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变量的何帆
著名经济学者何帆发愿用三十年的时间，通过实地调研，每年写一本《变量》，记录中国2019-2049年发生的变化。关注写变量的何帆，找到你能信赖的趋势顾问。天下事，看清不慌。
01
我在景德镇邂逅了一位出生在这座小城的朋友。他长大后已离家多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景德镇到处都是烧窑的烟囱。早上穿件白衬衫出门，下午衣领上就结了灰垢。他对慕名想去景德镇的人说：“别去，去了一定失望。这座城市已经彻底没落了。”
2022年，为了逃离疫区中的上海，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他突然发现，这座小城变了。当然，街道依然拥挤嘈杂，沿街的路灯还裹着厚厚的一圈陶瓷，像是穿着臃肿的棉裤。但街道干净多了，新修的乡间公路上有一群群戴着头盔、身穿紧身衣的山地自行车手。沿着三宝路进山，一路上都是陶瓷艺术家们的工作室。陶溪川原本是一座旧窑，现在改造成了文创园，丝毫不比北京的798逊色。周五、周六和周日的晚上，很多年轻人在这里摆摊。几乎每一个摊位前都有拿着手机直播带货的人。造型古拙的御窑博物馆24小时开放，夜幕下灯火璀璨，如梦似幻。
景德镇御窑博物馆
他跟我感慨道：“我才发现，我看走眼了。”
我在景德镇拜访了一位家住上海，在景德镇开工作室的奇人涂睿明。他原本在海关工作，曾参与创建景德镇海关。涂睿明从小受到艺术熏陶，又热爱茶艺，慢慢就喜欢上了景德镇的陶瓷。后来，他索性从体制内辞职，到景德镇做陶瓷。他还写书。他写的《捡来的瓷器史》一直高居工艺类图书的排行榜前列。涂睿明刚来景德镇的时候，对当地的朋友说：“景德镇以后会好到出乎你们的想象。”没人信他。他跟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景德镇可挖掘的好东西太多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牛”。
有一种美，叫“美到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涂睿明讲陶瓷
02
名坊园位于景德镇市区北部的浮梁县。一个个深宅大院，走进去别有洞天。这是当地知名的工艺陶瓷品牌聚集的地方。每个大院都像一座艺术博物馆。
玉柏玲珑专做青花玲珑瓷，已有三代人的历史。创始人李咸柏从小学习陶瓷技艺，曾在景德镇十大国营瓷厂之一的红光瓷厂任车间主任。20世纪90年代，十大瓷厂纷纷改制，李咸柏创办了自己的品牌玉柏玲珑。玉柏玲珑的宴会瓷曾入驻迪拜世博会，是中国馆宴会厅的国宴餐具。陈列室里，各种产品琳琅满目。乍看起来，虽然温润如玉，素洁如冰，但也没有惊艳之处。别急。放在灯光下，才能看出，素色薄瓷隐约透出清亮的镂空雕花。这需要用镂雕工艺在瓷胚上刻出精巧的透花洞，填以玲珑釉，绘以青花，再通体施釉，入窑在1380度的高温下烧制而成。
玉柏玲珑瓷
景德镇的大部分品牌都很像玲珑瓷：粗看看不出精妙，必须要有光去照。
对诚德轩来说，这道光就是苏洵、苏轼、苏辙，三苏家族流传千年的历史沉淀。诚德轩的创始人苏元阳是三苏家族的传人。他们顶级的产品是苏公窑，把宋代的书画诗词与景德镇的粉彩、青花工艺结合起来。他们的一套青花茶具，一共五件，每一件上都有一段精美的清明上河图，相映成趣。
其实，苏元阳早年并没有想过要做陶瓷，也没有想过要传承三苏文化。他早年下海，在上海做生意。有一位高人指点，说：“你别在上海晃荡了，你要回景德镇做瓷器，如果你做不到景德镇前三名，就别回来找我叫大哥了。”苏元阳告诉我，2013和2014年左右，景德镇陶瓷曾经历过一轮非常火爆的行情，当时卖得最好的是送礼的“大师瓷”。那个市场很快就衰落了。诚德轩的崛起得益于苏元阳很早就开始做高档陶瓷茶具。他热爱茶艺，这就为陶瓷找到了生活的应用场景。尤其是去了一趟日本，他找到了产品的差距：做陶瓷不仅要做得好看，要传承传统工艺，还要讲究功能性。喝红茶和喝绿茶用的茶具不一样，喝普洱和喝岩茶用的茶具也不一样。他们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才能精益求精。
诚德轩青花瓷
我在采访玉柏玲珑和诚德轩的时候，他们都告诉我，自己的企业做不大。这就奇怪了。他们的产品质量这么好，又自带金字招牌，为什么做不大呢？是太保守了，没有学会用电商直播扩大宣传吗？不是的。景德镇专做工艺瓷，每一件瓷器从拉坯、利坯、补水、绘画、上釉、烧窑，都是纯手工制作，和依靠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日用瓷完全不一样。这就决定了景德镇的陶瓷企业只能做精，无法做大。
熟练的工匠越来越难找。培养一个熟练工匠，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很多人吃不了这个苦。苏元阳曾和陶瓷工艺学校合办了一个班，招了二十多人，最后留下来做陶瓷的不过三四个，后来，这三四个人也都回老家了。在景德镇的陶瓷作坊里，老板要宠着工匠。比如，要是绘画的工匠哪天心情不好，那件作品的质量可能就会受影响。苏元阳的女儿苏歆悦告诉我，有个“90后”的小姑娘要辞职，问她辞职的理由是啥，她说“你们这里太安逸了，我想到外面闯一闯”。
我在景德镇看到了中国经济的一个小趋势：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大多数企业的目标是做大做强。然而，要想做大做强，就要用到杠杆。但是杠杆率太高，一旦遇到经济下行，风险就会陡然增加。未来，最适应新经济生态系统的企业反而是像景德镇这样的：虽然做不大，但我活得好。
03
柳施亨是最早一批在陶溪川摆摊的。他是景德镇陶瓷大学的韩国留学生。摆摊的时候，他经常会遇到一件尴尬的事情。别人看他长得像中国人，中文讲得很流利，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口音。总有人问他是哪儿的人。刚开始，柳施亨会跟他们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他也懒得解释了，就说“我是内蒙的”。
韩国留学生柳施亨
柳施亨是韩国首尔人。从小喜欢艺术，上大学时误打误撞学了陶瓷。那段时期他曾来过景德镇交流学习，后来索性留下来读硕士，读完硕士又读博士。他很快就要毕业了，而他也将是第一个从这里毕业的韩国留学生。
为什么要到景德镇学习陶瓷呢？柳施亨说，这里是做陶瓷的天花板。在韩国做陶瓷，每道工序都要自己上手。买材料，找人帮忙，都非常不方便。在景德镇做陶瓷，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买泥料、找工匠、烧窑，都很方便。来了就不想走，他成了一名“洋景漂”，还娶了自己的湖南师妹。
景德镇陶瓷大学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接收留学生，最早一批是越南派过来的。后来，景德镇陶瓷大学有来自四十多个国家的留学生。这两年，受到疫情的影响，留学生人数大幅下降，但我还是遇到了来自意大利、俄罗斯、埃及、喀麦隆等国家的留学生。
来自圣彼得堡的塔西雅对景德镇是又爱又恨。来之前，她从地图上看，景德镇是一个南方城市，一定是气候温暖阳光明媚，太好了！结果，她什么厚衣服都没带就来到了这里。到了冬天，我的天，这哪里是南方城市啊，屋里跟冰箱一样，冻死了。可是，因为喜欢陶瓷，她可以忍受这一切。她说，刚来的时候，我很不喜欢景德镇，这里不像北京、西安，闻不到我心目中中国的味道。待久了，尤其在景德镇陶瓷大学的老校区，出门买个包子就能把小镇新闻天下大事听个明白，老师和学生们就像一个大家庭。啊，中国的味道就有了。
柳施亨还有一个感受，在这里能遇到更多的高人。景德镇每年有两次春秋大集，来自世界各国的陶瓷艺人都会过来交流。每年还会有一场官方的瓷博会，来的人会更高端。很多韩国大学的艺术教授、艺术家都会来。这时候，他就会被找去当翻译。他说，我在韩国是见不到这些人的，想找他们很难，但是，在景德镇，我不用去找他们，他们就会主动来找我。他回头问自己的湖南师妹：“那个成语怎么说？”湖南师妹说：“守株待兔。”
在景德镇做工艺的不止是陶瓷艺人。陈英泽的工作室在一条小巷的深处，如果没有当地朋友带路，根本找不着。小院里搭了一个凉棚，堆满了花花草草。楼下两间工作室，墙上挂着的，桌上摆满的，都是各种工具。楼上是一个小陈列厅，还有一个小小的茶室。陈英泽刚三十出头，出生于福建漳州，2013年大学毕业后就创立了南作器金属艺术工作室。他专做银器，有银壶，有香炉，也有一些天马行空的艺术作品。
陈英泽工作室
带我去拜访陈英泽的当地朋友跟我打赌：“你去了肯定会喜欢他的壶，但你肯定拿不走一把，因为找他做壶的订单已经排到2023年了。”英泽听了，笑了笑，右手摩挲自己的左臂。他左臂上一块小肌肉显得格外有力。英泽是个左撇子。
他说，创作时苦思冥想，敲锤时完全放空。“我最喜欢的状态就是一锤一锤地敲打银器，有时节奏快，有时节奏慢，但总是匀称的。想到我一生的时光，就是在这种节奏中一点点流淌，心中会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为什么做银器要到景德镇呢？英泽说，他去过云南，那里有很多做银器的巧匠，但他不愿意被行规、传统束缚；也去过南京、杭州，但城市太大，艺人就会特别孤单。景德镇的好处是没有人打扰你，但你却能见到很多人。大街上的行人里，可能就有大师级的匠人。想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容易就能凑到一起。英泽说，我只管潜心创作，根本不需要去外面找客户，他们自己会找上门来。
这个在小巷里藏得很深的院落曾经接待过马云。街坊邻居听说马云和他握过手，都要来跟英泽再握握手，沾点财气。这没什么。最令英泽感动的是，浙江的一位大哥无意间在一段视频中看到了他的作品，满心喜欢，就来景德镇找他。没有具体的地址，只知道大概在哪一条街，大哥就一家一家地去找，侧耳倾听有没有当当的锤击声。循着锤声，最终找到了英泽的作坊。
这是我在景德镇看到的另一个小趋势。很多年轻人非常纠结，担心回到小镇就会变得封闭，失去和外界的联系。我在景德镇看到的恰恰相反：未来，小镇一样可以链接大世界。
04
景德镇人说勤奋很勤奋，说懒也很懒。
我在景德镇见到很多做仿古的。工艺真好，做出来的东西和博物馆里看到的文物一样精致。可是，这么好的工艺，为什么不做创新呢？因为仿古的好卖啊。
从历史上看，景德镇有过辉煌的时候，但细细探究，那都是时代的潮流推着景德镇往前走。比如，宋朝的时候，景德镇做的瓷器不青不白，名气也不大，但恰好被宋真宗一眼看中，这才在一众名窑中脱颖而出。
元青花
青花瓷是景德镇的特色。青花瓷最早出现在元代，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不知道元代就有青花瓷了。元代宫廷审美喜欢的是白瓷，虽然在唐朝就有了青花工艺，但景德镇的青花瓷之所以大行于世，离不开来自波斯的海外订单。穆斯林喜欢蓝色，而且相信青花瓷遇毒会变色，可防歹人。制作青花瓷需要的钴料，也是大量从波斯传入中土的，这就是著名的“苏麻离青”。说到底，是外贸订单刺激了青花瓷的工艺提升，然后才是出口转内销，青花瓷在国内市场也流行起来了。
在人类历史上会发现一个奇特的规律：经济高速增长时期之后，接着出现的会是文艺复兴。举两个例子。13~14世纪，意大利城邦国家因为垄断了东西方贸易，积累了大批财富。后来，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商路之后，意大利的巨富家族开始修建教堂，资助艺术。20世纪初，美国大资本家借助铁路、工业化和金融的力量发了大财，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强盗大亨”，但当经济萧条，钱不好赚了之后，他们开始投资教育和艺术，这才有了斯坦福大学、范德比特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古根海姆博物馆等。
这背后有两个底层逻辑。
第一，当资本过剩之后，只能通过投资艺术，浪费掉一部分资本，才能保证资本稀缺，使得资本能够保持较高的收益。
第二，资本的竞争总是和国家的竞争交织在一起，竞争越激烈，越需要臣民的效忠。怎么让臣民效忠？靠的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文化的创造。只有文化创造才能让人们由衷地佩服，深信不疑地效忠。
假如历史有迹可循，我在景德镇会看到第三个趋势：未来，一股时代的洪流将要到来，文艺复兴将会出现。这股洪流会再一次推着景德镇朝前走。景德镇需要更大的格局，更多的耐心。景德镇最美的时候还没有到。等到这股洪流到来的时候，景德镇会发现，它会美到让自己震惊。
厚森青花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