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即嗳气,为胃中气体经口所出而发出的声音,多见于饱食后,有生理性与病理性之分。
“噫”病是什么?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噫”解释为:“饱食息也,从口意声。”
《庄子·齐物论》有“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记载,将“噫”解释为“气壅塞而忽通”。
嗳气作为临床常见症状,可见于西医学的急性胃炎、慢性胃炎、反流性食管炎、功能性消化不良、胃痉挛、胃神经官能症等疾病。
中医药治疗噫气多从健脾、降胃、疏肝、宣肺、养心等方面考虑,疗效肯定,但目前诸医家对“噫”病位病机认识不一,治噫之法繁杂。
故笔者追溯古代医家对“噫”病的评述,探究其源流及发展,结合临床观察及实践,基于黄元御“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解读“噫”病,以期为临床审证求因、遣方用药提供参考。
“噫”病理论源流及发展
在中医学文献中,“噫”字首见于《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历代医家对“噫”的含义做出了多种注释,如“嗳气”“饱满出气”“不平之气”“不寐之气”等。
高士宗注释“噫,嗳也”,张景岳《类经》注云:“噫,嗳气也,偏考本经,绝无嗳气一证,而惟言噫者,盖即此也。”多数医家将“噫”释为“嗳气”的观点较为统一。
1.《内经》所载“噫”病
噫病的理论源于《内经》,散见于《素问》《灵枢》13篇内。
如《素问·宣明五气篇》言“五气所病,心为噫”;《素问·痹论篇》言“心痹者……嗌干善噫”;
《素问·阴阳别论篇》中记载风厥“善噫、善欠”;《素问·诊要经终论篇》言“太阴终者,腹胀闭不得息,善噫”;
《素问·至真要大论篇》言“心胃生寒……上冲心,唾出清水,及为哕噫”;《灵枢·口问》言“寒气客于胃,厥逆从上下散,复出于胃,故为噫”。
探求《内经》对于“噫”的记载,可知噫病主要由于心、脾、胃三脏及相关经络的功能失调所致。
2.《伤寒杂病论》所载“噫”病
生姜泻心汤与旋覆代赭汤同治噫气,病因病机虽不全相同,但两方用药均有人参、半夏、生姜、大枣、甘草,且用量相差无几,其中人参味甘入中州,可“补五脏”;
大枣、甘草佐人参,共同培养中土;半夏禀秋金收降之性,最能下气,合生姜含小半夏汤之意,可和胃降逆逐饮;两方煎煮法均为“去滓再煎”,以增强其调和胃气之力。
究两方证所见,噫病均为伤寒汗、吐、下后,表邪已散而脾胃气伤、痰饮内生、气机痞塞所致,病机为胃虚气逆,用方为和胃之剂。
如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五脏风寒积聚病脉证并治》中言:“上焦竭善噫……上焦受中焦气未和,不能消谷,故能噫耳。”
中焦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若中焦失和,不能受盛运化水谷,以致饮食积滞之气上逆,冲心犯肺,故发为噫气。
生姜泻心汤证亦见“食臭”“腹中雷鸣”“下利”等寒热错杂症状,故在上述五味药物的基础上加黄芩、黄连苦寒清热,干姜扶阳和胃,辛苦并用,寒热同调。
旋覆代赭汤证以汗后胃虚气逆、水饮内阻为主,木因脾虚而强,可兼见肝气上冲,并无明显内热,故以上述五味药物加用旋覆花下气逐饮,代赭石降逆平肝治其标。
3.唐代医家所论“噫”病
唐代,对“噫”论述最具代表性的医家为孙思邈,孙思邈在其著作中未对“噫”病做专病论述,而是作为多个方证的伴随症状出现。
如《备急千金要方·卷四·赤白带下崩中漏下第二十》中以云母芎散治腹痛伴“吞酸噫苦”;《备急千金要方·卷四·月水不通第十九》中以鳖甲丸治妇人小腹积聚伴“咳噫腥臭”;
《备急千金要方·卷十二·吐血第六》中以坚中汤治吐血伴噫;《备急千金要方·卷十一·坚症积聚第五》中以三台丸治“肠鸣而噫”等。
说明在临床过程中,“噫”病可作为非特异性症状在多种疾病中广泛发生。
4.金元医家所论“噫”病
李东垣在《脾胃论》中以平胃散治疗脾胃不和导致的“呕秽恶心噫气”,认为“噫”的发生与“膈气及胃”相关。
5.明清医家所论“噫”病
明清时期,马莳在《黄帝内经注证发微》中指出“心有不平,气郁于心,故噫出之,象火炎上而烟焰出也”。
王肯堂《证治准绳·杂病》有言:“噫者是火土之气郁而不得发,故噫而出。王注解心为噫之义,象火炎上,烟随焰出。如痰闭膈间,中气不得伸而嗳者,亦土气内郁也。”
张景岳在《类经》中也指出:“由此观之,是心脾胃三脏皆有是证,盖由火土之郁,而气有不得舒伸,故为此证。”
《临证指南医案》邹时乘认为噫病在胃气虚弱的基础上亦可见三焦不利、肺气不降的表现。
徐大椿在《伤寒论类方》中对“噫”的病因病性作了进一步解释:“汗后而邪未尽,必有留饮在心下。
其症甚杂,而方中诸药……皆本《内经》立方诸法,其药性又有与《神农本草》所载无处不合。”指出“噫”为发汗不当之余疾,“皆阴阳不和于中之故。”
而张琦《素问释义》中指出,噫为脾病传心,为“子传母也”。
黄元御“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
清代伤寒大家黄元御撰以《四圣心源》为代表的医学著作共11部。
构建了以脾胃升降为核心、以“左路木火升发,右路金水敛降,中土之气斡旋”为模型的“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体系。
1.“一气周流”与人体的生理表现
“气”即一元之气,指天地“阴阳未判”时一种混茫未开化的太极状态,其清者浮升为阳,浊者沉降为阴,周而复始化生万物。
黄元御的思想与《内经》中“天人合一”的观点一脉相承,他指出人法天地自然,人体的生命活动与天地阴阳气化存在相一致的规律。
先天一元之气衍阴阳、化中气,中气“在二土之交”,即土气、脾胃之气,斡旋化生木、火、金、水四象。
在人体为肝、心、肺、肾四脏,“分而言之,则曰阴阳,合而言之,不过中气所变化耳”,“脾升则肾肝亦升,故水木不郁,胃降则心肺亦降,故金火不滞”。
肾水随肝木上济心火则火不上热,心火随肺金下温肾水则水不下寒,平人中气善运,阴阳升降调和,下温上清,循环往复,如环无端,所以无病。
此即人体“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的生理模型。
2.“一气周流”与人体的病理表现
黄元御强调中气为“和济水火之机,升降金木之轴”,对于人体疾病病机的论述也多从中气升降失调来阐释。
认为“中气衰则升降窒,肾水下寒而精病,心火上炎而神病,肝木左郁而血病,肺金右滞而气病”“四维之病,悉因于中气”。
其中又以湿邪困遏中土为重,“胃主降浊,脾主升清,湿则中气不运,升降反作,清阳下陷,浊阴上逆,人之衰老病死,莫不由此”。
若中气失运,则升降失常,清浊相干,阴阳失调,水火失济,产生“阳衰、土湿、水寒、木郁、火逆”的病理状态,以致百病丛生。
故治疗方面,黄元御倡“医家之药,守在中气”,认为湿邪对于人体发病有重要影响,“人之衰也,湿气渐长而燥气渐消,及其病也,湿盛者不止十九,燥盛者未能十一”。
他指出:“湿证不论寒热,总因阳虚。”
因土生于火而火死于水,火盛则土燥,水盛则土湿,故治以“泻水补火、扶阳抑阴”。
培养中气,降肺胃以助金水之收藏,升肝脾以益木火之生长,总使中气轮转,清浊复位,以却病延年。
基于“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认识“噫”病
1. “噫”病基本病机为胃虚气逆
黄元御虽未在其著作中对“噫”病进行专篇详论,但基于其“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可概括“噫”之基本病机为胃虚气逆。
人体气机的运行与脾胃升清降浊关系密切,“气之为性,实则清空,虚则滞塞”,中气健运,胃降则浊气下传,上窍清空而无碍;
脾升则清气上行,下窍洞达而莫壅,故饮食容纳、水谷消磨如常。
正如《素问·刺法论篇》所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
中医学认为,正气不足是各种疾病发生的内在依据,邪气是发病的外在条件,外因须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嗳气的发生多是生理性保护,通过排出胃中“有余”之气从而缓解胃脘部胀满不适的症状。
若脾胃功能健运、人体正气充足,或仅有轻微脾胃不足表现,虽发生一时性嗳气,待食消邪去、脾胃功能恢复则可自止,不需用药医治;
若中气虚败,升降之枢轴废,则胃逆而肺金不降,浊气郁塞,更兼有甲木之邪,克贼戊土,土木搏结,肺胆俱无下行之路,雾气堙瘀,化生痰涎,胸膈滞塞,故发为噫。
“噫”之病位主要在胃,与心、肺、肝、胆、脾、三焦相关,其病机可兼有心气失调、肺气郁闭、肝郁气滞、胆火上炎,但总以胃虚气逆为本。
2.“噫”病与心
心与胃位置相邻,经络相通,生理相关,病理相连。
众医家就《内经》所载“心为噫”多有发挥,提出“宁心、补心、清心、泻心”治噫之法。
细究噫之源流,正如《素问·脉解篇》言“太阴……阴盛而上走于阳明,阳明络属心,故曰上走心为噫也”;
《素问释义》中也提到“噫为脾病而出于心,子传母也”,可知噫虽发于心,实根源于脾胃。
另外,除大黄黄连泻心汤外,其余泻心汤及其类方,包括仲景治噫之生姜泻心汤和旋覆代赭汤,虽名曰“泻心”,实为“泻胃”。
且唐容川《血证论》曰:“心下为阳明之部分,乃心火宣布其化之地……设若火不降,则血不下,而滞于此矣。”
可知君火之下蛰,实赖土气,胃气右降,金水收藏,则君火沉潜而不飞扬。
故噫之发生,心气失调为标,而仍以中气失运、胃气不降为本。
临床见嗳气伴心悸、多疑善惊、心烦难眠等心气失调的表现,应注意补虚和胃、降逆止噫,随证加用养心安神、清心降火开窍之品,如远志、石菖蒲、郁金等。
3.“噫”病与肺
《伤寒论·平脉法》曰:“三焦不归其部,上焦不归者,噫而酢吞。”认为肺气失宣,浊气内留,影响中焦气机,可致胃气上逆,发为嗳气。
治疗遵叶天士《温热论》之旨“宜从开泄,宣通气滞,以达归于肺”,以宣发郁闭之肺气。
而从“一气周流”的观点来看,人体之气统于肺,肺金为心火清降而成,又心火之所以清降能化金,全缘戊土之右转行收敛之政,故胃为化气之源。
黄元御言:“气秉辛金清凉之性,清则调畅,热则郁蒸,畅则冲虚,郁则滞塞,滞塞而不降,故病上逆。
”胃土右转,肺金顺下,如雾气降洒,津液流通,是以无痰,呼吸安静,上下无阻,是以无噫。
胃土上逆,肺无降路,气滞痰生,窍隧阻碍,呼吸不得顺布,则见噫气发作。
究之胃为原而肺为委,故应治以降胃利肺。
临床见嗳气伴胸膈满闷、咽喉不利等肺失宣降表现,可在和胃降逆的基础上选用桑叶、苏叶、薄荷、荆芥等轻灵宣肺之品以标本并治。
“噫”病与肝胆
叶天士云:“肝为起病之源,胃为传病之所。”
诚然肝气宜升、胆火宜降,然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引用黄元御学说:“非脾气之上行,则肝气不升;非胃气之下行,则胆火不降。”
黄元御在《四圣心源》中论述:“木生于水而长于土,土气冲和,则肝随脾升,胆随胃降。”
土弱而不能达木,则木气郁塞,肝病下陷而胆病上逆。
同时在《伤寒说意》中论述生姜泻心汤证为“甲木克土,土虚不能制水,水郁胆部,而积于胁下,水合木邪,以贼中气,脾土陷泄而胃土逆塞也”。
认为甲木不降可影响脾胃而发为噫病,故以黄芩、黄连清其胆火。
所以见肝之病,不仅当先实脾以防肝病传变,亦应知中宫气化敦厚,则肝气自可平和。
恰如《内经》厥阴治法所言“调其中气,使之和平”,欲治肝病,法当培养中宫、升脾降胃,即有时少用理肝之品,不过为调理中气之辅佐。
张仲景旋覆代赭汤证中见“噫”病,乃伤寒汗吐下后伤其中焦正气,而冲气、肝气上干,皆因中气虚损,阻塞呼吸之气不能上达,以致噫气不除。
故治疗仍需以补虚下气为主,并时时顾护中气。
这种思想从所用代赭石剂量之轻可见一斑,对比其他药物“旋覆花三两、生姜五两、半夏半升”,矿物药代赭石仅用一两,取其重坠趋下、镇肝降气之性。
临床见嗳气伴思虑过多、郁怒不发、善太息等肝郁气滞的表现,可随证加用醋柴胡、香附、枳壳、佛手等疏肝理气解郁之品;
见胁肋灼痛、口苦咽干、头痛易怒等胆腑郁热的表现,可随证加用黄芩、龙胆草、丹皮、栀子等清泻胆火之品,仍需时时顾护中气,且中病即止、不可久服,以免药过伤正。
小结
噫病的发生受饮食、药物、气候、情志等多方面影响,病位主要在胃,涉及心、肺、肝、胆、脾、三焦等脏腑。
基本病机不离胃虚气逆,可兼有心气不调、肺气郁闭、肝郁气滞、胆火上炎等阴阳气血失调的表现。
彭子益曰:“中气如轴,四维如轮,轴运轮行,轮运轴灵。”
噫病为中气失运、轴轮失常的疾病之一,治病必求于本,即固中气、调四维,气机升降有序、出入通畅。
则有利于气血津液布散脏腑、濡养四肢百骸,亦可助肺降、胆清、心宁、肝舒而噫止。
一方面,黄元御提出的“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阐明以人体为整体的发病机制。
面对复杂多变的疾病时可以常衡变、驭繁就简,透过症状了解到疾病的本质,进而更好地指导临床治疗。
另一方面,虽然“噫”病总由胃气上逆所致,但其治疗并非一概和胃降逆所能,黄元御的“一气周流”理论偏重宏观整体。
虽简明圆融,但难以应对复杂的病情,且黄元御力倡扶阳,对于脾胃之阴的论述较少,用药少有攻邪之品,对于邪实为主的病证略显不足。
前人制方立法,示人以矩,临床需随证治之,用药灵活变通,虽不能面面俱到,亦能供临证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