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7月7日,是全民族抗战爆发88周年。
血与火的14年抗战,在中国共产党倡导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无数国人在民族危亡时挺身而出,奉献牺牲。
据不完全统计,抗战期间,中国军民伤亡超过3500万人。
在抗战相持阶段,湖南是对日战事最多、最惨烈的正面战场之一。当时全省人口3000万,征募的兵员高达210万,很多士兵流尽最后一滴血,长眠于战场。
▲7月7日上午,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88周年仪式暨《为了民族解放与世界和平》主题展览开幕式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举行。(图源:新华社)
然而,就像网友说的,历史书太薄,写不下所有人。
这些被称为“英雄”的人,有些至死甚至都没留下名字。
原潇湘晨报“湖湘地理”团队记者马金辉,在2008年因一次采访接触到了抗战老兵群体,随后的十多年间,他走访了450多位抗战亲历者,并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他们拍摄肖像,留存口述视频。
据统计,马金辉及其团队采集的肖像多达2万余幅,口述视频接近25000分钟,为抗战留下了一份珍贵记忆。
▲历经十年,马金辉及团队走访的部分抗战亲历者。(除另有标注外,图片均由马金辉提供)
在7月7日这个特殊的日子,笔者邀请到马金辉,请他带我们回到那个烽火年代,听他讲述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以下为马金辉的撰文
开始,是需要勇气的。
2008年夏天,在湖南平江县三市镇三星村朱家组,走过野人山到过印度的远征军老兵朱锡纯,在采访结束后拿出装裱好的相片,稍显正式地站到我面前说,“你给我拍一张我和‘我’的合影”。
相片是老人在县城照相馆拍的,这是老人为自己准备的遗像。
▲2008年,远征军老兵朱锡纯抱着自己的“遗像”。
老人的意外请求,让我对“抗战老兵”这个群体产生了兴趣:原来他们内心是渴望被看见、被记得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湖南发现的抗战老兵只有80多位。
因为在媒体工作,我经常四处走动。
“哪怕给全省每一位抗战老兵都拍一张相片,似乎也只是捎带手的事情”,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我“抬脚”的原因。
让我没想到的是,事后我会那么多次说起这个夏日的午后,说起朱锡纯老人;更没有想到,拍摄老兵,记录他们的口述史,会成为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一项主要工作。
直到拍了200多名抗战老兵之后,2013年潇湘晨报成立口述历史工作室,我与同事一起去拍摄记录“抗战亲历者”,收集抗战老兵们的记忆。
▲2015年8月,《无名之辈》抗战主题展在长沙市博物馆展出。
到2015年8月,我们共走访了450多位抗战老兵和亲历者,由此采集到的肖像图片有2万余幅,口述素材超过25000分钟。
当时,湖南共有1291位抗战老兵被建档关注、关爱。
而据“湖南老兵之家”的最新统计,目前,湖南健在的抗战老兵仅有103人。
其实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注定是一段跑不过时间的抢救式留存。
因为,他们是一代正在隐身而去的人,而我们不希望“他们”成为一段正在加速消亡的历史。
正如电影《寻梦环游记》的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铭记历史才能开创未来。那些无名之辈的历史,同样是民族历史的一部分。
▲2012年,《未曾忘记》抗战老兵肖像展在长沙展出。
对这段注定跑不赢时间的采集,我们曾有过几次输出——图片展、记忆库、出版物,反响都不错。
我们想记录的,不只是抗战,而是一代人内心深处的珍视。
在2012年、2015年两次图片展之后,2017年我们完成了对450位中39位抗战亲历者的口述整理。
▲2019年底,抗战口述书《无名之辈》完成制作。
受制于一些客观因素,这本名为《无名之辈》的抗战口述书,直到2019年底才送达部分老人手中。
对于大部分老人,我们失信了。
当时,39位抗战亲历者中,已有30位过世。《无名之辈》被亲属们郑重地放在过世老人的墓前、遗像前,化纸进香,做迟到的告慰。
▲抗战口述书《无名之辈》送到部分被采访的老人手里。
“小角度切入抗战历史的纵横面,倾听一个个生命的微茫声息”。尽管这是一本兑现承诺的应急之书,但有读者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区别于宏大叙事和战史描述,这39位亲历者的口述信息,不多见于惯常的抗战叙事里。
比如伞兵、宪兵、防空兵、敌后游击队;比如伤兵医院来不及转移,不得不被生埋于砖窑里;比如被裹挟在大的时代疼痛里的一个一个人心绪的千丝万缕……
大家可能会觉得,抗战老兵给我讲述的,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战争场面。
其实不是。在许多老兵的记忆中,与人们想象中枪林弹雨的场景不同,留在他们记忆最深处的,往往是战争中温情的瞬间。
▲李宽。
有一位老人叫李宽,他是13岁被抓壮丁,记得自己入伍时常在梦中哭,醒来时,发现连长在为梦中哭泣的他擦掉眼泪。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老人记住了这位连长一辈子。后来连长在常德保卫战中,被日军机枪子弹几乎打成两截,牺牲在这位“娃娃兵”的怀里。
还有一位老人,始终记得一位总在身边的战友,向他讲着自己老家老婆孩子的故事。
这位战友中弹负伤后,说想喝水,但是水还没有烧开,他回头看向战友时,战友向他挥了挥手“告别”,然后就牺牲了。
▲2014年7月9日,在浏阳市镇头镇土桥村,马金辉(右)走访抗战老兵陈香岑。
被称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的瓦尔特·本雅明写过一篇文章《论历史的概念》,其中有句话,“纪念无名之辈比纪念名人要艰难得多。但历史的建构要致力于对无名之辈的铭记”。
而当我们对这段历史了解得越多,就愈发觉得过往认知存在缺失,也愈发觉得记录下这些史书之外“个人历史”的重要意义。
笔者手记
在民族危亡的生死之际,很多人默默选择了挺身担当。他们或许并无惊天动地的壮举,然而那一点一滴的无声付出,正是民族血脉的涓滴汇聚,最终奔涌成抗日铁流,撑起民族存续的脊梁。
7月7日出版的《人民日报》,用6个版的篇幅,讲述了中国军民当年浴血抗战的故事,既有老兵,也有以笔为枪的知识分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普通人,以及当代像马金辉这样记录“无名之辈”的志愿者。
时代更迭,和平的岁月常令我们疏于回望。当人们或沉溺于时代的小确幸,或纠缠于个人得失的计较时,回望这些抗战中的“无名之辈”,就如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映照出在至暗时刻中,普通人迸发的人性光辉与尊严担当。
当我们在喧闹的浮华间隙里,不忘俯首聆听大地深处那无名之辈的静默低语,一个民族就能从脚下汲取更加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