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她爹重病住院,她拋下丈夫、兒子,急匆匆奔了回去。
一路上她心焦得不行,既擔心她爹,又不放心丈夫和兒子,更不放心婆婆。眼看就要過年了,說好了一起回婆婆家,年貨也備好了。
婆婆早就盼著他們回去了,老人家獨自守著老宅,他們幾次想把她接來一起住,但老人說不習慣,而且趁著身體硬朗,也不願給兒女添麻煩。
雖是婆婆,卻和親媽沒什麼兩樣,又何況她親媽本就重男輕女,偏心她弟弟,這樣一比,婆婆倒比親媽還親些。因此她也因無法回去過年而心存愧疚。
然而對婆婆的愧疚終究又比不上他爹的安危。聽她媽在電話里說,她爹的病很重,大有隻等著見她一面的意思。她爹是疼她的,因著她媽偏心,她爹便偷偷偏向她,因此她和爹也親。兩個最親的人,註定只能選擇一個。
她趕到的時候,已經是除夕早上了,他爹的病情似乎沒有她媽說的那般嚴重,但也要留院觀察幾天,這年夜飯也要在醫院吃了。她心疼他爹,但也沒有辦法。
她老家有講究,出了門的閨女除夕夜不能住在家裡。她媽打發她到老姨家住一宿。她不大樂意,說什麼年代了還講這個,她想在家陪著媽。老姨在一旁幫腔:「去吧妮兒,我陪你媽在這兒包餃子,等啥時候你弟回來了,我再回去。」
她小聲埋怨著:「我弟也是,大過年的不著急回來,爹還病著,他也不管。」
她媽為他弟辯解:「你弟說了今兒一準回來,興許他是先去醫院看你爹了呢。」
她想她弟才沒那麼孝順,從小被媽慣的沒個樣,凡事只顧自己,好像太陽都該圍著他轉。但她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轉念又問:「要不我去醫院陪我爹吧,大過年的,他一個人怪悶的。」
她媽急忙攔住:「得了吧祖宗,大過年的,有一個在醫院還不夠,你也要去找晦氣。」
畢竟是過年,她也不願惹她媽不高興,於是便不再堅持,順應她媽的安排,拎了些自家做的吃的,給老姨夫帶去。
2.
她到的時候,老姨夫並不意外,應該是已經知道了她們的安排。他拿了糖果瓜子給她,就像招待客人。
老姨夫是個老實本分的漢子,與老姨結婚多年,沒有子女。她常年在外,與他接觸不多,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我爹這一住院沒少麻煩您和我老姨,過年就留您一人在家。」她終於找了個中規中矩的話題。
老姨夫很靦腆,甚至都不正眼看她,揮揮手,說了句「沒啥」。大概是覺得這回答太短了,又補了句「應該的」。
「我和我弟不常在家,家裡沒少得您的照顧。這次回來的匆忙……」確實太匆忙了,不然總該買些東西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看一眼拎來的吃的,「這丸子和碗肉是我媽做的,好不好吃的,您別嫌棄。」
老姨夫盯著自己的衣角,看都沒看那吃的,只是嘴裡說著「好,挺好」。
她眼見著這天是沒得聊了,心裡又惦記著醫院裡的父親,還有被她拋下的丈夫、兒子和婆婆,一時也沒心思再多說什麼了。
氣氛凝固了那麼幾分鐘,卻是她那看起來有些木訥的老姨夫打破了沉默。
「妮兒,說起來,這些年你和你弟不常在家,你家裡我和你老姨不少幫忙。」
她一邊認真聽著,一邊不禁點點頭,剛要開口道謝,卻聽老姨夫繼續說:「我和你老姨過了不少年了,誰也不嫌誰什麼,但是,我們終究沒有個一男半女的。」
她心底一沉,從前只是好奇老姨夫婦為什麼不要孩子,如今聽來似是想要卻要不了。她心裡有些難過,但又羨慕起這夫婦倆的相濡以沫。
「老姨夫,您放心,我弟我不敢替他說什麼,但我和我們家那位一定會照顧您和老姨的。」
「妮兒,老姨夫知道你是好孩子。你……」
老姨夫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心頭一酸。他們夫妻不易,大概是遇到了難事,又不好意思開口。
「老姨夫,有啥事您就跟我說,當自家閨女一樣。」
老姨夫終於把目光從衣角移開,他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外甥女。
「我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我們要不了,是你老姨的問題。你願意幫老姨夫這個忙嗎?好歹,也是一家子的。」老姨夫像完成任務一樣匆忙說完,又移開了目光了。
她想了好一陣才明白老姨夫的意思,她沒想到那麼老實憨厚的老姨夫竟會有這種想法!
老姨結婚多年沒孩子,她年三十把我騙回家,想我替她生一個
老姨夫自說完便又低下了頭,他心裡大概也是矛盾的,這個老實卻愚昧的漢子……
她震驚,她恐慌,但她也心疼。她無法答應他,甚至覺得無法面對他。她站起身準備走,雖然並不知道該去哪裡。
「算了,你當老姨夫什麼都沒說。」他很快便放棄了,甚至有些後悔,「你去裡屋睡,把門插上。」
她還是不想待在這裡,哪怕壞了規矩也要回到娘家去。
「別回了,她們都知道。」
3.
她停住了腳步,也停止了思考,她的心更疼了。良久,她順從地進了裡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門插上了。她覺得老姨夫並不會強迫她什麼,插門也只是順從老姨夫的提議,因為她太震驚了,她的內心無法平靜。
這註定是一個不眠夜,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哭又哭不出來,眼淚生生被堵在了心裡。她不認為這件事是老姨夫的提議,雖然交往並不很多,但老姨夫是個木訥的漢子,大概想不出這種主意。然而想要個親生的孩子又確實是老姨夫才有的心愿。
也可能是老姨的意思,老姨夫對老姨疼愛有加,所以老姨覺得愧疚,便想讓外甥女替她……不,如果她媽不同意,老姨再有想法也無法實施,而且方才老姨夫說的是,「她們都知道」。這個「她們」,顯然包括她媽。
甚至有可能老姨夫說的是「他們」,那麼包括的又何止是她媽和老姨。或許還有他弟,老姨家給了他什麼好處,他便毫不猶豫地賣了姐姐,這不是沒可能的事。那麼,他爹知不知情?
她不敢再想,不管是誰的主意,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不管知情者有多少,大概也都是她的至親。昏昏沉沉地,她彷彿睡著了,又睡不踏實。
天剛蒙蒙亮,她就起來了。她躡手躡腳地開了房門,向外探望了一圈,老姨夫沒在外屋。會不會在外面?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另一間卧室里傳來老姨夫的咳嗽聲。她放了心,悄悄地出了門。
走出老姨家的那一瞬間,她委屈的淚水終於被釋放出來。她不顧寒風凜冽,任由淚水肆虐。她不能回娘家,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媽和老姨;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她爹還在醫院。
醫院裡靜悄悄的,但凡病情不太嚴重的,總願意回家過個團圓年。她這才反應過來,他爹的病並不重,按說回家過年也無礙,想必是什麼人執意要他爹住院,這樣才好實施她們的計劃。如此看來,她爹是不知情的。
想到這兒,她竟擠出了一分笑意,配上未乾的淚,樣子詭異極了。
4.
她爹見到她,嚇了一跳。一來沒想到閨女這麼早來看他;二來閨女的氣色不好,像是出什麼事了。
「妮兒,咋了啊?」
她在醫院的洗手間胡亂洗了把臉,沒帶任何護膚品,現在臉上乾乾的,難受極了。但總也抵不過心裡的痛。
「沒啥,想您了。好些沒?」
「本來也沒啥,你媽非讓住院,你說說這大過年的,讓你也跟著受累。」
她受的又何止是累呢。
她沖她爹笑笑:「您說啥呢,受啥累,您沒事就好。」
「耽誤你回婆婆家了,家裡會不會埋怨?」
「不會,他們爺倆還說要來呢,這不是正趕上過年,讓婆婆一個人在家實在說不過去。」
「那也別在這兒耽誤著了,你也瞧見我,我沒啥事,這一半天的也就該讓我出院了。你回吧,回去看看你婆婆。」
她這才想起來,昨晚竟然沒給婆婆打個電話,她下意識地拿出手機一看,竟有好幾條微信,是丈夫發來的,無非是問她爹的病情,她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爹沒啥事,等會兒我給你打電話。」
當著她爹的面,她不好打電話,但又不能離了她爹出去打。於是她想起了她弟:「我弟回來沒有?」
她爹一怔,彷彿這個問題不該問他:「咋,他沒回家?」
「昨晚我走的時候,他還沒回。」
「你走哪兒去?」
「去……老姨家了。媽說三十兒晚上出了嫁的閨女不能住家裡。」
「哼,什麼老黃曆了,你媽糊塗,別跟她一般見識。」
「也沒啥。」
「怪不得氣色不好,沒睡好吧,你打小就擇席,換個地方就睡不好。」
她勉強笑笑,沒說話,因為她聽見她媽和她弟的說話聲了。
她弟打著哈欠就進來了:「爹你咋樣啊,喲,姐在呢,真早啊。」
「啊,來了。」她隨口敷衍了一句,甚至沒正眼看她弟,更不敢正眼看她媽。她不知道她媽此刻是感到愧疚呢,還是恨她沒有遂了自己的意,她怕是後者,因此盡量躲著她媽。
好容易盼到有人照顧她爹了,她趕忙到外面給丈夫回了電話,匆匆說了幾句,給婆婆拜了年。丈夫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卻終也沒問出什麼。她只是說過幾天就回去了。
她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第一天住在老姨家外,另兩天都是在醫院陪她爹。她媽也不再說醫院裡晦氣之類的話,任由她一直待到她爹出院。
5.
她爹出院當天,她就借口兒子鬧著要找她而回了婆婆家,臨走前叮囑她爹好生注意身體,又留下一千塊錢,是偷偷留給她爹的。她爹隱約覺得她和她媽是不是有什麼矛盾,她卻埋怨她爹想多了。
下了火車,天色已經暗了,遠遠地看到丈夫在車站等她,她鬧騰了好幾天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再一細看,在丈夫身後,婆婆領著兒子,一家人都在等著她。
她心裡一熱,淚水就要湧出來了,她快步走向他們,一把抱起兒子,又趁亂擦掉了不小心溢出來的眼淚。
「媽,您怎麼也來了,天都黑了,您就在家等著就得了。」
沒等婆婆說話,她丈夫便說:「媽說想早點兒看見你,對你比對她兒子還親呢。」丈夫故意釋放出來的醋意,把在場的人都逗笑了。
「就你貧嘴。看看我們妮兒都瘦了,趕緊回家,媽給你做了好吃的。對了,你爹怎麼樣,沒事了吧?」
婆婆和善地噓寒問暖。兒子甜甜地叫著「媽媽」,拉著她的手不放開。丈夫拎著她不多的行李,默默地走在最後,卻是一臉滿足。比起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或許在這些人身邊才算是家。
過了年,很快又恢復到平靜的生活,他們依依不捨地離開婆婆家。婆婆依然不肯跟他們離開,但老人家如今身體硬朗,也沒什麼讓人不放心的,況且離得不遠,常回來看看也就是了。
對於老家那件不堪回首的事,她沒敢跟丈夫說,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好儘力讓自己忘記。然而她爹的一通電話,讓她不得不再想起那個印象里的老實漢子。
她爹說,老姨夫離家出走了。
她腦子一片空白,至於他爹後來又說了什麼,老姨夫又是如何出走的,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知道這一定和除夕夜的事有關,但她不敢提。
6.
掛了電話,她的心情很複雜,或許當初老姨夫根本不是自願的,所以事後才選擇了出走。那麼是誰強迫了他,或是一時勸動了他?她不敢再想。刻意忘卻的事情在這一刻又重新湧上心頭。
她無法平復自己的內心,又如那一晚般輾轉反側,而這一次,身邊睡著丈夫。丈夫很快便發現了她的不安,他知道與老姨夫有關,但思來想去也不覺得她對老姨夫的感情深厚到整宿睡不著覺。
丈夫的溫柔體貼和一再追問讓她再也不想一個人撐下去,她把那一晚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對丈夫說了。她矛盾極了,既覺得在這件事上她是受害者,又覺得自己好像無法恨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始終纏繞著她。
話說出來以後,心中的重負便已釋去了一半,而她又開始擔心丈夫的情緒,她怕他記恨她的家人,雖然她也恨。然而丈夫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恨誰,而是安慰自己的妻子。他甚至因為沒有陪在她身邊而自責。
「別想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在你沒事,好在你告訴我了,以後我會盡量陪著你,決不讓這種事再發生。」
「你知道我最心寒的是我媽,她不僅沒有阻止,而且我懷疑根本是她出的主意,老姨從小就什麼都聽我媽的,我媽老說,老姨沒孩子,以後會被老姨夫嫌棄。咱倆剛結婚那會兒說先不要孩子呢,咱媽都沒說什麼,我媽不分青紅皂白就罵我一通,說不給男人生孩子要我有什麼用。你說,在我媽眼裡我到底是什麼?」
丈夫又能說什麼,他不能在背後抱怨丈母娘,更不可能贊同,只好勉強為丈母娘分辯幾句:「老人家思想陳舊吧,大概也很難改變了。也未必是針對你,對老姨也一樣啊,結果呢……」
結果呢,又過了不久,她便聽人說,自從老姨夫離家,老姨便瘋瘋癲癲,如今已經認不得人了。她媽或許是心疼,或許是因為愧疚,想把妹妹接到家裡同住。然而即便瘋癲卻從不傷害別人的老姨,突然一把將自己姐姐推開,臉上難得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她聽後大哭一場。都說老姨瘋了,但在她看來,瘋了的始終是她媽。(原標題:《到底誰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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