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一路杏花村”? | 王晔

2024年04月02日12:52:27 美食 9467

什么是“一路杏花村”? | 王晔 - 天天要闻

上一篇《南京路往事》见报前,笔会的编辑在“一路杏花村”这几个字底下画了一道,发微信问我是啥意思:

我们……从南京西路的上海电视台逛到南京东路“七重天”的东方电视台,一路杏花村。

哎呀,这是我的家乡话呢!我竟然没意识到自己下笔就来了一句扬州话。

丢开微信,我还在发愣——看到那道线时我已经愣住了。这像是带着一丝甜蜜也带着一丝无奈的恍惚,无奈的是距离,难以缩短的和家乡扬州的空间距离。而甜蜜的是,我是如假包换的扬州人呢。一不留神,几个字便彻底透露出我的来历。它像暗号,我跟扬州对得上的暗号,早悄悄安在我的语言密码里,不是日常生活里特别多却特别容易忘记的输入密码,这个密码是不用记起也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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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的记忆(油画)王春仁

“杏花村”,当然和杜牧的“牧童遥指”脱不了干系。“一路杏花村”,顾名思义,指的是一路有好多酒肆、饭庄。说不清,这俗语怎么在扬州地区乃至江南的镇江生根的,它跳脱了酒肆、饭庄的本意,保留了快活逍遥、有吃有喝的调子。还有延伸开去的用法,表示走了好些地方、办了好些事,是带着行走的节奏感的呢。杜牧江南载酒行,和扬州交情深,“春风十里扬州路”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呀,等等,杜牧几乎是我们扬州的杜牧呀。

学者黄继林先生也是扬州方言专家,认为“一路杏花村”这句俗语在清末民初开始流行,具体如何转变的,实难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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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寺(油画)王春仁

我们扬州人也没法把这俗语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却都知道这句话怎么用。从来不曾留神去学,却说得顺顺溜溜,这大概就是口口相传的功夫吧。

某人会说,今儿个一早去天宁寺礼佛,出来逛到冶春香影廊落座,泡一壶绿杨春,叫一笼杂什小啖。饭后租一条小划子跟张三、李四、王二泛舟瘦西湖上,直到蜀冈平山堂,一路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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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桥老街(油画)王春仁

某人会说,上得胜桥富春吃早茶,闲谈、看花,中午到菜根香,冷碟子是一盘板鸭,再上两盘热炒: 一盘虾仁、一盘腰花,下午去仁丰里双桂泉泡把澡,一路杏花村。

石塔小吃部(油画)王春仁

某人还会说,今天我是一路杏花村,午觉睡醒,先去紫罗兰烫头,出来到隔壁谢馥春买瓶雪花膏,一脚跨到斜对面大麒麟阁买两袋京果粉、半斤蜜三刀,走几步到前头竹器店拿两把抓痒耙子,路边上拦一辆三轮车,叫他把我送到东关街头上,我老妈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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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关街头(油画)王春仁

你看,这都是舒舒服服的惬意事,有得吃,有得玩。

我爸爸也是喜欢说“一路杏花村”的。他有一辆带大杠的自行车,永久牌、上海产,又高又结实。爸爸要么窝在家里不出门,要么一出门就“上扬州,拢湾头”。我妈妈常这么说他,“你呀,就喜欢一拢十八家,随你、随你,去吧、去吧。”从东家跑到西家的这同一个行为,在爸爸嘴里其实叫“一路杏花村”,到了妈妈嘴里,却成了“一拢十八家”,一个褒义,一个贬义罢了。我七八岁,听得出里头语气的微妙,看爸爸和妈妈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爸爸是个找借口、想在外头多玩一会的大男孩,妈妈放他一马,爸爸实在跟贪玩的我差不了许多,有些好笑。

然而爸爸跑东家串西家是找到十足的理由的,多半因为家里收到了一堆礼物,他要分送出去。这时候,妈妈时常笑出声来: “我就晓得,你这个人,身上留不住一只虱子,一点点东西,还没焐热就要送出去。”爸爸说: “总要趁新鲜赶快送,我们又吃不了这许多。”一面拿网兜一阵分呀装的,扎在后座两边,挂在两边龙头上。

浙江宁海的朋友带来的橘子如此分送,住在我家不远处、东关街东头的小邵从知青点带来的菱角也是一样。小邵叔叔背来比我的身体更高更大的麻袋,他把麻袋摆平在地板上时,我是看呆了,跟扛来一个大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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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震棚(油画)王春仁

也不光吃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扬州,水仙花也还是稀罕物,扬州人爱用陶瓷水仙花盆和一把鹅卵石,以清水养水仙,爱水仙春节时开花应景,而福建水仙花色、花香、花朵的模样都最妥帖。我姨奶奶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后积极向上、主动支边,先在山区工作,后在福州安家,她疼爱我爸爸,常给他写信,抬头都是“涛儿”,让我瞟到几眼。那时夏寿山先生给我治印,我叫他二公公的(外公一辈),款字题“为晔儿作”,可是一米八二的爸爸,我眼里那么高、那么大的爸爸,成了“涛儿”,跟我差不多,真是笑痛我的肚皮。姨奶奶给我寄当地特有的竹纸,给妈妈寄包桂圆干,给爸爸寄包银耳。冬季寄一篓水仙花球。爸爸拿一把小钢刀一番雕刻,修饰出各种造型来。刻好的水仙花送弥陀巷姨婆婆家,淮海路唐丽珍老师家,苏农新村的马千里先生家等等,实在不多,也只能一家分个一头、两头。爸爸对妈妈说,“干脆就今天吧,几家我一起跑一下,一路杏花村。”他喜欢这样拿东西送把你、送把他。

除了我爸爸,夏至姨娘也顶喜欢说“一路杏花村”。她是热闹人,脚踏进门,声音也在屋子里震荡起来,高喉咙大嗓子的:“赵宝瑛啊(指我妈妈),今天天这么好,我心想,干脆,一路杏花村。我先到卞总门巷头上买斤把五香牛肉,也没有多买; 再到彩衣街口蒋家桥买两碗单饺子、三两锅贴子,再到金聚德买他家的三丁包子、千层油糕,不是我说的话(方言,其实就是她说的话),包子还是他家的皮子薄、馅心好; 然后,我再拢到玉器街头上那一家,赵宝瑛,你晓得的, 买她家的豆腐卷,接下来,没几步,就到了你家了。”夏至姨娘是个美食家,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算小,她七十岁的人了,还能骑个电驴子,熟门熟路到她认可的一家家店铺,她买的吃食味道还真是呱呱叫。每次她听说我探亲在家,电驴子一开,就到我父母家楼下,大包小包拎上来。妈妈说,“不得了,你又拿这许多东西,真的不能收。”夏至姨娘干脆脆地说:“滑稽呢,又不是把你的,我跟王晔的交易,把王晔吃的。”妈妈说不过她。

二姑妈不怎么跑东跑西,可她能支派丈夫跑东跑西。她一个微信电话打给我爸爸:“哥哥,我这里有两盒绿豆糕,一盒蛤蟆酥,我晓得你欢喜吃的,下午就叫戴松林(我姑父)给你拿过来,等你睡好午觉。”爸爸说:“真不要,谢谢了,家里东西多、有得吃,难跑呢。”姑姑说:“不难跑,戴松林反正坐不住、喜欢跑,这里那里,一路杏花村。”

不过我们扬州人说“一路杏花村”,“杏”字发轻音,读“xing”,在扬州话里,“一”和“路”都读去声,“杏”也是,于是,“杏”转读轻音更顺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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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油画)王春仁

然而还有个俗语把“杏花村”写成“兴化村”的,只是不为更多人知道和采纳。出自扬州地区兴化县民谣。说元朝至正十三年(1353)正月,兴化白驹场灶户张士诚在草堰场起兵的旧事。一同歃血为盟的共18人,后人称之“十八条扁担”。张士诚率众先去附近盐场招兵筹款,也去了戴家窑。五月率水军沿高邮运盐河西进,占高邮、逼近兴化。兴化民谣里留下了“十八条扁担,齐上戴家窑”,“一路兴化村,顺带高邮州”的句子。

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百姓嫌“兴化村”俗些,口口相传中将其改为浪漫又文艺的“杏花村”的可能,然而,谁知道呢。“小时候就这么说”,乃至“历古以来”就这么说,这“历古以来”远非洪荒那么远,也还是远得说不清了。除非把那《红楼梦》《广陵潮》《丛菊泪》,乃至杜牧、张士诚的年代以来的文献多多检索,才能厘清“一路杏花村”一路走来的踪迹。有一点是看得到的,老百姓不单喜欢杜牧和“杏花村”,还对“打仗”头大,对“兴化村”一说不爱提,还演绎出“心花春”来,那暗示的是乡间的男欢女爱给男性带去的心花怒放。虽粗鄙而不尊重女性,却是往昔岁月社会实录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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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情(油画)王春仁

八十年代末,我在上海读书。指导员贴心吩咐:去四川路、南京路购物把复旦的校徽别好,售货员就会对我们刮目相看,不做一般乡下人论处——那时的上海,公交车上、百货店里,说普通话还有些刺耳。长大了才明白,当乡下人也蛮好,以及,大都会都如此,不单上海一处——纽约人只知纽约及纽约外,巴黎人只知巴黎和巴黎外,就连内敛的斯德哥尔摩人也毫不掩饰地说,除了斯德哥尔摩人,其他的瑞典人穿得土。

可我那时年轻而胆怯,不单有外地学生突然都背上的“乡下人”包袱,还多了个家乡话的包袱。扬州话是苏北话之一种。上海苏北人群体庞大,祖上虽有来沪上开钱庄、当律师的,更多的还是因洪涝或战火来讨生活的。不少人先落脚肇嘉浜、入棚户区、干踏三轮的活,苏北话说不响。我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时,邻座陡然一句,“上海人瞧不起苏北人的”,把我惊住,当时并不知上海苏北人历史的我,很疑惑怎会有瞧不起这回事。到了大学里终于明白,是的,苏北话说不响。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扬州方言也一年年地愈发觉得亲切。眼下,“一路杏花村”让我更添了解家乡方言的需要。这固然是我不年轻的表现,和我离扬州越来越远也有关系,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我对扬州和自己的信心,因为知道了什么是一个人应该珍惜和骄傲的,什么是可以毫不在意的。

    2024年2月9日除夕于瑞典马尔默   

【编辑手记】

有句港句,这五个字本来想删掉的。但是和作者一交流,就觉得颇有保留的必要。

我总以为扬州话等于苏北话,还请教了盐城建湖的同事,没想到她都不明所以。问连云港的朋友“一路杏花村”啥意思,他也不晓得……方言真是奇妙啊,又亲密无间,又咫尺天涯。

关于苏北和乡下,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确是个烙印。“除了上海,都是乡下”既是段子,也不妨碍很多人真的这么想。有个朋友住在武康路,她就觉得人民广场以东都是乡下,南京东路更是去也不要去的外地人专供——彼时武康大楼还远未成为“宇宙中心”。

在个人印象里,“乡下”概念的演化,和浦东的崛起很有关系。对“苏北”的有色眼镜也挺“暴露年龄”——现在新上海人这么多,远如东北的都来了,苏北还是什么问题吗?这就是近邻,是亲眷呀!王晔在《南京路往事》题记里说的“三十年的辛苦路”,就是我们七嘴八舌地走过来的啊。

  作者:王晔

文:王 晔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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