,穿着红领巾,笑得见牙不见眼,背面写着"小虎六岁,上学第一天",笔迹工整,是父亲的字。
"这张照片,我拍的。"继母突然说,她有些不自然地搓着手,"那时候你刚上小学,你爸特别高兴,说你比他强,他小时候没机会好好上学。"
我愣住了,因为在我记忆里,这张照片是父亲拍的,我从未想过是继母按下的快门。
这个发现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平静了二十年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你父亲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继母双手交握,指节发白,眼神飘忽,"我怕了,怕照顾不好,怕对不起他,我那时候才三十出头,不知道怎么带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让你去了姑姑家。"
她颤抖着从围裙口袋掏出一本存折:"这些年,我每个月都存一点,本想等你大学毕业,给你办婚礼用..."
我接过存折,纸页已经发黄发脆,上面整整齐齐记录着每月的存款,从父亲去世那年开始,一直到去年底。
数目不多,每次几十块到一百多不等,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总数加起来有七千多,在那个年代,已经是笔不小的数目。
"我知道你在找工作,很难。"继母叹了口气,"这钱你先拿着,等找到工作再还我也行。"
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比如父亲生病那段时间,是继母日夜守候;比如我发烧,是继母半夜三更背我去医院;甚至那个她塞给我的书包,里面偷偷夹了一个我最爱吃的巧克力。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善意和关心,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
"钱我不能要。"我把存折推回去,声音有些哽咽,"但是能不能...给我做碗面?我很久没吃过家里的饭了。"
继母愣了一下,眼圈红了,快步走进厨房,水龙头的水声中,我听到了她强忍的抽泣声。
厨房里的锅发出滋滋响声,打断了沉默,香味慢慢飘出来,是葱油拌面的味道,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继母熟练地颠勺翻炒,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做饭给我吃,那时候继母就在一旁帮忙切菜。
"对不起。"我突然说,声音很小,但我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的手停顿了一下。
"不,是我对不起你,小虎。"她转过身,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让你没了家。"
"还有一道菜马上好。"她擦了擦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你爹最拿手的红烧肉,我做了二十年,总算是有模有样了。"
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放在桌上,又端来一碟红烧肉,香气扑鼻。
"来,尝尝。还记得吗?你爹总说,这肉要炖得烂烂的,肥而不腻,才好吃。"
我夹起一块肉送入口中,咸香软糯,记忆中的味道瞬间涌现。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父亲刚刚评上工程师,全家一起去饭店庆祝,点了红烧肉,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的场景。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少做这道菜,直到继母来了,她学着做,父亲吃了说不如自己做的好,两人还为此闹了别扭。
"这红烧肉,比当年的好吃。"我真诚地说,"爸爸如果在,一定很高兴。"
继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真的?那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我总想着有一天能给你做顿饭,就怕你不肯吃。"
我们就这样坐着,隔着一桌饭菜,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一片沉默中,却有太多话想说。
"我现在住在城郊,那边租金便宜。"我打破沉默,"饭馆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够开销。"她笑笑,"我一个人住店里后面的小屋,也省了房租。"
窗外夕阳西下,暖光洒满小小的饭馆,照在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那是我七岁生日时照的,父亲站在中间,一手搂着继母,一手搭在我肩上,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也曾经是一家人,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店里缺个帮工,你要是暂时找不到工作..."继母犹豫了一下,"可以先在这儿帮忙,住店里也行,省钱。"
我看着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突然明白,这才是她写信给我的真正目的。
"好啊,刚好我也想学学做饭。"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怀表,放在桌上,"这表有点问题,走得不准了,你知道哪儿能修吗?"
继母小心翼翼地拿起怀表,摩挲着表面:"这表啊,你爹生前最宝贝的东西,说是他爹留给他的。我认识个修表的老师傅,明天带你去。"
她打开表盖,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我从未发现过。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给儿子,愿你找到回家的路。"
继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是你爹的字,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让我交给你,我...我没敢。"
我的眼前一阵模糊,二十年的委屈、怨恨、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泪水,无声地滑落。
继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我摔倒时她做的那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家不一定是一个地方,它可能是一个人,一段记忆,或者是一条随时能回去的路。
窗外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我们,在这小小的饭馆里,对着一桌简单的家常菜,找回了失落了二十年的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