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国演义》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作一部掩映在夜色中的政治史、军事史。罗贯中不仅通过战争、谋议的“夜间化”,增强政治、军事中波诡云谲的戏剧效果;而且以灯烛、火把等光源实现场景或人物的聚焦,强化叙事场景或人物的视觉冲击力;同时,他还有意识地借助星、月等“闲笔”烘托氛围,从而赋予小说叙事盎然的诗意情调。此外,《三国演义》还有意识地借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带有“寒意”的事物,或是通过“占星”与“夜梦”等命定式悲剧色彩的小说叙述,或是以“互涉”的形式把小说文本引入悠远的历史语境,从而赋予小说叙事苍凉的历史情韵与厚重的文化底蕴。
《三国演义》中有大量发生在夜间的故事,“星夜”“连夜”等遍布字里行间。虽然从回目来看,120回的小说中仅第14回“吕奉先乘夜袭徐郡”一个回目明确有“夜”;但就具体情节来看,小说中的诸多关键节点都是发生在夜间的,如第4回中的“捉放曹”、第12回“曹孟德大战吕布”、第30回“劫乌巢孟德烧粮”、第39回“博望坡军师初用兵”、第40回“诸葛亮火烧新野”、第45回“群英会蒋干中计”、第46回“献密计黄盖受刑”、第65回“马超大战葭萌关”、第68回“甘宁百骑劫魏营”、第74回“关云长放水淹七军”、第75回“吕子明白衣渡江”、第84回“陆逊营烧七百里”、第103回“五丈原诸葛禳星”、第104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第116回“武侯显圣定军山”等,涉夜情节几乎贯穿小说始终。为便于论述,我们把小说的这一文本现象概括为“倚夜”结纂。
“倚夜”结纂不仅是《三国演义》的一个重要文本特点,也是我们探究小说艺术建构、揭示小说文化意蕴的独特视角。笔者曾就小说中的貂蝉“烧夜香”[1]、关羽“夜读”[2]等“涉夜”情节在推动故事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进行过具体阐述。鉴于小说中的这一文本现象目前尚未引起学界广泛关注,本文试从其文本的虚实取舍、增强小说文学兴味、凸显苍凉历史情韵等角度再做探讨,就教于方家。
一、《三国演义》“倚夜”结纂文本的虚实取舍
与史书略作对照,即可见《三国演义》小说文本“倚夜”的时间设定,就其来历,主要有以下三种形态:一是依据史书,“不敢稍加穿凿”;二是史书明确交待该事件的时间背景是夜晚,但小说却根据情节的需要做了较多增饰;三是史书只字未言故事发生的时间,“倚夜”乃小说家虚构。
首先,依据《三国志》及其“裴注”、《后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记载,秉史直书。比如,第1回中皇甫嵩、朱隽在长社之战以火攻击溃黄巾军,乃据《后汉书·皇甫嵩传》中“其夕遂大风,嵩乃约敕军士皆束苣乘城……纵火大呼……嵩因鼓而奔其阵,贼惊乱奔走”[3]650而来。第106回中的司马懿“仰观天文,忽见一星,其大如斗,流光数丈,自首山东北,坠于襄平东南”,预言“星落处必斩公孙渊”一段文字,本自《三国志·魏书·公孙渊传》中的“八月丙寅夜,大流星长数十丈,从首山东北坠襄平城东南”[4]211。第110回中的狄道之役,也是以《三国志·魏书·陈泰传》中的陈泰“进军度高城岭,潜行,夜至狄道东南高山上,多举烽火,鸣鼓角。狄道城中将士见救者至,皆愤踊。维始谓官救兵当须众集乃发,而卒闻已至,谓有奇变宿谋,上下震惧”[4]532为据,只不过小说为了突出邓艾与姜维的斗智,把史书中的陈泰事迹移植到邓艾身上而已。
其次,史书虽明确交待该事件的时间背景是夜晚,小说仍根据情节的需要进行增饰。诸如,小说第3回中的“杀奢”故事,虽有《三国志》“裴注”引《世语》、孙盛《杂记》所载的曹操误认为吕伯奢家人意欲谋害自己,“遂夜杀之”“手剑夜杀八人而去”为依据。但小说却对此多做点染,特别是有意虚构了陈宫近距离目睹曹操故杀吕伯奢这个情节,借此彰显曹操“知而故杀,大不义”的奸雄面目。第14回中的“吕奉先乘夜袭徐郡”,虽有《三国志·魏书·吕布传》“裴注”引《英雄记》为据,但却把“布遂夜进,晨到城下。天明,丹杨兵悉开门内布兵”[4]187改为“吕布到城下时,恰才四更,月色澄清,城上更不知觉。布到城门边叫曰:‘刘使君有机密使人至。’城上有曹豹军报知曹豹,豹上城看之,便令军士开门。吕布一声暗号,众军齐入,喊声大举”[5]169。从上述内容来看,小说把史书中的“天明”改为“四更”,意在凸显夜晚的戏剧效果。
再次,小说中的多数“倚夜”结纂文本并不见于史书,“倚夜”的时间设定乃小说家的附会虚构。例如,第39回“博望坡军师初用兵”虽以《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与《资治通鉴》卷六十四等记载为据,但史书仅云“先主设伏兵,一旦自烧屯伪遁,惇等追之,为伏兵所破”[4]731,并未言及这场战争的具体时间。而到了《三国演义》中,罗贯中着意虚构了“天色已晚,浓云密布,又无月色;昼风既起,夜风愈大”[5]497的时间背景。在此,时间设定的“夜间化”,不仅表明作者深谙用兵之道,为诸葛亮实施火攻创造有利的视线、气象等条件;而且借助夜色,使火攻在夜色的衬托下倍加生色。在此方面,以罗贯中着力描写的赤壁之战最为典型。赤壁之战,《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仅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4]24“裴注”引《山阳公载记》《蜀书·先主传》《吴书·周瑜传》等,也只是说孙、刘联军与曹操“战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4]733,只字未提此事到底是发生在白天还是夜晚。而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极力凸显了赤壁鏖战的时间背景:第44回“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第45回“群英会蒋干中计”、第46回“献密计黄盖受刑”、第47回“阚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第48回“宴长江曹操赋诗”、第49回“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等这些章回细致地描述了战争中的定计、设计、施计均发生在夜间。在夜色的掩映下,赤壁鏖战的波诡云谲与惊心动魄的艺术魅力愈加彰显。
二、“倚夜”结纂增强了小说的文学兴味
“倚夜”结纂对于《三国演义》文学兴味的增强起到积极作用。
首先,小说常通过战争、谋议的“夜间化”,增强政治、军事变幻莫测的戏剧效果。在此方面,以夜战叙述最为典型。例如,第84回中的猇亭之战持续多日,但小说却以主要篇幅描写夜战:黄昏时分,江北营中火起。“初更时分,东南风骤起。只见御营左屯火发。方欲救时,御营右屯又火起。风紧火急,树木皆着,喊声大震。两屯军马齐出,奔离御营中,御营军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后面吴兵杀到,又不知多少军马。先主急上马,奔冯习营时,习营中火光连天而起。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日”;“先主遥望遍野火光不绝,死尸重叠,塞江而下”[5]1024。次日黄昏,蜀兵撤退,与东吴兵恶战势急,“正慌急之间,此时天色已微明,只见前面喊声震天,朱然军纷纷落涧,滚滚投岩:一彪军杀入,前来救驾”[5]1025。从上可见,持续多日的猇亭之役,爆发于黄昏时分的起火,鏖战一夜;次日白天,小说以数笔带过,而着重写夜战,直至第3日天色微明时,赵云前来救驾,刘备方脱险境。从宏观的时间设置上来看,其亦是始于黄昏,终于“天色微明”。关于此役,《三国志·吴书·陆逊传》仅载陆逊“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刘备兵败,“夜遁,驿人自担,烧铙铠断后,仅得入白帝城”[4]1124。虽然小说在此这般凸显“夜战”不尽符合史实,但是却契合了小说叙事的逻辑事实,渲染了猇亭之战的惨烈,别具“历史演义”的文学兴味。
《三国演义》高度自觉的夜战叙述,不仅体现于赤壁之战、猇亭之战等持续多日的战争描述中,而且在诸多小型战役的叙述上也相当突出。以第5回中的“华雄夜袭孙坚”为例,小说将“是夜月白风清”[5]56,作为夜战展开的光线、气象背景。小说中描写孙坚“慌忙披挂上马,正遇华雄。两马相交,斗不数合,后面李肃军到,竟天价放起火来。坚军乱窜,众将各自混战”[5]56。罗贯中为了强化夜战之激烈,特意点出李肃军“竟天价放起火来”,借此实现“风月之下放火,风助火势,月助火光,分外猛烈”[5]56的“加一倍”效果。孙坚败走,祖茂将孙坚的赤帻挂在庭柱上,因“月白风清”视线不佳,故“华雄军于月下遥见赤帻,四面围定,不敢近前,用箭射之,方知是计”[5]56。这样,叙事的层次感也随之凸显出来。这场战斗从“半夜”开始,至“天明”结束,“杀至天明,雄方引兵上关”[5]56,夜战叙述相当自觉。
在小说中,作者在夜战叙述过程中还常着意凸显火、鼓、呐喊,构建振聋发聩、神昏目眩的视听景观。《孙子兵法·军争篇》云:“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6]132-133“火鼓”在夜战中的运用,一方面是为了迷惑敌军。例如,在第72回中,诸葛亮令赵云引500人,皆带鼓角,埋伏在土山之下,“当夜更深,孔明见曹营灯火方息,军士歇定,遂放号炮。子龙听得,令鼓角齐鸣。曹兵惊慌,只疑劫寨。及至出营,不见一军。方才回营欲歇,号炮又响,鼓角又鸣,呐喊震地,山谷应声。曹兵彻夜不安。一连三夜,如此惊疑,操心怯,拔寨退三十里”[5]886。不战而屈人之兵。在第115回中,邓艾“用鼓角喧天,借夜战为名”,乘势去救祁山;姜维亦用与邓艾救祁山时一样的方法撤兵,“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5]1395。另一方面是以火把与呐喊在声势上形成对敌人的压迫与震慑。如第93回蜀兵进攻天水,“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冲天,喊声震地,正不知何处兵来。只见城上亦鼓噪呐喊相应,蜀兵乱窜”[5]1135。姜维就是利用“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以及“鼓噪呐喊”制造声势,趁机夜袭取胜的。
另外,夜间视线不佳,也易导致视觉上的误认。误认不仅为军事行动的展开提供了契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小说叙事的戏剧效果。例如,第19回,陈登定计搅乱吕布各部,谎称萧关诸将皆欲献关、陈宫势急,故与吕布商定“约陈宫为内应,举火为号”[5]230。陈登至关上,又对陈宫谎称曹兵攻打徐州甚急,误导陈宫弃关而走。陈登则趁机在关上放火,“吕布乘黑杀至,陈宫军和吕布军在黑暗中自相掩杀。曹兵望见号火,一齐杀到,乘势攻击。孙观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5]230。此次夜战,充分利用了夜间战斗士兵的视觉有限的缺陷,吕布军和陈宫军在夜间无法判断对方是敌是友而“自相掩杀”,曹兵乘势攻打,坐收渔利。当吕布“直杀到天明,方知是计”时,早已元气大伤了。第93回,魏兵“二更左侧,遥望山前隐隐有军行动”,遂催兵偷袭蜀寨,“将及三更。曹遵先杀入寨,却是空寨,并无一人。料知中计,急撤军回。寨中火起。朱赞兵到,自相掩杀,人马大乱。曹遵与朱赞交马,方知自相践踏”。魏兵“急合兵时”,提前埋伏的蜀兵乘势冲杀“曹、朱二人大败,夺路奔回本寨。守寨军士,只道蜀兵来劫寨,慌忙放起号火……自相掩杀”,蜀兵又趁机“大杀一阵”全获大胜[5]1143-1144。在此次夜战中,诸葛亮巧妙利用了魏兵对时间点的误断,制造了两次魏军的自相残杀。而此计成功的另一关键,则是魏军因夜间视线不佳造成的误判。典型的还有第110回中的狄道之役,邓艾设下伏兵,待蜀兵前来,“一齐鸣鼓吹角为应,夜则举火放炮以惊之”,姜维果然中计:“自引兵来迎邓艾。行不到五里,忽然东南一声炮响,鼓角震地,火光冲天。维纵马看时,只见周围皆是魏兵旗号。维大惊曰:‘中邓艾之计矣!’遂传令教夏侯霸、张翼各弃狄道而退。于是蜀兵皆退于汉中。维自断后,只听得背后鼓声不绝,——维退入剑阁之时,方知火鼓二十余处,皆虚设也。”[5]1347邓艾于此就是利用夜间视线不佳,以“旌旗、鼓角、烽火”之类迷惑姜维,不费张弓只箭大获全胜。
其次,小说还常借助灯烛、火把等实现场景或人物的聚焦,强化小说叙事的视觉冲击力。在场景的聚焦上,以第,65回中的“马超大战葭萌关”最为经典。张飞与马超“杀得性起”,命部下“多点火把,安排夜战”,小说中并未过多交待具体厮杀场面,而是借助“两军呐喊,点起千百火把,照耀如同白日”[5]803形成的视听冲击,侧面烘托鏖战之激烈。第70回“猛张飞智取瓦口隘”中,张郃“乘着月色微明”夜袭张飞营寨,“遥望张飞大明灯烛,正在帐中饮酒。张郃当先大喊一声,山头擂鼓为助,直杀入中军。但见张飞端坐不动。张郃骤马到面前,一枪刺倒——却是一个草人”[5]863。于此,“一个草人”在“大明灯烛”的聚焦下尤为醒目,张郃由“喜”转“惊”的心理突变也跃然纸上,极富戏剧性与喜剧效果。
在人物的聚焦上,小说第12回,曹操濮阳兵败逃窜,“火光里正撞见吕布挺戟跃马而来”[5]135,毛批曰“吓杀”。此描写正着眼于由“火光里”三字形成的视觉聚焦而产生的强烈心理冲击。此类描写在小说中相当普遍,如第15回,严白虎勒马回走,“一将当先拦住,火光中视之,乃孙策也”[5]185;在第39回中,李典“急奔回博望城时,火光中一军拦住。当先大将,乃关云长也”[5]498。特别是小说第101回“奔剑阁张郃中计”,魏兵“勒回马急退。忽听得山头上大叫曰:‘诸葛丞相在此!’众军仰视,只见孔明立于火光之中,指众军而言”[5]1241。在此,罗贯中巧妙地通过魏兵的“仰视”凸显诸葛亮的高大与神圣,并借助“火光”使其进一步聚焦与醒目,从而形成对魏兵的强大心理震慑,小说叙述相当细腻传神。
再次,罗贯中还在行文中有意识地以“闲笔”点缀“星光”“月色”等意象,赋予小说叙事盎然的诗意情调。如在小说第4回中,特意点出曹操、陈宫在逃亡途中,“月明中敲开客店门投宿”[5]49。这一神来之笔与贾岛《题李凝幽居》中的“僧敲月下门”意境颇相仿,乃“一幅绝妙画景”。尤其是在惨烈的战争爆发前夕,小说常凸显“星月”的踪迹:第30回,曹军夜袭乌巢,“是夜星光满天”;第87回,赵云、魏延二更起军,“月明星朗,趁着月色而行”;第47回中,阚泽密献诈降书“扮作渔翁,驾小舟,望北岸而行”时“寒星满天”。如此等等,皆在“百忙中偏有写星写月”。上述的星、月,不仅为军事行动提供了自然光线上的便利,而且还以“明”“朗”“澄清”“寒”等字眼修饰星、月,使之流露出饱含感情的诗意韵味。
尤为典型的是,第48回中的赤壁之战前夜,小说特穿插了“宴长江曹操赋诗”一段故事,并强调其时“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5]601。毛宗岗在此批曰“如读《赤壁赋》”。毛宗岗评语的意义在于,通过小说文本与《赤壁赋》“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7]1082之比较,由景及情的“互文”贯通,大大增强了小说文本的抒情意味。罗贯中巧妙地在惨烈的战争叙事中穿插进如此诸多的“闲笔”,使《三国演义》的历史叙事始终充盈着浪漫的诗心。
三、“倚夜”结纂凸显小说苍凉的历史情韵
《三国演义》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5]1开篇,又以“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5]1456-1457收尾,“空”“梦”二字贯穿首尾,小说叙事至始至终萦绕着苍凉的历史情韵。在小说苍凉历史情韵的生成上,“倚夜”结纂的叙事方式发挥了关键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借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带有“寒意”的事物,激发历史叙事的悲凉意绪和感伤情调。例如,小说第3回中的汉少帝、陈留王被张让等人劫至北邙山,“帝与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正无奈何,忽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飞转”[5]30。这段文字最早见于《三国志·魏书·董卓传》“裴注”引张璠《汉纪》:“兄弟独夜步行欲还宫,暗暝,遂逐萤火而行,数里,得民家以露车载送。”[4]144相较史传,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不仅有意借助“四更”“露水”“饥馁”“相抱而哭”等字眼强化了汉少帝、陈留王的落魄,而且还进一步神秘化了史传中作为自然现象的“萤火”,赋予其“炎刘之势昔如日月,今为萤光,火德衰矣”[5]30的特殊政治隐喻。吞声草莽的帝王、萤火般微弱的大汉王朝,在“四更”秋夜的衬托下尤为悲凉。
又如,小说第104回提及诸葛亮病亡于建兴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秋夜,此乃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注”引《晋阳秋》中的“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3]772而来。但与史书不同的是,在小说中,诸葛亮病逝前后的夜晚情景被不断地描述强调:第103回“五丈原诸葛禳星”,点出“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5]1268;第104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强调“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5]1275。正如海涅在《还乡曲》中吟唱的“死亡是严寒的黑夜”[8]239,小说对秋夜的反复描写,赋予了诸葛亮病亡浓烈的悲凉意绪与感伤色彩。
其次,通过“占星”叙述与“夜梦”叙述等表达“思维理性对之无法解释、无从把握、不甘顺从又无从抗争”[9]的无力感,抒发强烈的“天数茫茫不可逃”的命定式感伤意绪。
据统计,《三国演义》中的“占星”叙述共出现了37处,横跨小说第6回至第115回;“夜梦”叙述共出现22次,横跨小说第3回至第119回,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参诸史籍可见,在小说中无论是“占星”还是“夜梦”皆虚实参半。重复叙事理论认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10]3大量重复的“占星”与“夜梦”在《三国演义》中又有何意义呢?从表层上来看,二者皆发挥着引导小说叙事的预言功能,如第63回,孔明“见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从天坠下,流光四散”[5]780,精准地预言了庞统的落凤坡身死;第119回,钟会“夜梦大蛇数千条咬”[5]1435,预言了其次日死于乱箭之下的结局。
从更深的层面上来看,在小说中带有“非人力所能把握的神秘渺远的非理性色彩”[9]的“占星”与“夜梦”,本身还象征着“一种不以人的道德期待为转移的神秘的历史意志”,这种“历史意志”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有的挣扎都是枉费心力,一切都将无可奈何地走向星象或梦境之所示。在小说第103回“五丈原诸葛禳星”中,诸葛亮仰观天文“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曜,其光昏暗”,自知命不久;姜维提议,虽则天相如此,但可尝试以“祈禳之法挽回之”。小说此回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诸葛亮试图挽回天意的“禳星”。按照诸葛亮的祈禳之法,“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其寿命可增一纪(12年);可当其“祈禳已及六夜,见主灯明亮,心中甚喜”时,却被贸然闯入的魏延将主灯扑灭,“祈禳”功败垂成,诸葛亮只能长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5]1267-1269。在此,诸葛亮的“禳星”就是典型的试图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与天意抗衡,却以失败告终。罗贯中在小说中也正是通过极力彰显“谋事”之“人”的力量,但其却又在“成事”之“天”面前无能为力,只容“后人凭吊空牢骚”,表达出道德意志在与历史意志冲突时的无力感,激发出极具艺术感染力的命定式的悲剧意味与感伤色彩。
再次,有意识地把“倚夜”结纂叙事引入悠远的文学与文化传统之中,在赋予文本浓郁文学兴味、深厚文化底蕴的同时,增强小说叙事苍凉的历史韵味。作为副文本的毛批在揭示小说文本与文学文化传统的“文本间性”上发挥了关键作用。在小说第31回中,袁绍兵败,“军行之次,夜宿荒山。绍于帐中闻远远有哭声,遂私往听之。却是败军相聚,诉说丧兄失弟,弃伴亡亲之苦,各各捶胸大哭”。毛宗岗在“绍于帐中闻远远有哭声”处批曰:“军中闻夜哭,抵得唐人《塞上行》数篇。”又于“各各捶胸大哭”处批曰:“李华《吊古战场文》是闻鬼哭,袁绍此夜是闻人哭。”[5]385第41回,刘备兵败,率领百姓逃难,“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毛批曰:“尝读李陵书曰:‘凉秋九月,时闻萧条之声’,又读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未尝不悄然悲也。’今此处兼彼二语,倍觉凄凉。”[5]520李陵《答苏武书》、唐人《塞上行》、李华《吊古战场文》等,皆是以描写战争惨烈、苍凉而著称的名篇,毛宗岗在小说评点中援引古代名篇评点小说文本,其意在于使小说文本与历史上描写相近内容的名篇基于文学的“互文”,建立起跨越时代的情感贯通与共鸣,并赋予小说叙事厚重的历史气息。与之相近,在第103回“五丈原诸葛禳星”中,毛宗岗在“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泠泠,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处批曰:“写军中秋夜与子美《暮上河阳桥》之诗相仿佛。”[5]1268“子美《暮上河阳桥》之诗”乃杜甫的《后出塞五首(其二)》,“相仿佛”者即杜诗中的“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两句,亦是在与杜诗的“互文”中彰显小说叙事的“悲”之情韵。
此外,小说第6回记叙孙坚“归寨中,是夜星月交辉,乃按剑露坐,仰观天文。见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坚叹曰:‘帝星不明,贼臣乱国,万民涂炭,京城一空!’言讫,不觉泪下”。毛宗岗在“是夜星月交辉”后批曰:“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5]68这句诗出自唐代崔橹的《华清宫三首(其一)》:“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11]6624原诗乃凭吊华清宫的咏史诗,毛宗岗此处的批语深契小说情境,把兵燹之后的洛阳与荒芜的华清宫以“明月”贯通起来,使小说叙事融入历史语境,别具历史的厚重感和苍凉感。
四、小结
综上可见,《三国演义》中的“倚夜”结纂的叙事方式不仅叙述形态相当丰富,而且弥散于整部小说,是小说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文本现象。在一定程度上说,《三国演义》就是一部掩映在夜色中的政治、军事史。当然,就历史事实而言,小说中诸多的政治、军事活动不可能都是在夜间进行的,罗贯中之所以着意凸显时间设置上的“夜间化”,是因为这种书写建立在自觉的文学创作思维之上的。
在小说中,罗贯中不仅通过战争、谋议的“夜间化”,增强政治、军事波诡云谲的戏剧效果,往往还以灯烛、火把等光源实现场景或人物的聚焦,借此强化叙事场景或人物的视觉冲击力,并有意识地借助星、月等“闲笔”烘托氛围,赋予小说叙事盎然的诗意情调,从而有力地增强了小说叙事的文学兴味。此外,《三国演义》还有意识地借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具有“寒意”的事物,或是通过“占星”与“夜梦”等命定式色彩的文本叙述,或是通过“文本互涉”的形式把小说文本引入悠远的历史语境之中,从而赋予小说文本苍凉的历史情韵与厚重的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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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11] 全唐诗:增订本[M].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
作者简介:许中荣(1988—),男,山东聊城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与小说理论。
引用格式:许中荣.《三国演义》“倚夜”结纂的叙事效果及其意蕴[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44(4):122-127.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