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的样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
这是一位母亲在规劝突然素食女儿。
女儿从拒绝吃肉,到拒绝做人,最后想成为一株纯净的只需要阳光和水的植物。
这个描写性与疯狂的故事来自于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者》。
这部小说在2016年获得国际三大文学奖项之一的布克文学奖。
与前段时间爆火的《82年生的金智英》类似,这部小说探讨也是女性问题。
但是,两部小说的风格迥异。
《82年的金智英》的总体氛围是压抑中不乏明媚。金智英生病了,得到了家人的关心。在他们的理解与陪伴下,她康复了。
通过金智英的病,探讨的是韩国社会女性在家庭中,自我价值的缺失。
而《素食者》读完,给人一种闷闷的,走不出来的控制感。
英惠突然有一天宣布她再不也吃肉。
身边的人都觉得她病了,却没有人在乎她到底在想什么。
丈夫抛弃了她,姐夫趁机占她的便宜,父母也不想再管这个“疯狂”的女儿。
最后只有被她“背叛”的姐姐仁惠不离不弃地照顾她,但还是不能将她从疯癫的深渊拖出来。
作者通过许多充满意象感的表达,展现了在韩国父权制高压下的女性悲惨的命运。
妹妹英惠口里喷出的鲜血,何尝不是在姐姐仁惠心里翻滚着呢?
“如果丈夫和英惠没有冲破那道防线,一切没有像沙堆一样坍塌的话,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英惠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老二,上有温顺听话能帮母亲干活的姐姐,下有肩负家庭荣耀,受尽宠爱的弟弟。
父亲是退伍军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专制霸道。
他总是对英惠动粗,英惠被他打小腿肚一直打到十八岁。
母亲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唯唯诺诺,丈夫的话大于天。在丈夫用暴力的方式对待英惠时,她也只是默默在一旁看着。
少年时期的英惠曾有过一次不成功的离家出走,换来的又是一顿暴揍。
从那以后,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跟姐姐一样选择顺从。
上学、结婚一步步都顺应着家里人的安排。
她的丈夫小郑之所以选择跟她结婚,也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
英惠不再吃肉而变得行为举止异常之后,丈夫虽然猜到了这是心理疾病,但是他不会考虑带她去看病,因为他对她没有一点耐心。
甚至小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权当她是个外人,不,看成为我洗衣煮饭、打扫房间的姐姐,或是保姆也不错。”
家庭聚会时,父亲采用粗暴的方式强迫英惠吃肉,英惠以命相博——用刀刺伤自己,被送到医院。
身为丈夫,小郑对她神经式的行为,只有厌恶,唤不起丝毫的怜悯与爱意。
他甚至不想让妻子出院,他不愿与她同处于一个屋檐下。
英惠神志不清,再也不能操持任何家务,小郑无情地与他离了婚。
可笑的是,英惠的父母非但不指责女婿的无情无义,反而非常理解女婿。
就连一直倔强不服输的父亲,对女婿小郑也是满口抱歉。
生下了一个疯子女儿,让他们觉得耻辱,在女婿面前抬不起头来。
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女人,连一块抹布都比不上。
这是《素食者》第一部故事,主要是围绕英惠与丈夫的关系而展开。
英惠为什么不吃肉,原因是她经历了可怕的梦境。
在经历梦境的前一天早上,英惠被丈夫嫌弃做早饭的速度太慢。
她越想快,事情就越糟糕,慌乱之中切到了手。
而当丈夫在肉里吃到了一小片刀齿时,他一脸狰狞,暴跳如雷,对她破口大骂。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变得更沉着冷静了,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周围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理我而去。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无限的空间里。”
那天晚上,可怕的梦就来了。
英惠的梦围绕着肉、血、杀人以及被杀展开。
“简短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向我扑来,先是禽兽闪着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头盖骨,最后出现的又是禽兽的眼睛。”
类似的梦每天都会出现,英惠每天连五分钟的睡眠时间都无法维持。
流着血的肉,禽兽的眼睛,在梦里向英惠扑来。
而在现实中,一直压制着她的使她屈服顺从的是整个社会制度: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包括之后一直照顾她的姐姐,都打着各色的旗号在叫她要服从,要忍受。
英惠是素食者,成了弱者,自然成了肉食者的猎物,结局就是被这个世界上的肉食者吃掉。
“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
两姐妹都长期处于父亲的淫威之下,只不过仁惠比英惠“幸运”,她更擅长顺从。
她要代替终日操劳的母亲,承担了很多家务,所以父亲对她多少还是会收敛一些。
“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跟沉默顺从的妹妹不同,仁惠无疑更有魅力。
就连自私麻木的小郑都对她蠢蠢欲动。
只要是听到仁惠的声音,小郑就会有异样的反应。
看着寡淡无趣的妻子,和丰腴亲切的仁惠,小郑总是感慨人生的不公:
如果可以将两人互换,那该有多好!
同众多女性一样,仁惠也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学业、结婚、生子。
在外人眼里,仁惠一家是幸福美满的。
仁惠经营着一家化妆品店,丈夫毕业于美术大学,是一个艺术家。
两人育有一子,仁惠顺利地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年主妇生活。
孩子上幼儿园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整天在化妆品店照顾生意。
当然晚上回到家后,还要做家务,照顾丈夫和孩子的饮食起居。
她也经历过英惠所经历过的痛苦与失眠,靠着坚强的意志与天然的母爱,她挺了过来。
英惠的痛苦是来自长期的童年阴影以及丈夫对其实施的身体与精神的冷暴力。
而仁惠经受的是来自妹妹与丈夫的双重背叛。
仁惠与丈夫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近来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仅靠孩子连接的、不存在其他任何牵绊的同志关系。”
仁惠对他的要求很简单,只是需要他空出星期天的时间帮忙带带孩子,让她可以轻松一下。
丈夫虽然很感激仁惠的付出,但是他并不想在家对着她的脸。
因为无意中听说英慧臀部有块胎记,他就对小姨子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就连和仁惠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仍然是英惠。
所以,只要一看到仁惠,他就能想到英慧。
这是他首次对异性产生强烈的感情。
在英惠身上作画的想法,一直在纠缠着他。
他借口去开解英慧去了她家,向她表明了要在她身上作画的计划。
英惠同意了。
“这次他用黄色和白色从她的锁骨到胸前花了一朵巨大的花。如果说背部画的是夜晚绽放的花朵,那么胸前则是属于正午灿烂的花朵。橘色的忘忧草在她凹陷的腹部绽放开来,大腿上则纷纷落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黄色花瓣。”
画好了之后,他还用相机记录了下来。
这次记录,直接点燃了他内心压抑以久的欲望。
他向朋友提议让他也画满花朵,与英惠赤身裸体躺在一起。
朋友照着做了,但是当他进一步提出让两人假戏真做时,友人吓得落荒而逃。
而英惠则对友人产生了性趣,只因他身上的花朵。
于是,姐夫拜托会绘画的前女友给自己画满的花朵。
他迫不及待地来到英惠的住处,还没等支好拍摄设备,就扑向了她。
这是《素食者》第二部分的主要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仁惠的丈夫,作者一再强调这是一个阴郁孤独的男人,他的所有美术摄影作品里都有“鸟”的隐喻。
“鸟”象征了自由,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插上翅膀逃离俗世社会。
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物,对他甚至比对英惠的丈夫更加厌恶。
明知道妻子辛苦,却置之不理。几乎很少在家,孩子甚至产生“我们家有爸爸吗?”这样的疑惑。
英惠喜欢花朵遍布全身的肉体,于是他将全身画上花朵后将她占有。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诱奸。
他和英惠的事情败露后,他没有恳求仁惠的原谅,而是一走了之。
他不像英惠的丈夫会爆粗口,会动手打妻子,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妻子忙进忙出。
冷暴力的杀伤力甚至超过了加诸肉体的痛苦。
第三部分以仁惠的视角展开。
一直以来,仁惠都是充当着保护者的形象。
“身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和经营店铺的生意人,甚至作为在地铁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行人,她都会竭尽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虽然妹妹做出如此违背人伦的丑事,被家里人抛弃,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她。
即便这样,仁惠仍然是英惠的加害者之一。
在目睹了丑事之后,她毅然做出了要将妹妹送到精神病院的决定。
正是这一决定,也将英惠彻底“毁”了。
在精神病院,英惠拒绝饮食,她要彻底净化自己,变成一棵树,是她最终的归宿。
“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到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了。”
变成树,是对肉食者最顽强的抵抗。
看着妹妹如同着魔般日益衰弱的身体,仁惠也在反思自己。
在妹妹和丈夫发生丑事之后,仁惠出现了四个月的下体不明出血的症状。
经过检查,结果是虚惊一场。
“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现在不过跟幽灵一样,孤独地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戏。死神站在她身边,那张脸竟然跟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亲戚一样熟悉。”
如果说英惠是以伤害身体的方式在默默与这个社会对抗的话,那么仁惠就属于妥协者。
为了孩子——另一个脆弱的生命,她要坚持下去。
因为一旦选择现在倒下,那她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信心了。
她能做的只是阻止妹妹伤害自己,然后给她联系更贵的精神病院。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英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会死。
在转院的路上,仁惠想到了自己做的有关“树火”的梦。
作者在这里借“树”这个意象,在传达女性意识的觉醒:越来越多的女性会获得自我觉醒的能力。
“她安静地吸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一直到最后,仁惠都没有“抗议”成功,没有获得想要的自由,因为她对家庭对妹妹对儿子还有爱与责任。
但是,好在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她已经知道要摆脱他人的期待而生活,不再生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下。
与此同时,她隐忍欲望的牺牲精神,值得敬仰。
韩江在布克文学奖颁奖礼的致辞中这样说道:
“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