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三居室
"李老头,听说你把房子卖了给儿子买大房子?还把退休金都给他了?"老王端着热茶,咂摸着嘴问我。
我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槐树上。
初春的风刮过树梢,几片嫩叶在风中摇曳。
这平房虽破旧,好在天井能晒到太阳,冬日午后,暖融融的。
我叫李大勇,今年68岁,原是北方一家国营机械厂的中层干部。
那是个"铁饭碗"横行的年代,大家伙儿挤公交,穿蓝制服,下班后三五成群去食堂打牙祭。
1991年厂里分房,我凭着十五年工龄和车间主任的职务,分到了一套六十多平的两居室楼房,在当时也算是个"香饽饽"。
老伴儿拿到钥匙那天,眼泪都掉下来了,说是头一回住楼房,还有暖气片和自来水。
搬家那天,厂里的同事们帮着抬家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热闹得像过年。
楼道里,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说:"老李有福气啊,这楼房往后能传三代人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三十年。
老伴儿五年前走了,得的是肺癌,走得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我们年轻时的一张黑白合影。
如今,看着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电梯房,智能门锁,我的楼房早已成了"老古董"。
墙皮脱落,管道老化,冬天暖气片"咣当咣当"响,邻居们有条件的都搬走了,楼道里日渐冷清。
去年春天,儿子媳妇愁眉不展地来家里。
一进门,儿媳妇就扑在桌子上哭,说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非得买学区房不可。
"现在的房价,我们哪里买得起啊?首付就要八九十万,我们两口子攒了五年,才攒了四十万。"儿媳妇抹着眼泪说。
儿子在一旁沉默不语,眼圈却是红的。
我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孙子小宝才五岁,眼睛像他奶奶,又大又亮,透着股聪慧劲儿。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孙子眼巴巴看着我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对儿子说:"爸这套房子卖了,再加上我每月的退休金,给你们凑首付买学区房。"
儿媳一听眼睛都亮了,像被点亮的灯泡,立马跪下要给我磕头。
我连忙扶起她:"快起来,这是什么年代了,还磕头,折煞老头子了。"
儿子却迟疑着:"那您住哪儿?"
"社区有廉租房,我一个人住小点无所谓,清静。"我当时脱口而出,仿佛这决定已在心里盘旋许久。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房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产,卖了就等于断了后路。
可转念一想,儿子不就是我的退休保障吗?
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还靠我这个老头子吧?
更何况,我把房子给他,他肯定会孝敬我的,这是咱们中国人几千年传下来的道理。
房子很快挂牌出售,八十多万,在这个城市,只够买个三环外的小户型。
老邻居知道后,纷纷劝我:"老李啊,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咱们那会儿,房子是老人的命根子,给了儿子,你往哪搁?"
老钱甚至急得拍桌子:"你这不是给儿子送温暖,是给自己找罪受!"
我听了只是笑笑:"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养儿防老?我儿子是研究所的工程师,媳妇是小学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
"再说了,那是我亲儿子,难道还能不管我这个老子?"
"哎呦喂,你啊,跟你说不通,等你后悔了,可别来找我哭鼻子。"老钱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卖房的钱和首付交割那天,我把攒了半辈子的存折也一并给了儿子。
儿子拍着我的肩膀说:"爸,等安顿好了,接您去新家住。"
我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好像已经看到了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逗孙子,在阳台上喝茶看报的惬意生活。
社区给我安排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月租二百块,从我的退休金里直接扣除。
平房在老城区的胡同里,墙皮发黄,屋顶漏雨,夏天特别热,冬天格外冷。
但好在邻居们都是老住户,个个热心肠,知道我卖房给儿子的事,都挺敬佩我,说我是好父亲。
起初,儿子媳妇隔三差五地来看我,带着小宝,提着水果和营养品。
小宝奶声奶气地喊我:"爷爷,我想您了。"
我把准备好的小零食塞给他,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样子,什么委屈都没了。
可好景不长,随着他们搬进新房,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理由也越来越多——装修太累了,工作太忙了,孩子要补课了……
电话里,儿子总说等忙完这一阵子就来接我去新家住几天。
我也理解,年轻人嘛,事情多,再说新房还要还贷款,肯定压力大。
没想到,春节那天,儿子只约我在饭店吃了顿饭,两菜一汤,不到一小时就匆匆结束了。
席间,我小心翼翼地问:"新房住得怎么样?"
儿子眼神闪烁,不看我:"装修味还大,等通风好了再说。"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
回到平房,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忽然看到儿子朋友圈里张灯结彩的新房照片,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酒席,热热闹闹一大桌人。
配文写着:"乔迁之喜,感谢朋友们的光临!"
屏幕映照下,我的脸忽明忽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老钱的话。
那天夜里,我盯着斑驳的天花板,第一次真正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年三十的夜晚,我一个人对着一碗速食面和半瓶二锅头,电视里放着春晚,欢声笑语衬得我更加孤独。
老城区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响都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我把唯一一件厚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这棉袄还是老伴儿在世时给我做的,袖口已经磨得发白,但还是暖和。
想起老伴儿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勇,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啊。"
当时我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咱们儿子有出息,会照顾我的。"
如今想来,多么可笑啊。
天亮后,雪停了,我拄着拐杖在胡同里散步,踩着松软的积雪,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原来是隔壁的老张摔倒了,腿骨折了,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我赶紧叫来邻居帮忙,把老张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是股骨颈骨折,需要手术,还得有人照顾。
老张是个孤寡老人,儿女都在外地,平时就靠社区照应。
社区干部找到我:"李师傅,您能不能帮衬照顾老张几天?他儿女都在外地赶回来需要时间。"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
住院期间,我才知道,原来老张就是当年在车间里救过我一命的班长。
那是1985年的夏天,车间里闷热得像蒸笼。
我操作不当,衣角被轧钢机卷了进去,要不是老张眼疾手快把紧急停止按钮按下,又把我猛地往外拽,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老张,想不到咱们三十多年后还能这么有缘分啊。"我坐在病床边,给他削苹果。
老张笑呵呵地说:"缘分这东西,妙不可言啊。"
照顾老张的日子意外地充实。
清晨帮他量体温,中午熬粥送饭,晚上陪他聊天解闷。
病房里,我们谈起过去的岁月,谈工厂的兴衰,谈各自的家庭。
老张的儿女在外地发展得不错,但很少回来看他。
"我不怪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老张看着窗外,语气平静。
"可你把他们养大,不就是为了晚年有依靠吗?"我有些激动。
老张摇摇头:"养儿不是为了防老,而是一种生命的传承。"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指望他们过得比我好,现在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追求,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照顾老张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那个热气腾腾的车间,想起年轻时举家搬进新楼房的喜悦,想起儿子牙牙学语叫我"爸爸"的声音。
那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幸福,谁也拿不走。
突然明白,给予金钱容易,给予陪伴和尊严却难。
也许,我对儿子的期望太高了。
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路要走。
老张住院一个月后,他的女儿从南方赶回来接他去疗养。
临行前,老张拉着我的手说:"大勇,谢谢你啊。"
我笑着摇头:"咱们之间,不用说这个字。"
老张走后,我回到空荡荡的平房,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平房的墙角,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过,屋顶上的雨水顺着裂缝滴下来,"滴答、滴答",像是在计算着我孤独的时间。
我拿出老伴儿的照片,轻轻擦拭着相框上的灰尘:"老伴儿,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笑?"
照片里,老伴儿笑得那么温暖,仿佛在说:"大勇,你又钻牛角尖了。"
是啊,我何必自怨自艾呢?
我决定振作起来,开始在社区当起了志愿者,帮助其他独居老人,整理小花园,教孩子们下象棋。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
虽然儿子很少来看我,但我不再怨恨,只是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一家幸福。
一天傍晚,我正在平房前的小院里给花浇水,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爸!"
抬头一看,儿子站在院门口,身后还跟着小宝。
"爸,您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儿子看着屋里斑驳的墙皮和阴暗的角落,脸色大变。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住在表弟家的次卧,从未问过我的实际住处。
社区主任遇到他,才告诉他我这几个月来帮助老人的事迹,他特意来看我。
小宝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爷爷,我好想你啊!为什么你不来我们家住呢?"
我蹲下身,摸摸孙子的头:"爷爷这不是有事情要忙嘛。"
儿子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的脸盆接着屋顶漏下的雨水,看到简陋的铁床上薄薄的被褥,看到桌上简单的饭菜——一个馒头,几根咸菜。
他的眼圈红了:"爸,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住得这么苦……"
看到儿子自责的样子,我心里那点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没事,爸这不是挺好的吗?清静,还有院子晒太阳。"我笑着说。
儿子跪下来,抱住我的腿:"爸,收拾东西,跟我回家住,好不好?"
我摇摇头:"儿啊,这里虽简陋,但我找到了新的归属。"
"社区里有老张,还有其他需要我帮助的老人,我在这里很充实。"
看着儿子不解的眼神,我继续说:"人老了,需要的不是豪华的房子,而是一份被需要的感觉。"
"在这里,大家需要我,我也需要大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儿子站起来,擦了擦眼泪:"那……您起码让我把这房子修一修,换些新家具。"
我点点头:"这个可以。"
临走前,儿子塞给我一把钥匙:"这是新家的,您随时可以来,那也是您的家。"
我接过钥匙,笑着说:"好,有空我去看看我那大孙子。"
儿子走后,我攥着那把钥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钥匙不仅是开门的工具,更是一种认可和牵挂。
从那以后,儿子每周都会来看我一次,有时带着全家,有时自己来。
平房在他的安排下焕然一新,添了新家具,修好了漏雨的屋顶,还装了空调。
我依然住在老城区,继续我的志愿者工作。
而周末,我会去儿子家住上一两天,陪小宝写作业,教他下象棋,讲我年轻时的故事。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失去了一套房子,而是得到了两个家——一个是精神的归宿,一个是亲情的港湾。
今天是我69岁生日,儿子一大早就来接我去他家过生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树叶金黄金黄的,像一片片小小的手掌在向我招手。
我想起儿时父亲教我爬树的情景,他粗糙的大手托着我,说:"大勇,抓稳了,别怕。"
人这一生,像棵树一样,有根便有归处。
我的根,或许不仅仅在儿子那里,还在这块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在那些我帮助过的人心里。
锁好门,我背起那个老伴儿亲手缝制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老伴儿的照片。
布包虽旧,但针脚细密,每一针都透着老伴儿的心意。
儿子在院门口等我,阳光洒在他身上,我突然发现,他的眉宇间已经有了我的影子。
"爸,走吧,小宝在家等着呢,说要给您包饺子。"儿子接过我手中的布包。
我点点头,迈步向前。
回头看了看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小院子,老槐树在风中摇曳,像是在和我道别,又像是在说"很快再见"。
其实,卖房子给儿子这件事,我不再后悔了。
因为我明白,家不在房子的大小,而在心的归属。
儿子有儿子的家,我有我的天地,彼此理解,互相扶持,不也挺好的吗?
上了儿子的车,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豁然开朗。
人生如棋,有得必有失,关键是你如何看待得与失。
失去了房子,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富足;失去了所谓的依靠,我得到了内心的坚强。
这大概就是人到晚年最宝贵的财富吧。
车子驶向儿子的家,阳光正好,风也正好。
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我都能坦然面对,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不仅在儿子的家里,更在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