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是惡毒女配的那天,正是我與男主的大婚之日。
喜房裡的我不由一抖,手中酒杯「啪」一下摔到地上,比我此刻心情還要稀碎。
上至朝野權貴之家,下到街頭巷尾八卦傳聞,誰不說我陳飛燕行了大運,許是撞見哪路菩薩開恩,才得以讓我嫁入沈家,成了首輔獨子沈如霽的夫人。
【一】
第一,謝謝京城眾人覺得我行了大運,因為我本人比誰都要更同意這種說法。
第二,我不叫陳飛燕,雖然雙雙新燕飛春岸也很美,但我名字其實叫作陳非妍。
由此可見,小小禮部員外家名不見經傳的次女,配沈如霽著實是有些寒磣了,寒磣到上京小報至今沒有寫對我的名字。
不過沒關係,肥燕瘦燕我都不放在心上。
雖然沈如霽娶我無關風月,但從今天開始我會是他明媒正娶迎過門的妻子,單憑這一點,我就已經贏了。
只要年歲夠久,日復一日,相信他一定也會有些許傾心於我吧?
如果不是方才一場大夢,驚醒夢中人的話。
【二】
「小姐!」侍女秋棠應聲驚呼,驚起庭前燕子撲簌飛起。
「我沒事,」我仍處在那些畫面帶來的暈眩之中,卻仍抬起手指示意她噤聲:「秋棠,若是等下沈府拜堂之時若有任何變故,你都別慌,不會有事的。」
秋棠聞言,雖神色迷茫,卻仍乖巧稱是。
【三】
壞就壞在我不該接侍女遞過來的酒。
都說酒壯慫人膽。秋棠本不讓我在新婚之日喝酒,興許是見我實在太緊張,才從後廚尋來一盅溫熱花雕,我也不客氣,一杯接一杯將那黃湯下了肚。
不怪我慫,任是哪家小姐要嫁給自己心儀許多年的男子,激動緊張之情都不會比我差。
更何馬上要成為我夫君的不是別人,是光風霽月謙謙君子,驚才絕艷之名冠絕上京的沈如霽。
誰料這酒不僅燒得我面熱肚暖,更是在我腦海燒出了一幅幅不屬於我記憶的畫面,那些畫面走馬燈般在腦中播放,短短一時半刻,便驚出我一身冷汗。
不為其他,只為在那些過往與未來的情景中,我竟成了那戲文裡面噁心更狠的惡毒原配。
不僅使出渾身解數,施計嫁給了無意於自己的男主,更是在婚後使出許多下作手段,妄圖掙得男主歡心,更是屢次試圖謀害男主的心上人。
這倒好,酒沒壯膽,倒是嚇得我差點暈厥。
【四】
守在門外的喜娘許是聽到秋棠的喊聲,輕輕推門朝我望來:「小姐,無事罷?吉時將近,該出發了。」
我勉力朝她一笑:「無事,這就走吧。」
從陳府到沈府距離本來不遠,坐在轎中的我卻覺得好似過了一萬年。不知過了多久,喜轎才緩緩停下。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掀開了轎門。
透過影影綽綽的紅紗蓋頭看去,一雙朗星般的眼睛正朝我望來。
芝蘭玉樹,俊采星馳。沈如霽本就長得好,一段時間未見,更是益發俊逸,即使是俗套的紅色喜服著於他身,也如仙鶴披紅,愈加出塵。
這就是我思慕了這麼多年的人,如天上的星星一般。而我本以為這顆星星,今日終於要降落到我這個凡人的手上。
暗嘆一口氣,我還是將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五】
沈府正廳堂前人山人海,喜樂盈天。我和沈如霽手執牽紅,行那鴛盟之禮。
夫妻對拜的一個頭尚未磕圓滿,一道清亮女聲便自後方響起:「沈鶴儀!」
沈如霽,小字鶴儀,上京少女們偷偷喚他一聲鶴儀公子,卻只有親近熟識之人才會當面這麼叫他。
我心下暗道:來了,那些畫面果然是真的。
轉身望去,那一身鵝黃衣衫的清麗少女立於堂中,髮髻兩邊各系一個雪白的狐毛小絨球,更顯俏麗可人。
只可惜這位佳人此刻正手中執劍指向沈如霽。她杏目圓瞪,桃腮飛紅,開口就如一道驚雷落地:「你竟真的奉命娶她了!我看不起你!」
堂下霎時蜚聲四起。雖然沈如霽娶我是皇命難違,這在上京是人人皆知的事實,但由人如此不留情面地當眾戳穿,多少還是有些難堪了。
只有我一臉平靜,好似被驚擾了婚禮的不是我本人。
誰叫面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女主——容華郡主寧緗。她才是沈如霽的情之所起情之所終,是那個真正握住了星星的人。
【六】
我的夫君,此刻就站在我身側,抬眸時目沉如水,靜靜望向寧緗:「容華郡主,你越矩了。」
語罷,他看向寧緗身後跟著的男人,語調古井無波:「三皇子殿下。」
「別看我呀,」身著玄色錦衣的英俊男子一幅看好戲模樣,嘴上卻還裝模作樣:「我可是真心來恭賀你新婚,嘴長在寧緗身上,她要說什麼,我可管不著。」
話雖如此,若不是權傾朝野大勢在握的三皇子齊征跟著,單憑寧緗一個偏遠封地郡王的女兒,怕是不能暢通無阻提劍站在此處,在座一眾王爺重臣怕也是早就出聲喝止寧緗。
沒等沈如霽再次開口,我的酒氣卻好似突然在此刻上了頭。
我擲地有聲地開口道:「蒙陛下隆恩,沈公子於我三書六禮明媚正娶,合乎禮儀情理,在非妍看來,並無任何不妥。」
雖是酒意驅使,我的話卻字字清晰:「更何況,我與沈公子本就情根深種,郡主此刻卻說是奉命娶我,豈不是暗諷沈公子薄情寡幸,還無意遵從皇命?」
「非妍私以為,無論是對於陛下還是沈公子,郡主都有些冒犯了。」
語畢,堂中鴉雀無聲。隔著一層紅紗,我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我這個本不起眼的配角身上,包括氣頭上的寧緗。
片刻,少女輕哼一聲,頭也不迴轉身出了大堂。
那從始至終抱手看好戲的三皇子卻沒跟上寧緗,只是看向我,故意一般笑著開口:「尚不知鶴儀與夫人如此生分,既是情根深種,都到大婚之日了,怎的還喚一聲沈公子?」
「……內人生性端方溫雅,恪守禮節,殿下勿怪。」沈如霽驀地開口,聲音如玉般沉靜。
我本來故作鎮靜的臉,此刻卻像是漏了怯一樣,騰地紅了。
「端方溫雅?」齊征重複一遍,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薄唇一勾,大笑著轉身離去。
齊征把我的酒勁給笑醒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今天開始,我那性子厲害的名聲便會就此傳遍上京。開啟那走馬燈里,惡毒女配的一生。
而當晚沈如霽果然並未來我房中,只是著下人來告訴我既然不勝酒力,便早些歇息。
「原來他看出來我喝酒了啊……」我獨坐窗前,看著窗外小雨飄搖,喃喃自語。
【七】
婚後一月,我攏共見過沈如霽三次。
一是洞房夜第二天早上,我與沈如霽一同向他的父母奉茶。
首輔沈彥鈞位極人臣,本該是不怒自威。但他對我講話卻很和善,還告訴我此後不必每日請安問禮,沈夫人亦含笑看我,點頭贊同。
我暗自鬆口氣,看來沈家人修養確實上佳。雖然這是樁被皇帝強塞的婚姻,他們也無意為難於我。
想是我長舒一口氣的動作實在太顯眼,沈如霽低斂眉眼,霜雪般的目光投在了我身上,我立刻作鵪鶉噤聲狀,低下頭,裝乖作巧的將一縷鬢髮拂至耳後。
【八】
二是某日天氣晴好,我攜秋棠於花園中信步漫遊。
可惜時機不美,連廊另一側的兩個丫鬟絲毫沒察覺到我在身後,嘴碎得委實有些大聲:
「少爺與那容華郡主乃是青梅竹馬,又是皇家書院念書時的同硯,可真是佳偶天成的一對璧人。」
「誰料半途殺出個被皇帝賜婚的員外之女……」
「噓,現在該叫少夫人啦,」梳著雙髻的小丫頭糾正道:「不過我聽說,少夫人是有些手段的,才得以讓皇帝陛下跳過了那麼多公主貴女,賜婚於她和少爺,就為這事兒,顏貴妃還很不滿意呢。」
「貴妃娘娘都沒制止得了這樁婚事?這少夫人……」
我早已一手拉住想上前理論的秋棠,聽自己八卦聽得正起勁,身後卻忽的傳來一道清冷聲線:「好聽么?」
「還可以,就是那顏貴妃其實……」
正要應和,我忽覺不對,立刻住嘴抬眼望去。沈如霽一身白衣,白玉束冠,不知何時已杵在我身側。
即使是如此這般的仙人之姿,用那樣滿浸涼意的眼神看著我,我也是有點心虛的。
「其實什麼?」他聲音倒是溫柔依舊,示意我繼續講。
「其實貴妃娘娘並沒有很反對你我婚事……」我雖有些心虛,仍然是臉不紅不白地撒了謊。
沈如霽聽罷,沒有再管我放的屁。
他臉色淡淡,不辨喜怒,斜眼看向另一邊早已跪伏在地的兩個丫鬟,平靜道:「且自去掌事處領罰吧。」
兩個丫鬟像是受了驚嚇,乖巧行禮後便迅速退下了。
從那以後,我在府上便再沒有八卦可聽,頗覺有些可惜。
【九】
其實坊間傳言皆是真,與鶴儀公子的婚事,確是我不光不彩撿了便宜掙來的。
畢竟沈鶴儀何許人物?
首輔之子,貴胄之後。十三歲入皇家書院即顯露出卓絕天資,十八歲狀元及第,一篇上都賦明寫京都繁華,實則暗陳國策中積羽沉舟的弊病,言辭既慷慨華美,又懇切赤忱,一時間引得上京紙貴,人人傳閱稱頌。
更遑論他二十四歲便官至中丞,暗中輔佐頗有名望的三皇子齊征,與長公主齊鈺為首的另一派勢力相掣肘,成為三皇子一派的中堅力量。
至於他更加光彩的未來……便恕我難以得知了。
因為在婚禮之日閃現的畫面里,彼時我已經離開人世,作為妄圖毒殺女主角寧緗的惡毒原配,二十一歲便死在了二十四歲的沈如霽手上。
細想一下,也不過就剩一年光景。
【十】
去年秋天,宮中盛傳顏貴妃曾向聖上請旨,賜婚御史中丞沈如霽與容華郡主寧緗。
兩人本是天作之合,家世品貌無一不相配,不知何故,皇上卻並沒有同意。
恰逢此時,我因性子嫻靜溫吞,被選作了安寧公主齊嫣的伴讀。
再說直白一點,就是朝中年輕女眷眾多,我是最不招搖惹眼,又最受得了小公主折騰的那一個。
小公主齊嫣年方十歲,恰是榮寵正盛的顏貴妃所出。皇上對小公主千嬌百寵,性子驕縱了些,也是難免。
而我從來就不是被嬌養長大的,倒也與小公主十分互補。
互補就互補在那一天我也如往常般,花足兩個時辰,耐心哄勸齊嫣完成了所有課業。
唯一特別的是,那日皇上和貴妃也來了興緻,中途來安寧殿看望小公主。
皇帝齊慎坐在一旁看了半天我耐心侍讀的場面,忽然就朝著身旁的貴妃開口:「愛妃近日頗為操心的沈中丞之事,朕看這陳員外之女,倒是蕙質蘭心。」
顏貴妃千嬌百媚的臉當場就扭曲了。
驚聞此言,我「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臣女惶恐!」
齊慎哈哈大笑:「罷了罷了,一句戲言,瞧你們嚇的。」
【十一】
可俗話說得好,君無戲言。
一個月後,賜婚聖旨便送到了陳府。
皇帝瞞了貴妃,他怕是早就選中了我做沈如霽的夫人。
我也欺了君,聽到那句話時我一點也不惶恐。
我心裡喜遠遠大於驚,簡直像是從未見過光的旅人,忽然被星光澆了滿頭。
這頭曹公公還在念聖旨,跪拜接旨的我卻忍不住在心中為聖旨作起注來:
「茲聞陳氏子方有好女非妍,
家世清白,(父親在窮得叮噹響的清水衙門禮部任職,兄長在漠北軍營里餐風飲雪)
溫良敦厚,(是安寧公主的合格伴讀)
玉潔冰清,(沒人認識,畢竟從未有資格進入上京顯貴的社交圈)
……
特將陳氏非妍許配御史中丞沈如霽為妻。
命汝等擇良辰完婚,永結鸞儔,共盟鴛蝶,欽此。」
直到曹公公念完,將聖旨交到我手中,我仍如墜雲霧之中,絲毫沒有即將要嫁給意中人的真實感。
宣旨的浩蕩隊伍準備離開之時,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監卻走上前來,低頭拱手道:「貴妃娘娘尚有一句話托小人送到。」
「講。」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
【十二】
貴妃娘娘對我不滿是應該的。
畢竟沈如霽的母親也姓顏,貴妃乃是她同堂所出的胞妹。不同於沈夫人的和善,混跡深宮多年的顏貴妃性子截然相反。
同氣連枝,她自是希望為自己嫡親的外甥爭得一門好婚事。而不是半路殺出一個,她估計至今沒太記住長相的路人。
思緒紛繁間,秋棠扶本路人上了馬車。
今日歸寧。其實新婚第三日我便該攜新婿回門,奈何沈如霽實在太忙,便拖了這麼大半月。我是無所謂的,不回去更好。若不是昨晚沈如霽的小廝來通傳此事,我都快忘了。
掀簾之時車門邊的鐸鈴輕響,我那婚後第三次見面的夫君從書卷中抬頭看來,向我微微頷首:「非妍。」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他已經在馬車上等我,於是微微一福身:「夫君,久候了。」
「喚我鶴儀便可。」沈如霽語調溫和。
我想他大概是不願意被我喚作夫君的,於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了離車門最近的地方,離沈如霽約莫得有五尺遠。
他拿書的手似是一頓,卻最終沒說什麼。
不是我想距離產生美,我的夫君看似溫柔,實則骨子裡全是冰霜覆雪般的冷淡,尤其不喜沒有分寸之人。
猶記那日浮現的畫面里,這天我期期艾艾坐於沈如霽身側,一路沒話找話想與他聊天,自以為能與心上人拉近些許距離。卻絲毫沒發現從始至終他眉頭微擰,清冷的氣息中寫滿了不耐。
不為別的,這次我只是不想再讓沈如霽被我打擾罷了。
馬車一路行到陳府,已是臨近正午。
坐得離車門近就是好,下車時也不用尷尷尬尬等沈如霽來扶我。車帘子一掀,我自己就提著裙子跳了下去,惹來秋棠再次驚呼:「小姐!」
身後的沈如霽彷彿愣了一下,接著才下了車,緩步行至我身側。
我那早就站在府門外等候的父親,目睹了這一切,已是眉頭緊皺。沒等沈如霽說話,他先一步開口:「小女粗野駑鈍,不成規矩,還望賢婿海涵。」
「岳父大人言重了。天然去雕飾,非妍很好。」沈如霽聲如珠玉,回答得似真似假。
中午的一頓飯吃得可謂是鴉雀無聲萬籟俱寂。
沈如霽話本就不多,我父親又性子剛硬不善交流。而我,我與我爹不熟,與沈如霽更不熟,也只好低頭刨飯。
飯後父親口稱公務在身,我也心領神會,強行忽略沈如霽略帶探究的眼神,語道告辭,光速結束了這場會面。
如此回門盛況,想必旁觀的下人也會在心中嘖嘖稱奇。
父親是討厭我的,我從小就知道。又怎麼可能奢求他對我有多熱情呢?
【十三】
我十一歲那年,皇帝帶著一眾皇親國戚前往皇家獵場冬獵,我的父親作為禮官隨行。
不知為何,向來對我冷淡的父親,這次卻帶上了我一同前去。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沈如霽。
寒風之中,我縮在一眾婢子後面偷偷看向人群焦點之處。沈如霽與一干皇子貴族並轡同游,少年白馬,意氣風流,即使身處一眾天潢貴胄中間,他也是最出挑那一個。寧緗也才十一歲,卻絲毫不怯場,騎一匹棗紅色小馬跟在沈如霽和齊征身後,笑聲如銀鈴散入風中。
而我自然是沒資格參與圍獵的,我甚至沒有一匹屬於自己的小馬。
許是小尾巴一樣的我打擾了父親做事,那天中午他突然對我說:「樹林里的鳶尾花該是開了罷……你娘生前最喜歡的,便是鳶尾花。」
我沒有見過我娘,因為難產,她在生我的時候便去了。我想,摘來鳶尾花,一定能讓父親開心吧。
於是午後我便一個人悄悄鑽入了厚厚的密林之中。
樹林里風聲呼嘯似狼嚎,滿心期待的我卻並不害怕,步履不斷加快,只為尋到那紫色花朵盛開的地方。可是往裡走,我的熱情也就越是冷卻下來。
天氣太冷,許多大樹都是光禿禿的,連地上枯掉的灌木叢都被野獸們啃得不成樣子,這麼寒冷的冬天,哪裡會有花朵盛開呢?
更令我心涼的還在後頭。當我頹喪轉身,再想回去之時,來時路卻已經尋不著了。樹挨著樹,天連著天,無論往哪邊走,我都走不出這深林。
如此這般沒頭蒼蠅一樣亂找,一兩個時辰後我的體力便消耗殆盡。我獃獃在一顆大樹下坐了下來,即使遲鈍如我,也終於意識到,父親是沒打算讓我回去。
自我娘難產死後,一直有風言風語在傳,我其實是娘親表兄的孩子。娘親懷孕待產時,父親一直在杭縣辦差,聽說娘親的表兄一家因為住得近,便一直在照拂我娘,直到她難產去世。而我的父親,甚至沒有見到我娘最後一面。
我不知道他是信了那些風言風語才不喜我,還是恨我的到來帶走了我娘。我太天真,還無力分辨,就像今天甚至沒有分辨出父親顯而易見的謊言。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匹野狼此時出現在我面前的灌木叢里。它可怕的目光緊鎖在我這個獵物身上,像是餓極了,目露凶光,嘴角流涎,嗚噥一聲,便急急朝我撲將過來。
閉眼那刻我只心想,罷了,賤命一條,還給父親便是。
下一秒,一箭破空,如霹靂弦驚,似穿雲而來。
射箭之人箭法極准,一箭正中餓狼右眼,鮮血汩汩流出,野狼哀嚎一聲,轉身逃進樹林。
片刻後,一隻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自馬上伸到我面前:「沒事吧?」
我迎著天光抬頭,瞥見馬背上那抹謫仙似的身影,恍若終於遇見自己的神祇般,大顆大顆掉下淚來。
【十四】
少年的沈如霽也修養極好,見我哭泣,立刻翻身下馬,撕去衣袍一角遞給我擦淚:「別怕,已經沒事了。」
這時的沈如霽性子尚外放些,於是又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會在獵場的林子里?這裡野獸頗多,箭矢無眼,太危險。」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只是繼續流眼淚。
他當然只以為我是被嚇哭的。但加雜我身的,既有父親想要害我的絕望委屈,又有對自己蠢笨的懊惱,更有對眼前神明的感激。萬般情緒,一時難以宣之於口。
「我叫沈如霽,雨後初晴的霽,你呢?」大概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少年換了個問題開口。
誰料我哭得更大聲了。這也讓我唯一一次,見到了類似手足無措的情緒在沈如霽眼中出現。
「我叫陳非妍……非妍就是,不漂亮的意思……」我抽噎著回答他。
我也念過學,也模糊知道父親賦予我的,並不是飽含祝福的名字。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覺到來自父親那綿長而深重的恨意。
「梅非有意爭妍暖,獨立寒崖披雪霜,」沈如霽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頂:「哪裡不漂亮了,你也會像雪中寒梅一般勇敢起來,對么?」
我止住哭泣,只呆愣望向眼前笑著的少年。那一刻,我聽見了心裡的雪融化的聲音。
這之後,沈如霽縱馬帶我回了營地。父親見我歸來,神色複雜,只對沈如霽道了聲謝,並未再多說什麼。
浮生事幾何,他一定不會記得隨手救下的小屁孩。我卻因著這一天的因緣,再也忘不了那驚鴻一面,便賦予了我新生和意義的少年。
【十五】
扯遠了。
近兩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如何落了個身死命隕的下場。新婚那天閃現的畫面並不詳細完整,更似碎片,只記錄了一些重要的場景。
關於我是如何日復一日熱面貼冷臉,想博得沈如霽的一點點垂愛,卻只是徒勞無功;
關於寧緗與沈如霽是如何從青梅之誼步步生情,以至兩心相許;
我也看到了最後我倒下的模樣,鮮血如花般綻放在我的心口,而沈如霽甚至不看我一眼,只緊緊護住了懷中顫抖的寧緗。
我把這些統統視作前世,只願今生莫再執念太深,因愛生恨。
沈如霽與寧緗自是命里註定的姻緣,只要成全他們,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奔赴這一場死局?
「小姐,小姐!」秋棠跺腳喚我:「你聽見我說的沒?姑爺要和那容華郡主一同前去漠北了!」語氣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聽見了,」我擱筆,舉起剛描好的一幅蘭草圖呼呼吹氣:「去就去了,別人一個回家,一個公務,順路同行,我還能跟著不成。」
語畢,我自己先微微一愣。
嘶……我好像還真得跟著去。
這一次漠北之行,是二人感情轉變的重要節點。沈如霽途中遇襲受傷,寧緗一路悉心照料,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定情於漠北落星湖畔。
我無意從中作梗,只是想起沈如霽自這次受傷之後,每逢陰雨天氣,肩胛都會疼痛難熬。
反正男女主無論如何都會在一起,我只是想……讓他少受那麼點疼。
【十六】
本想著這等無理要求,可能要費上一番口舌,結果卻出乎意料的順利。
去書房找沈如霽的時候,我以為我「想去漠北看看草原」的借口已經夠爛,講出來那瞬間便想給自己一個嘴巴。
我心虛般低下頭絞著裙角,只等沈如霽狠狠拒絕。
誰料案幾後他只是靜靜看我片刻,溢出一個「好」字,瞬間便把我噎了個十成十。
以至於出發這天,站在馬車邊的我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寧緗本就是心中有氣才要跑回漠北去,此時見我也要一路隨行,更是瞪大了雙眼,滿臉不可置信。
「郡主勿怪,當我不存在即可。」我堆起自認還算和氣的笑容,真誠地說。
寧緗漲紅了臉,像是想講什麼但又憋不出,一扭頭上了自己的馬車。
「妙呀小姐,」秋棠悄悄朝我豎了個大拇哥:「好一招陰陽怪氣先發制人,那小郡主怕是更不敢在途中搞什麼幺蛾子了。」
「雖然現在外面那些人都說小姐小心眼又善妒,姑爺去漠北辦差也非要跟著,但我看,某些人就是不得不防!」
「秋棠啊……」
「誒!」
我欲言又止,終是沒說出那句你可閉嘴吧,扶著額頭上了車。
車輪滾滾,出發已三日有餘。
這天中午停車用膳時,我神神秘秘地湊到了沈如霽那邊跟他講話。
「所以你的意思是,讓車隊不要走原本的出關路線,改行繞遠道的山路。」沈如霽修長的手指輕點桌面,若有所思。
我點頭如啄米。
沈如霽的近衛此刻就站在我們身後,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為何?」他竟沒直接否定我,只平靜追問。
「……」
我真的很想說,不換條路的話,擋劍是不敢幫你擋的,我也很怕疼,演不來那悲情女主。
更何況,不幫你擋劍還能活到至少一年後,擋了劍說不定直接上西天,委實划不來。
【十七】
但我決計說不出如此荒謬的話。
萬一當場被扭送回京治腦袋,豈不是不雅之極。
「我是說,那邊陲官路魚龍混雜,此行畢竟也是順路護送郡主,為了郡主,不如小心為上。」我輕咳一聲,講得一本正經。
就算為了寧緗,你也總該考慮一下吧?
沈如霽容色淡淡,不為所動:「言箏自小便行走於塞外,非妍多慮了。」
言箏言箏,多慮多慮,嘁。
無事,一計不成,我還有一計。
記憶中沈如霽遇襲的日子到來,我已是神色凜然,拋開自己單獨的馬車,硬是擠上了他那輛,在車門邊的老位置上正襟危坐。
我那仙人似的便宜夫君見我如此,索性書也不讀了。
他一手撐在小木桌上,托腮看我,秀氣的眉微微揚起,眼中探究意味愈發濃厚。
別誤會,我可沒想替他受死,我只是……
恰在此時,馬車外兵刃相接之聲四起。
領頭護衛大喝一聲:「有刺客,護駕!」
我即刻應聲躍起,一個猛子便撲到了沈如霽身上,伸開雙手的同時緊緊閉上眼睛,準備英勇就義。
「……」
沈如霽看著懷裡的我,似是噎了一噎。
蒼天可鑒,我真不想死。我本想等刺客來時,拉他先跑為敬,誰知身子卻比理智還要快。
沒等我倆有更多反應,寒光一閃,一柄利劍已是自左邊車窗刺入!雖是劍鋒微偏,卻也離我的背僅有三寸之遙。
沈如霽呼吸一滯,隨即面如寒霜,趁那人收劍欲要再刺的間隙,一手攬緊我,自車門躍出。
馬車外一片混亂,寧緗此刻也正提劍與一蒙面刺客酣戰。
她且戰且退,一路往沈如霽馬車這邊靠,見沈如霽抱著我跳出,只高聲喚了句:「沈鶴儀!」
沈如霽心領神會,立刻摘下腰間摺扇行雲流水一甩,便有細小暗器自扇中飛出,擊中寧緗面前刺客咽喉,那人應聲倒地。
好默契!好身手!
若不是時機不對,我真心想為二位拍手喝彩:不愧是青梅竹馬,不愧是皇家書院文武雙全的優秀畢業生!
那邊寧緗方鬆了口氣,沈如霽便把我往寧緗身上一塞:「護著她。」然後便轉身投入戰鬥之中。
因慣性接住我的寧緗,就這麼攬著我的腰,於刀光劍影中和我大眼瞪小眼。
還沒愣上三秒,寧緗背後便出現另一刺客,持刀欲劈。
「小心!」我大叫一聲,反手抱緊寧緗,一個翻滾,滾進了一旁的山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