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能明白,有些等待值得一生,有些错过需要一生去弥补。"
她站在我家门口,风尘仆仆,眼圈微红。
1979年初春,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小县城。
这座靠近黄河的北方小城,依旧保持着它特有的宁静与朴素。
柳树抽出嫩芽,街道两旁的杨树挺立如哨兵,只是比我离开时更加挺拔了些。
家乡的变化不大,依然是青砖灰瓦的平房,大街小巷还是熟悉的面孔,却又处处透着我不熟悉的新气息。
县电影院门口贴出了新海报,是部颇受欢迎的国产影片《小花》,听说场场爆满。
供销社里的商品柜台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手里攥着花花绿绿的布票、粮票,脸上带着期盼。
我叫陈志强,今年二十三岁,刚从东北某部队退伍回来。
临行前,战友们围着我,一个劲儿地塞烟,拍着我的肩膀说:"志强,回去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你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我笑着点头,心中满是憧憬。
从十七岁参军入伍,到如今退伍归来,与林小雨的婚约一直是支撑我熬过严寒和艰苦训练的精神支柱。
她的一封封家信,被我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字里行间全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穿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军装,挂上几枚闪亮的奖章,拿着从部队带回来的礼物——一条漂亮的围巾和一盒东北特产松子,去看望小雨。
一路上,邻居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志强回来啦!""当兵回来了?真精神!"
我笑着一一回应,心中却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小雨时的场景。
然而,推开她家那扇熟悉的木门,迎接我的却是她母亲复杂的表情。
"志强啊,你回来了……"林阿姨欲言又止,手里攥着围裙一角。
屋里飘着饭菜香,墙上贴着去年换的年画,炕上摆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
"小雨不在家,她……她去县里新开的针织厂上班了。"林阿姨的目光躲闪着。
"没事,阿姨,我去厂里找她。"我天真地说。
林阿姨拉住我:"志强,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
她倒了杯热水递给我,叹了口气:"小雨她……她已经和针织厂会计科的张主任处对象了。"
我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手中的礼物沉甸甸的,像是忽然增加了千斤重量。
杯子里的热水冒着袅袅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心中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我退伍就结婚吗?"我的声音发颤。
"这三年,变化太大了。"林阿姨摇着头。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县里发展起来了,小雨觉得跟着张主任能有更好的前途。"
林阿姨倚在门框上,神情复杂:"你也知道,现在城里户口多金贵,张主任不仅是干部,还能帮小雨转成城镇户口。"
她看着我的军装,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彩:"你刚退伍,前途未卜啊……"
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我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我默默地把礼物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
那天,我在黄河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看着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心如刀绞。
河对岸的工厂烟囱冒着白烟,那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县城新建的化肥厂,象征着新时代的到来。
而我,似乎被这飞速发展的时代抛在了后面。
黄河畔的芦苇随风摇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曲《军港之夜》,那是我和小雨曾经最喜欢的歌。
怀里揣着的那张她送我入伍时的照片,此刻竟变得如此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行尸走肉一般。
父亲托关系给我在县粮站找了个工作,每天就是搬搬抬抬,清点粮袋。
我埋头工作,试图用汗水冲淡心中的苦涩。
粮站的工友们都是些朴实的人,他们知道我是退伍军人,总是格外照顾。
老李头常拿出自家酿的米酒,非让我喝一口:"军人嘛,喝点酒,心里那点事儿就过去了。"
同村的王大娘路过粮站,总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志强啊,大好青年,别因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村里多的是好姑娘哩!"
她掰着手指头给我数着:"李家闺女,勤快能干;赵家丫头,模样俊俏;还有县医院那个小护士,可水灵了……"
我只是苦笑,随口应付着。
人们不明白,不是我放不下小雨,而是放不下那份被背叛的痛与我对承诺的执着。
在部队里,"言出必行"是我们的行为准则,而在地方上,承诺却如此脆弱。
这种文化上的反差,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夏天来临,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县城的露天电影场每晚都放映电影,人们扛着小板凳,带着蒲扇,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地去看。
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小雨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进电影场。
她穿着一条时兴的喇叭裤,头发烫成了当时流行的"爆炸头",看起来洋气又时髦。
我站在胡同口的槐树下,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直到电影散场,人群在黑暗中散去,我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家里的老式钟表滴答作响,父亲坐在八仙桌旁,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报纸。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去抽烟了?"
我点点头,无言地在他对面坐下。
"爸,您说,人为什么会变心呢?"我低声问道。
父亲放下报纸,揉了揉太阳穴:"儿啊,人心难测,但也不能全怪别人。"
他指了指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你看,这不是说了吗,现在是新时期,年轻人都有自己的追求。"
父亲叹了口气:"小雨可能是觉得,跟着那个干部,生活会更有保障,更体面些。"
我沉默不语,心中百感交集。
"不过你放心,"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最近我托人打听了,那个什么张主任,在县里风评不太好,听说爱慕虚荣,架子大。"
他点燃一支烟:"小雨迟早会看清楚的。"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我在粮站干得兢兢业业,工作能力得到了站长的认可。
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到站,打扫院子,整理货物,一丝不苟。
老工人们都夸我:"这孩子,当过兵就是不一样,干活麻利,从不偷懒。"
一天,我被叫到办公室,站长递给我一张通知:"县里要选拔一批有文化、退伍军人去参加石油学校培训,毕业后分配到大庆油田工作。"
他敲了敲桌子:"志强,这是个好机会,我给你报了名。"
站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鬓角已经斑白,眼角爬满了皱纹,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你小子条件好啊,初中毕业,当过兵,年纪轻,又肯吃苦。"他抽着烟,笑呵呵地说,"去了大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时,能去国家重点企业工作,不仅意味着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还有更好的福利待遇和发展前景。
大庆油田是举国闻名的地方,去那里工作,几乎是所有年轻人的梦想。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站长,我接受这个机会。"
消息很快在小县城传开了。
邻居们纷纷登门道贺,连日来不绝。
"志强有出息了!"
"去大庆油田啊,那可是铁饭碗中的铁饭碗!"
"听说那边福利好,一年能领几百斤供应粮,还有肉票、油票、布票!"
人们的祝贺声中,我听出了羡慕,也听出了对未来的憧憬。
一天傍晚,我正在收拾准备去石油学校的行李,门被轻轻敲响。
打开门,我愣住了——林小雨站在门口,比我记忆中消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明亮。
她没有再梳那种时髦的发型,而是恢复了简单的短发,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毛衣。
"志强,听说你要去大庆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下周就走。"我平静地说。
她低头看着地面,一只脚轻轻地蹭着另一只脚:"我能进来坐坐吗?"
晚霞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里染上一层温暖的光。
我侧身让她进门。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我在部队时的几张照片,桌上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
小雨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
"你还留着这些。"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拍的。
"军旅生活是我青春中最宝贵的记忆。"我故意避开了她话中的深意。
收音机里传来《东方红》的音乐,一如既往地准时。
小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志强,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和张主任分手了。"
我心里一颤,但表面上保持着冷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声音比我想象的要硬,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错了。"她直视我的眼睛,眼里闪烁着泪光。
"这半年来,我每天都在后悔。"她的声音哽咽,"张主任看上去体面,实际上为人刻薄,还有着各种陋习。"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手帕,攥得紧紧的:"当初我被那些表面的东西迷惑了——干部身份,城镇户口,还有他那些花言巧语。"
我倒了杯水递给她,水杯是那种带花纹的搪瓷杯,磕碰得有些变形,是我从老家带来的。
"小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轻声说,"你选择了你认为更好的生活,我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她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志强,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收音机里的音乐变成了新闻联播,播音员激昂的声音报道着国家的新政策和发展成就。
我放下手中的水杯,看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那是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种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实。
"小雨,你知道吗?在部队里,我们最看重的是什么?"我没等她回答,继续说道,"是信任和承诺。"
我走到窗前,背对着她:"我们说一不二,因为在战场上,一个违背的承诺可能导致战友的生命危险。"
她低下头,泪水滴落在裙子上,在青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这三年,每次站岗的寒夜,每次烈日下的训练,支撑我的是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对家乡的思念,对父母的牵挂,还有……对你的承诺。"
屋外传来邻居孩子的嬉闹声,他们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而你呢?仅仅因为一个户口,一个看似光鲜的职位,就轻易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转过身,看着她,"这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再次因为更好的条件而离开?"
"我真的很后悔,志强。"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恳求,"我愿意跟你去大庆,从头开始。"
窗外一阵风吹过,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颗熟透的石榴随风摇晃,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不,小雨。"我摇摇头,声音坚定,"不是我不原谅你,而是我已经不再相信那个曾经的我们了。"
我走到桌前,关掉了收音机:"你看,时代在变,社会在发展,我们都改变了。"
我顿了顿:"或许,分开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
小雨哭着离开了,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已经放弃了去石油学校的机会。
因为就在前一天,县里通知我,要选拔一批有文化、有经验的年轻人去乡镇企业当厂长助理,而我被选中了。
这是一个更有挑战性的选择。
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吹遍全国,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虽然条件艰苦,但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新天地。
我决定迎接这个挑战,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的道路有千万条,没有谁的选择一定比另一个人的更好,关键是适合自己。
次日清晨,我在院子里打太极拳,这是我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晨光微熹,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
父亲穿着老式的蓝色中山装,在旁边舂米。
他停下手中的活,递给我一杯热茶:"儿子,昨天小雨来过?"
我点点头,接过茶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扑面而来:"嗯,她想复合。"
父亲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烟袋锅,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你怎么想?"
我抿了一口茶,感受着苦涩中的回甘:"爸,感情这东西,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弥补了。"
那茶是家乡特产的绿茶,清淡中带着淡淡的果香。
"况且,我现在想先把工作做好。"我轻声说,心中已有了决断。
父亲点燃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烟圈在空中盘旋,渐渐消散在晨光里。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记住,人生很长,不要因为一时的伤痛而封闭自己的心。"
父亲的话一如既往地简单却有力,他不善言辞,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爸,我决定不去大庆了。"我说出了昨晚做的决定,"我想去县里的乡镇企业当厂长助理,从基层干起。"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自己拿主意,我和你妈都支持。"
他吸了口烟:"其实,在家乡发展也好,正是用人之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
那是一家生产农用工具的小厂,设备陈旧,管理混乱。
第一天去报到,我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厂房破旧,机器锈迹斑斑,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干活的没几个。
院子里堆满了废铁和半成品,几只瘦弱的黄狗在废品堆中穿梭觅食。
老厂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同志,满脸皱纹,眼神却炯炯有神。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啊,厂子情况不好,就看你这个退伍军人的本事了!"
我带着部队里学到的纪律和方法,一步步改善生产流程,提高工作效率。
首先,我对厂区进行了大扫除,把杂乱的废品分类整理,畅通了进出通道。
然后,我重新排列生产线,让工序衔接更加紧密,减少了不必要的等待时间。
最重要的是,我建立了严格的考核制度,将工人的收入与产量和质量直接挂钩。
开始,工人们有些不适应,背后议论纷纷:"这个小干部,架子真大!"
"才来几天,就想改天换地?"
"什么军人作风,不就是爱管闲事吗!"
我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每天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离开。
晚上,我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研读从县图书馆借来的管理和技术书籍,用铅笔在纸上画着图纸,计算着成本和效益。
有时候困了,就泡上一杯浓茶,继续伏案工作。
渐渐地,厂里的面貌开始改变。
工人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变化——产量提高了,废品率降低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收入也增加了。
原本对我有意见的老工人,开始主动找我谈想法;年轻工人们更是把我当作榜样,主动加班加点改进工艺。
一天晚上,老厂长提着一壶老酒来到我的办公室:"小陈,今儿个咱爷俩喝一盅!"
他倒上两杯酒,递给我一杯:"三个月,你把厂子变了个样,老头子我服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两个酒杯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我举杯与他碰了碰:"厂长,这都是大家的功劳,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老厂长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县里领导都夸你哩,说你这个厂长助理比正厂长还管用!"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小陈啊,实话跟你说,我这把老骨头快退了,厂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心中一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
就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月,厂里的面貌焕然一新。
县里的领导来视察时,对我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厂区整洁了,生产井然有序,工人们精神面貌也不同了。
这一切的变化,让我找到了自信和方向。
一天傍晚,我正在厂里的小办公室整理生产报表,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哪位工人有事,随口应了声"请进"。
门开了,站在那里的,又是林小雨。
这次,她穿着简单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看起来干练而自信。
"志强,听说你在这里当厂长助理了?"她的表情既有惊讶又有敬佩。
"是啊,虽然条件艰苦,但很有意义。"我示意她坐下,"你来找我有事?"
窗外,夕阳的余晖为小厂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处传来收工的锣声,悠长而清脆。
她把档案袋放在桌上:"我来应聘。"
她的声音坚定:"听说你们厂在招会计,我想来试试。"
我一时语塞,有些意外。
小雨曾是县针织厂的优秀员工,来我们这个小厂,无疑是一种降级。
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在冬日的傍晚显得格外温暖。
"你确定要来这里?"我实话实说,"条件比县里差多了,工资也低。"
她微笑着,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想重新开始。"
她握紧双手:"不为别的,就是想证明给自己看,我不是那种只看重表面光鲜的人。"
厂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播放着《东方红》,这是每天下班的信号。
"而且,"她顿了顿,"这里有我尊敬的人。"
看着她坚定而平静的表情,我陷入了沉思。
是拒绝她,还是给她一个机会?
如果她来了,我们每天都要见面,这会不会让我重新陷入纠结?
但从工作角度看,她确实是个称职的会计,能为厂里带来帮助。
窗外,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照亮了小雨的侧脸,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
"好吧,明天来上班吧。"我最终做出了决定,尽量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会计室在东边那间屋子,现在可能有点乱,你自己整理一下。"
小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一盏明灯:"谢谢你,志强。"
她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希望你是为了工作而来,而不是为了其他。"我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平静但坚定。
她点点头,目光真诚:"我明白。"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工装:"工作第一,其他的,随缘吧。"
就这样,小雨成了我们厂的会计。
她工作勤恳,比我想象的还要认真负责。
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加班到深夜,把混乱的账目一点点理顺。
她带来了新鲜的管理理念,帮助厂里建立了完善的财务制度。
她待人真诚,从不摆架子,很快就融入了集体。
她特别关注工人们的福利,主动提出为困难职工家庭设立帮扶基金。
在她的建议下,我们厂甚至开始尝试为工人子女提供学习辅导,由厂里文化程度高的职工轮流义务教学。
这一举措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县广播站作为典型事迹进行了表扬。
我和小雨保持着同事关系,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
有时工作到很晚,我会送她回家;下雨天,她会为我撑伞。
就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彼此了解,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有一次,我送她回家,路过县电影院,正在放映《青春万岁》。
门口排着长队,人们手里拿着电影票,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小雨停下脚步,看了看海报:"我们去看吗?听说这部电影很感人。"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我们肩并肩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看着银幕上年轻人的故事。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轻轻地碰到了我的手,然后迅速收回,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那一刻,我心中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些。
但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我提醒自己,不能轻易重蹈覆辙。
厂里的工人都看在眼里,私底下议论纷纷。
老张头经常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志强啊,年轻人不要太固执。"
他一边修理机器,一边笑呵呵地说:"感情这东西,有缘分就别错过,年轻时候错过的,老了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总是笑而不答,心中自有衡量。
其实,随着时间推移,我对小雨的怨恨早已消散。
看到她如此努力地工作,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我内心的坚冰也在悄然融化。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轻易相信一个曾经背弃承诺的人。
我开始更加投入工作,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厂里的发展上。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想起小雨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期待与悔意,让我内心波动。
1980年春节前夕,厂里组织了一次联欢会,庆祝这一年来的成绩。
小雨主动承担了节目策划工作,把联欢会办得热热闹闹。
她甚至自己编了一个小节目,讲述一个关于承诺与成长的故事,字里行间透露着对过去的反思。
晚会上,我作为厂长助理讲了话,感谢大家的辛勤付出。
台下,小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眼神专注而柔和。
联欢会结束后,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我留下来帮忙收拾会场,小雨也留了下来。
我们一起整理桌椅,清扫地面,配合默契,却很少交谈。
寒冬的夜晚,厂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劳动让我们感到些许温暖。
"志强,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收拾完毕后,小雨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这句话恰恰是我每次都会对她说的:"应该是我送你才对。"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今天我要送你。"
她神秘地说:"跟我来。"
我跟着她来到厂门口,只见门外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纸包。
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明媚。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礼物。"她神秘地笑着,"上车吧,我带你兜风。"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骑车穿过乡间小路的情景。
最终,我坐上了她的后座。
小雨用力蹬着自行车,穿过安静的小镇街道。
月光洒在路面上,为夜晚增添了几分宁静与美好。
她把车停在县城东边的小山坡上。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县城,点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远处的黄河如一条银带缓缓流淌。
"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小雨从车筐里取出纸包,打开来,是两瓶啤酒和几个烧饼。
我笑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当然记得。"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候我们总是带着馒头和咸菜,假装在野餐。"
"来,喝一杯。"她递给我一瓶啤酒,"敬新的一年。"
啤酒很凉,但入口却感觉无比温暖。
我们静静地喝着啤酒,看着远处的夜景,谁都没有说话。
微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带来初春的气息,还有过往的回忆。
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大概是哪家在办喜事。
"志强,我有个决定要告诉你。"良久,小雨打破了沉默,"我申请了支教。"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县里号召青年志愿者去边远山区教书,为期两年。"
她深吸一口气:"我报名了,下个月就走。"
我惊讶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为什么突然做这个决定?"
她看向远方,目光坚定而平静:"也许是想证明些什么,也许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
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地将它们拢到耳后。
"这一年多来,我在厂里工作,看到你带领大家一步步把小厂办好,我很敬佩。"她轻声说。
月光下,她的侧脸如同一幅素描:"但同时,我也意识到,我需要找到自己的路。"
我沉默不语。
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像是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志强,无论如何,谢谢你这一年来的宽容和理解。"她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我不再请求你的原谅或者复合,我只希望,当我完成支教回来时,你能够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她真诚地说。
看着她坚定而平静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真正的成长不是固执地坚持过去,而是有勇气面对改变,并且尊重彼此的选择。
"小雨,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我轻声说,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只是我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
她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但嘴角挂着微笑:"我明白。"
她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时间会证明一切。"
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远处的灯火,直到啤酒见底,夜风渐凉。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但星光依然闪烁。
次日清晨,我去厂里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打开一看,是小雨的辞职信,以及一张纸条:"志强,谢谢你给我工作的机会。"
她的字迹工整而有力:"这一年来,我学到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最后一句话让我心头一震:"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话:言出必行,诚信为本。祝厂里越来越好!"
纸条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怀表,背面刻着"珍惜时光"四个字。
我拿起怀表,轻轻按下开关,表盖弹开,露出一张我和她小时候的合影。
那是我们十二三岁时在石榴树下的照片,两张稚嫩的脸庞,笑得那么天真无邪。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怀表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两周后,小雨踏上了去山区支教的路。
临行前,全厂的工人为她送行,准备了许多实用的物品——手电筒、雨伞、保温杯,还有自制的山区生活指南。
我代表厂里送给她一个工具箱:"听说山区条件艰苦,这里有些实用工具,希望能帮上忙。"
工具箱里除了常用工具,还有一本我精心挑选的《教育学》,夹着一张纸条:"勇敢前行,不负青春。"
她接过工具箱,笑着说:"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
她穿着简单的蓝色工装,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看起来朴素而坚定。
分别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没有承诺,但内心已有了决定。
目送她登上汽车,我心中百感交集。
也许,有些感情注定要经历分离才能看清本质;有些人注定要走不同的路,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车子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两年间,我收到了小雨寄来的几封信。
信中详细地描述了山区的生活和教学情况——艰苦的条件,淳朴的山民,求知若渴的孩子们。
她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
我也会回信,告诉她厂里的发展情况,但从不提及个人感情。
两年很快过去,我们的小厂已经发展成为县里的明星企业,不仅规模扩大了三倍,还开始生产新型农机,产品远销周边地区。
我也从厂长助理升为副厂长,负责全厂的生产和技术创新。
这一天,我正在厂房里检查新安装的设备,思考着如何提高生产效率。
"陈厂长,有人找你!"工人小李跑过来喊道,声音中透着兴奋。
我抬起头,只见厂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阳光下,她的脸庞晒得有些黝黑,但眼神比以往更加坚定而明亮。
她剪了短发,穿着朴素的衣裙,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我。
"小雨,你回来了?"我走上前去,心中涌动着说不清的情感。
她点点头,笑容如同春风拂面:"支教结束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满足感:"这两年,我教了很多孩子,也学到了很多。"
厂区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路过,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你看起来变了很多。"我由衷地说,心中涌起一股敬意。
她笑了,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是啊,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兴奋地说:"县教育局决定在偏远乡村建立教学点,我申请去做专职教师。"
"那很好啊,祝贺你。"我真诚地说,为她的选择感到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志强,我不是来复合的。"
她认真地看着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是你的坚持和原则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责任和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谢谢你。"
我看着眼前这个成熟而自信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也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早已注定,只是需要时间和经历来印证。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怀表,打开看了看时间,然后问道:"小雨,要不要喝杯茶?"
我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阳光下,办公室的窗户闪烁着温暖的光:"我们可以聊聊这两年的经历。"
她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好啊,作为老朋友,我们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
我们并肩走向办公室,夏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明亮。
路上,我们偶尔肩膀相碰,却不再觉得尴尬。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我们各自经历了成长与蜕变,最终学会了理解与宽容。
也许,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此刻,我知道,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其他什么关系,我们都会珍惜当下的每一刻。
因为我们都明白了一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人生最宝贵的,不是不变的誓言,而是在变化中依然能够互相尊重和理解的真心。
茶香弥漫,话题不断,我们的笑声透过窗户,飘向了远方。
在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我们如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怀揣着梦想,经历着挫折,却从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而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