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砂1928:革命者的生死盟约
□特约记者 王 坚
上杭县白砂镇塘丰村的水口宫,位于横岗头小溪南岸的一个独立山头。这里三面环水,视野开阔,距离最近的村庄约3华里。周边深草林密,千年古道穿越其间。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传统的宗教功用,赋予水口宫一项特殊的神圣使命。
白砂镇塘丰村水口宫今景
1928年农历11月12日,6位来自白砂区各乡村的革命者在水口宫秘密集会。他们歃血结盟,立志为共产主义同生共死,在故园的山水和神灵面前,发出了蕴蓄已久的铮铮誓言。2019年8月,笔者在广东梅州收藏家魏金华的客侨博物馆中,有幸目睹当时六位白砂籍革命者写下的盟约书。笔者辗转梅州、永定、白砂等地,试图揭开盟约书背后的历史之谜。
六位革命者的生死盟约
魏金华馆长展出的盟约书,书写在一张传统的汀州玉扣纸上。品相完整,文字没有缺失。文中写道:“具盟约人林健亭、傅垣生等,今欲结为兄弟,祸福同分,生死与共。缘我兄弟等委身革命,希图完成革命,端在扫除汉奸,抱定共产主义前进,志期统一全邦,能否如愿,衷心永持一辙,披肝沥胆,立誓盟约。
“因恐口与心违,具文表词共誓,实结始而至终。谨詹是日,躬自前来恳叩:文武圣人暨魁星尊神座前作我盟主,鉴于幽灵,我兄弟等自誓以后盟结同心,亲如骨肉,坚犹铁柱,固若泰山。不信谗而负义,不贪利而背盟,不钦贵而忘前,不因久而失约。福则同享其荣,祸则共肩其难。甘心同死一处,不愿独活异方。如有作奸犯科、变易前盟,望我盟主鉴其不昌咎望不吉。如不背盟,长此一心者,福绥悠归,事业阔如,殃既不降,灾得不临。具此盟约,秉心表誓。
“文武圣人暨魁星尊神等威灵显赫,咎处不义,赏给忠诚。鉴照中天,如律如令。”
从字义上看,虽然是一份革命者的盟约书,但明显带有封建时代民间人士起誓结盟的痕迹。文中罗列的六位革命者,各人的政治面貌是共产党员还是共青团员不得而知。他们分别是“林健亭,壬辰年(1892)十二月十三日酉时生。傅垣生,辛丑年(1901)三月十七日戌时生。马景星,壬寅年(1902)十二月卅日辰时生。傅星侯,癸卯年(1903)十一月初七日生。袁子琼,己酉年(1909)二月廿三日生。林上仁,丙午年(1906)九月廿日戌时生。”其中36岁的林健亭年龄最大,傅垣生27岁,马景星26岁,傅星侯25岁,林上仁22岁,19岁的袁子琼年龄最小。盟约的时间、地点为“中华民国十七年(1928)十一月十二日书于横冈乡水口宫。”
六位白砂革命者的盟约书
笔者咨询白砂镇原宣传委员罗长春,“横冈乡”即今白砂镇塘丰村。水口宫近年已由民间热心人士重修,道观管理人员介绍,1929年前后,闽西革命先驱张鼎丞曾在水口宫召开会议,但具体情况不详。得知水口宫的盟约书等一批史料,是前些年该镇乡村建设拆迁民房流失出来的,现已散落各地,我们向民间收藏界发出求助,希望能找到更多的散失史料。
县委书记傅星侯的名片
2019年9月间,笔者在白砂镇采访老红军后代时,通过白砂傅氏宗亲理事会,联系到了盟约书中傅星侯的后人傅俊仁。傅俊仁介绍:“傅家世居大华村,祖上曾任清代的登仕郎。传至22世祖傅步高(字双兴,号鸿昌),长年经商家境殷实。傅步高生有六子,其中二子傅作荣就是傅星侯,傅星侯不同时期先后用名傅炳春、傅星楼、傅伟勲。我的父亲傅作贤是傅星侯最小的弟弟,星侯二伯遇难后,父亲把我过继到他的名下延续香火。
“我们家传的族谱记载,星侯二伯出生于1903年,毕业于福建省立长汀中学。听长辈们说,二伯从小胸怀大志,勤奋学习,作文和书法都有相当水平。他在长汀读书期间接受革命思想,毕业回乡后从事乡村教育,组织党的地下活动。1929年农历4月间,红四军进占白砂。二伯作为白砂的党组织负责人,在均华学校受到朱德和毛泽东的接见和指导。农历5月初一,二伯等人成功发起白砂暴动,建立杭武县白砂区第六乡党支部和苏维埃政府,后来二伯又担任了上杭县委书记。我家现在还有一张二伯的名片,上面印有‘傅炳春 星侯闽杭’字样。当时有个人的名片,二伯应该不是普通人物。我的三伯傅作舟(又名炳洲)先后担任第六乡苏维埃政府文书、乡赤卫队队长等职,1931年4月在肃‘社党’运动中遇难,1955年被评为烈士。1984年3月上杭县政府为二伯平反昭雪,证明书上注明二伯是中共党员,是1931年4月在白砂城下背头岗遇难的。二伯和三伯被抓走后,祖父傅双兴悲痛欲绝,不久就悲痛离世。祖父的六个儿子中,最后只剩下我父亲作贤一人。由于家族的历史太沉重,长辈们生前不愿提及,我们后代所知非常有限,更不知道家里还藏了那么多珍贵史料。傅家祖屋原占地1000多平方米,工艺精美,因为近年修公路拆了,这些史料可能是被家中老人当作旧书报处理了……”
张鼎臣(丞)赠送给傅星侯的《农民协会之利益》
魏金华还收藏有一篇署名“傅炳春”(即傅星侯)的作文,题为《爱国心与爱乡心有无区别试申言之说》,文中认为“一国之存亡系乎民,而民之强弱系乎爱国心之厚薄。国亡则乡亦随之而亡,乡亡而民安能生存乎。是故为国民者,应有其爱国之心理也……夫国家者,亦必由多数之乡壤人民而结合也。有爱乡之心,即有爱国之意。此唐太宗之治国必先治乡之明证也。故吾谓有爱乡之心,即为有爱国之心是也。”这篇被老师点评批注“沙明水净”的作文写于何时已无考,但少年傅星侯的家国情怀跃然纸上。另有一本由张鼎臣(即张鼎丞)签名赠送“星侯同志”的《农民协会之利益》印刷刊物,是由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福建汀漳道办事处印发的。还有一份闽西苏维埃政府土地调查表,内有“上杭白砂乡第四叚土地”等字样;一份民国十七年(1928)三月“傅星侯订”的《戊辰年开办平民学校用数簿》。这些文献资料,是考据傅星侯不同人生时期经历的重要物证,是难得的红色史料。
盟约成员林健亭的书信
2021年6月初,笔者闻听永定区红色收藏专家江志中也有部分傅星侯的书信,随即赶往采访。在此,盟约书六位革命者中最年长的林健亭有了一点线索。江志中出示的一个民国信封,上面写着“敬转广和昌林健亭先生启”,落款为“子贞自沪国大寄”,左上方附记有“通讯处:上海戈登路本校转”。应为“子贞”从上海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地址寄到白砂广和昌商号转给林健亭收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只剩下一页,大意是讲述二人自家乡别后,子贞盼望林健亭能如约来上海与之相聚,末尾请林健亭代向傅星侯等人问好。此信没有具体的书写年月,只落款“子贞写于灯下清明后五日”。由于缺页,无从了解更多有关林健亭的信息。
友人从上海寄给林健亭的信封(图左)
江志中收藏了署名“傅星楼”(即傅星侯)阅读的一本政治读物。傅星侯在这本石印的《国民政府建国大纲》封面上写道:“解决社会问题有激烈和平两派,民生主义的办法国民党定了两个:一是平均地权,二是节制资本。照马克思主义办法主张,解决社会问题要平民和生产家专制,用革命手段来解决一切XX经济问题,这是激烈派。还有一派,社会党主张和平办法用XX运动和妥协的手段去解决。用这种手段去解决不XXXX做得到的,所以这派人都主张缓进。”这些文字直接写在国民党的建国大纲封面上,显见林健亭、傅星侯等白砂的革命先驱们,心忧天下,利用各种时机,很早就开始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中国革命道路的探索,无愧是闽西革命的先行者。另有一本民国14年(1925)11月14日傅星侯手书的《上杭北二区保卫团第十分局支局出入总草册》,其中记载,当年11月初八、十四日,地方民众两次公举傅星侯为副局长、正局长。该局还有详细的《简章》,规定了民间武装机构的名称、宗旨、目的、责任、经费、编制、枪械、赏罚、抚恤等条款。说明当年22岁的傅星侯已经开始指挥地方武装力量进行军事活动。
攻杭总指挥部命令第一号
江志中收藏的《攻杭总指挥部命令第一号》草稿原件中记载:“第一路指挥官由张鼎臣同志就地指定。第二路指挥官曾志高,秘书王XX。第三路指挥官傅伟勲(即傅星侯),秘书袁宝轩。第四路指挥官丘玉晖,秘书陈耀荣。第五路指挥官傅幼陶,秘书XXX……”时间没有注明年份,只写了“8月2日”。根据上杭县党史大事记记载,时为1930年,此时傅星侯担任攻城部队的第三路指挥官。据白砂镇退役军人服务站保存的史料记载,傅星侯为“中共党员,1929年5月在第六乡苏工作,1930年3月任区委书记,1931年1月任上杭县委书记。1931年4月10日遇难”。
寻找盟约成员的最后下落
在江志中收藏的众多史料中,有一封1930年农历9月,傅星侯以“伟勲”之名给闽西革命领导人之一郭滴人的长信。仔细辨读信中内容,此时的傅星侯已经处于生命的危急时刻。信中写道:
“适人(即郭滴人)同志转闽西总行委:
……这次因为县苏要执行反富农工作,便听信私人报告,竟不经过区乡党内外调查,就把厦隔村之赵金林拿去了。但这赵金林过去共有田30余担,竹麻出息每年二、三十块钱左右。不过有些放账可以叫得富农。乃是(七月、八月)暴动时,经区乡再三向他筹过款子。自后对革命工作非常热心,毫无富农表现,全乡同志老早已把他再三调查过来,认为是不能再打了。所以,被县苏捉去后,便召集了一个党团支部大会,又把赵的家庭背景检阅出来,并将县苏捉人手续详细讨论(县、区行委已派人参加)。结果认为,县苏捉人不经当地党内外调查,又不通知乡政府是非常不对的……
所以于本九月初二下午,由县行委书记写信叫我前去料理。当与县主席丘伯琴争执很多。旋经夏威同志当面判决,由县苏将赵释放。并派人到第四乡开群众会,解释一切,乃我当时是应允了这个办法……归来后,即于是晚召集支部会,将情报告。开会时,每个同志认为县苏是个全县群众最高级的领导机关,无论一切什么事情都要站在群众利益上来奋斗。他自这一时期来,无故捉了第五乡政府主席,已算失去了群众。兹又敢以富农二字任意捉人。无论如何要受处分才对。所以,决定了三种判决条:1.要将赵金林送回。2.要派人到第四乡安慰群众。3.要县行委敬告县苏党团通告下级。自这一决议到县行委后,县委不但不依,益且把第四乡党团书面警告,谓开了代表会反对了县苏,什么失掉了县苏的威信。闻又要执行开除我的党籍,说我犯了:1.活动群众反对了县苏。2.推翻了决议案。3.消极怠工等。这三条罪,第一条我以为县苏是个群众的机关,所以公开开代表会向县苏交涉;第二条我以为个人不能包办这一切,便把在县行委议决的事通告第四乡支部,因四乡同志不赞同变更了决议;第三条我自这二个月来,患了病,不能工作,所以在家休养。
同志呀,我已经站在布尔什维克的战线上,生命自然不能顾的。不过,这次开除我的党籍,我不满意。因为我肚子里尚且含着了许多不平之气没有打消……但这个事实是否确凿,请你在特委代为发表意见,派人到来调查。并可以将上杭一年来的工作做总检阅……”
从信中可知,在闽西根据地“肃清社会民主党”运动中,各级红色政权机关存在不同程度的政策执行问题。身为地方党委负责人的傅星侯坚持党性原则,因出面主持正义,维护地方群众的生命安全,与错误路线进行依法依规的辨争。因此,被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开除党籍。郁闷无助之中,他向自己信任的上级领导郭滴人和特委机关写信倾诉,但在那个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特殊时期,傅星侯的辩解不但无济于事,更可能直接惹来杀身之祸。
现年94岁的白砂镇塘丰村村民林洪庆回忆:“据我祖父林允六生前讲述,我的父亲原名林善仁,参加革命后化名‘林上仁’。1906年前后出生,毕业于白砂的崇实中学,毕业成绩排名第五,曾在嫩洋小学教书。白砂暴动成功后,担任乡苏维埃政府的宣传队副队长(队长是同村的林定干)。1930年被选调到闽西苏维埃政府担任宣传工作,期间在列宁师范学习工作过一段时间。1931年3月在白砂城下被诬为‘社会民主党’成员遭误杀。1980年代政府为父亲颁发了平反昭雪证书。我3岁失父,母亲改嫁,与祖父相依为命。父亲三兄弟全部参加革命,二叔德仁参加红军,在广东大埔牺牲,在册烈士;三叔汉仁是失散老红军,享受民政定补。1950年代,祖父作为红军烈属代表,曾多次到上杭县开会。”
白砂镇塘丰村梧田自然村退休教师马震球介绍:“我的祖父马光汉是民政在册的烈士,景星是他的字,取其光复中华、光耀星汉之意。祖父按家庭字辈为‘庆’字辈,参加革命后,曾用名‘马铁石、马光汉’等,当时的革命者为了工作方便、避免连累家人,多有用化名。祖父的烈士证记载,他曾任红四军第四纵队第七支队第二十大队一中队中队长。我祖母林招娣生前说,祖父年轻时有去广州学习,是本村最早接触马列思想的人员之一。至于是去黄埔军校还是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无从查找。祖母说祖父是1929年秋季在长汀境内的涂坊一带打仗时牺牲的,后被战友抬到连城县的芷溪村,当时是奶奶亲自去收尸带回老家安葬的。”
上杭县中都镇收藏家丘世忠先生有一本傅星侯于1927年初手写的记事簿,簿中有军队布告、任职命令、教育局公函、友人书信、民间借据等抄录。从中得知,傅星侯于1927年前后曾担任福建省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一军第一游击司令部第三营的连长等职。当年6月间,傅星侯在给“月帆同志”的一信中,提及“敝友袁贵洲、林健亭领有营部,拟日间开办所有进行各事,现相招弟与马光汉与之从旁臂助……”民国17年(1928)农历1月19日,被福建省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一军第一游击司令部司令蓝玉田(武平人)委任为第一连连长的钟冠勋,曾给同学马光汉写有一信,内称“回忆前在校时与我兄共砚研究、畅谈国事,其快乐何如也……想我兄在军校多日,对于军事一学,弟早已洞悉……”并邀请马光汉赴上杭寓所见面。由此推测,马光汉曾在国民党主办的某军校学习过。同年农历九月后,该部在一份布告中称“据上杭县农民协会筹备主任熊宏谟(注:后为彭杨学校秘书长,烈士)呈称……农民协会之设立,纯为最多数民众谋解放,期得真正之福利为目的……乃竟有土劣势豪及反动派乘此清党时期,故意造谣,鼓煽无知,淆乱是非……”在南京任职的家乡友人书信中,谈及“……北伐大进展,已下济南。但与日兵发生冲突,激战一仗,双方死伤不少,现外人正在调停……”簿中还记载,综览全簿,傅星侯及其盟友林健亭、马汉光(马景星)等人,作为闽西早期的革命先行者,先后经历了北伐、就读国民党的军校、参加闽西地方民军、创办平民学校、组织农民协会等探索实践,最终选择了走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
历时3年的采访,笔者有幸看到了傅星侯生前使用并有署名的各类读物和私人用章、名片、手抄簿册等珍贵实物。这位历史的“有心人”,“无意”间给我们留下了众多阅读和想象的真实时空。至此,盟约书上的六位革命者,除已知傅星侯、林上(善)仁于1931年遇难,马景星(马光汉)1929年在长汀作战牺牲,其他三位成员的最后下落尚无从考证。笔者多次与上杭县老区办、白砂镇分管领导和梧田、塘丰、早康、中洋、朋星等各村姓氏宗亲理事会负责人联系,希望能找到林健亭、傅垣生、袁子琼等三位盟约成员的直系或旁系亲属,通过他们的后人采访到有价值的线索。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时值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神州万里花团锦簇。1928年底在上杭白砂水口宫生死盟约的六位革命者,是闽西革命根据地智慧的先行者,是黑暗世界勇敢的播火人,是中国革命伟大胜利的奠基石。解开盟约书的未解之谜,挖掘不为人知的革命斗争细节,对于丰富闽西地方党史,激励后世子孙不忘初心、继续奋斗,当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