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燕趙之地多慷慨悲壯之士,燕趙男子生性粗獷豪放、率性任俠,平日里遇到不平之事尚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不惜流血送命,何況今天親人慘遭日本人屠殺,豈有不報仇雪恨之理?
庄繼宗、李占魁、張勝料理完莊家營子的後事,一齊來到了大興寨張勝家。\"一定是這幫狗娘養的日本鬼子乾的。\"占魁咬著牙,惡狠狠地說道。\"廢話,這還用你說,只有這些牲口會這麼干。\"張勝有些狂躁地接道。\"現在關鍵是要弄清楚是哪兒的鬼子乾的。\"\"管他媽哪兒的鬼子,只要讓老子逮著,我見一個宰一個,一個都不留。小日本讓咱日子不好過,咱要讓他們生不如死!\"半天沒吭聲的繼宗抬起頭來。才一天一夜的工夫,繼宗顯得了蒼老了許多,他滿嘴的燎泡,雙頰下陷,顯得有些虛脫;塌陷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露出狼一樣的寒光,讓人看著心寒。
他盯著張勝一字一頓地說:\"張哥,你表哥不是在皇協軍嗎?請他幫忙給打聽打聽。\"
張勝有個遠房表哥王金龍,是駐柳林鎮皇協軍的中隊長。經過打聽得知,莊家營子的大屠殺是駐柳林鎮據點的日本人乾的,而帶日本人去的就是鬼子的翻譯官劉大牙。
劉大牙一家是當地一霸,其父劉墨舉仗著和冀中的大漢奸殷汝耕有點兒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近幾年來在柳林鎮一帶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再加上兒子在日本人的據點裡當翻譯,更是無所顧忌、壞事做絕。
莊家營子村三面環山、背風朝陽,四周山脊狀如卧龍,一條小溪從山裡三彎兩轉潺潺流出,繞村而過,在陰陽先生眼裡是一流的風水寶地。
劉墨舉對莊家營子覬覦已久,為了這塊風水寶地,他食不安、寢不寧。無奈莊家營子離柳林鎮太遠,莊家營子他一沒親戚、二沒宅子,所以他找不到霸佔這塊風水寶地的由頭。左思右想之下,他終於憋出來一條毒計:借日本人的手趕走或乾脆殺掉村子的幾十戶人家,然後他再想法佔有這塊風水寶地。
此時正趕上柳林鎮日軍進山清鄉,頻頻遭到游擊隊伏擊,傷亡慘重,日軍大隊長小島中佐正如紅了眼的瘋狗要找游擊隊報仇,於是,劉墨舉趁此機會讓兒子劉大牙向小島報告,說莊家營子是游擊隊的老窩,經常有游擊隊出沒。小島信以為真,不假思索,立刻帶兵殺向莊家營子,致使莊家營子大大小小近四百口人遭到滅頂之災。
三天後的晚上,劉墨舉家的莊園在一把大火中被燒為灰燼,劉墨舉在火中變成了一團焦炭,而劉大牙則因住在據點裡得以倖免。
這一切都是庄繼宗、李占魁、張勝三人所為。三人趁黑夜潛入劉墨舉家,將其一家殺了個乾乾淨淨,以祭奠莊家營子所有被殺的鄉親,然後將劉墨舉這些年搜刮的金銀細軟洗掠一空,再放一把大火將各種痕迹燒得一乾二淨。
有錢之後,三人由王金龍出面買通現任鎮長兼維持會會長張寧,買下了鎮公所舊日的糧倉。有錢能使鬼推磨!拿到了錢的鎮長不但痛快答應了,還格外熱情地為三人開出了只有漢奸家屬們才有的《特種良民證》。
有了良民證,今後許多事情幹起來就好辦多了。
正月剛過,已廢棄不用好長時間的原鎮公所糧倉被粉刷裝飾一新,搖身一變,一個酒館不聲不響地開張營業了。酒館的名稱是\"桃園酒家\",暗含著桃園結義、同生共死之意。酒館門口的酒幌子上斗大的\"酒\"字隨風招展,大紅金字的楹聯上書:\"壺中乾坤大;酒里日月長\",橫批是\"太白遺風\"。
酒館分前堂、雅間、後堂。前堂明亮寬敞,一色青磚地面兒。十幾張八仙桌烏亮簇新,高背椅子分列周圍。寬大的酒櫃後擺有一溜酒罈,分類盛有汾酒、衡水老白乾、東北燒刀子、河套老窖、杜康、紹興女兒紅、錢江老酒,酒客們下酒的各色冷葷菜品一應俱全,應有盡有。
四周雪白的牆上掛了一些名人字畫的贗品,晉人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把小酒館的檔次一下拔高了許多。
酒館開業那天,幾個隨鎮長張寧來喝酒慶賀的當地士紳豎起大拇指,直誇有當年鎮上最氣派的\"榮茂齋\"的味兒。
掀起門帘進到裡間,是分列在通往後堂走廊兩邊的四個大雅間。這幾個雅間布置得更為適意。水磨石的地面,雪白的檯布,紅絨面坐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花几上幾盆鮮花正妖嬈地怒放著,顯得雅靜而素潔。
走廊盡頭是後堂,面積比前堂和雅間加起來還大,用作廚房和儲物間。
\"桃園酒家\"的開張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張羅,但還是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鎮上又住著一幫子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敢在這時候開店營業的人不但要有靠山,而且還要有不怕虧血本的財力,否則的話就是腦子有問題。
這自然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
柳林鎮處在通往縣城的官道邊上,日本人沒來前,這裡是一個非常繁華的大鎮,冀中的糧食、口外的牲口、西山的山貨、城裡的日用小商品都在這裡集散。街面上商鋪林立、商品琳琅滿目,每日里商賈雲集,貨走八方。可是自從日本人在此設了據點後,鎮上的生意就蕭條了。
根據上峰的意思,小島曾強令那些關門歇業的店鋪開張營業,目的是粉飾和宣揚\"大日本皇軍\"為\"大東亞共榮\"進行\"聖戰\"而做出的\"赫赫功績\",但是一個月下來,客人連三成都不到,沒生意啊!讓掌柜夥計們開著門喝西北風去?所以最後還是關門大吉。
就連那些各色的娼門窯子也沒剩下幾家。這些大日本皇軍的武士們,儘管站到哪兒也就三塊磚的高度,就像老百姓們戲稱的:\"站著沒人高,蹲著沒高;一把攥住兩頭不露\",但武士們在玩花姑娘這種事上卻一個比一個癮頭大,不給錢還花樣賊多。
整個柳林鎮顯得冷冷清清,日益蕭條起來。小島還為此受到聯隊長酒井三郎大佐的嚴厲斥責,使他一籌莫展。
小島出身於平民家庭,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村田步兵學校。靠著個人的勤奮和努力,他從一個見習軍官一步步升遷至步兵中佐,成了日軍駐柳林鎮的最高指揮官,但眼瞅著他的那些軍校同學,憑著家庭背景和在一線戰場所取得的戰功,有的已經是大佐、准將級的軍官,他一直有種鬱郁不得志的感覺。
小島認為,那些支那政府軍在大日本皇軍絕對優勢的打擊下幾乎不堪一擊,攻下一座城池往往要比消滅一支游擊隊容易得多。他相信,憑著自己的勤奮、勇敢和智慧,在一線戰場獲取戰功是很容易的事情,而自己卻偏偏不得不滯留在這樣一個二線的守備部隊里,整天和一群神出鬼沒的游擊隊玩捉迷藏,還承擔著籌糧收稅的任務,他覺得自己都快變成治安官和收稅官了,這樣下去很難有所作為。這令他很壓抑,同時也感到很不公平。每當聽到哪個前線同學立功升遷的消息傳來,都會令他陰鬱好長一段時間。
原來滴酒不沾的他,近一年來動輒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喝悶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以麻痹自己,但酒醒之後心情卻往往更為沮喪。這種惡性循環使他的性格變得陰鷙而且喜怒無常。
\"桃園酒家\"的開張讓他感到一絲興奮,這畢竟是他帶兵駐軍以來開張的第一家酒店,他決定過問一下此事。
第二天,柳林鎮鎮長兼維持會會長張寧被叫到據點裡。小島毫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後,旁邊還站著哈著腰臉色蒼白的劉大牙。
\"張桑,\"桃園酒家\"的什麼的幹活?你的明白?\"小島操著生硬的\"協和語\"問道。今天他看起來心情不錯,臉上竟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笑紋。一聽問這個,張寧放下心來,臉上立刻堆出媚笑:\"回大太君的話,\"桃園酒家\"的喝酒的幹活。\"說著還用手比划了個喝酒的動作。
\"太君是問掌柜的和夥計都是些什麼人,你別東拉西扯!\"劉大牙在一邊不耐煩地插話道。老子能不明白?要你多嘴!張寧心裡咒罵著劉大牙,嘴裡卻道:\"都是大大的良民,大大的良民,掌柜的張勝是皇協軍王隊長的親戚。\"\"喲西,你的去過?\"\"昨天開張的,我的去過,喝酒的幹活。\"這哪兒是在說人話啊?真他媽累!張寧心裡罵著臉上笑著。\"你敢保證他們都是良民嗎?\"劉大牙陰著臉問了一句。
看來他家著火的事還窩在心裡沒緩過來勁兒來。老天爺真是不長眼,怎麼不將你跟那個老雜毛一塊兒燒死?張寧恨不得撲上去將劉大牙當場掐死。他咬著後槽牙,看也不看劉大牙,對小島一鞠躬說道:\"大太君的英明,我的對皇軍的大大的忠誠,有王隊長的擔保,我調查過了,他們的大大的良民,大大的良民。\"小島臉上的笑意更濃,唇上的人丹胡也快活地抖了兩下。看到小島的笑容,張寧受到了鼓勵:\"大太君有空的我的可以請大太君的去喝酒的。\"
\"喲西,喲西……\"小島這下是真的高興了。\"那……\"\"八嘎!\"劉大牙還要插嘴,讓小島一聲怒罵給撅了回去:\"我和張先生說話,你不要插話。\"這句話小島是用日語罵的。
\"哈伊,哈伊。\"劉大牙紅著臉,膽怯地看著小島,身子向後退了兩步,點頭如搗蒜,腰哈得更低了。
這下,張寧樂得渾身亂顫,但又不能笑,差點憋破肚皮。雖然他聽不懂小島的日語,但\"八嘎\"他還是能明白的,看來也小島不滿意劉大牙亂插話。
他忍住笑,用他斥之為\"不是人話\"的協和語揶揄道:\"劉桑,大太君的話的你他媽的明白?\"話中特意加進了髒字,反正小島聽不明白。
這下,輪到劉大牙窩心漲氣了。他聽出張寧在罵他,可當著小島的面他又不敢翻臉,只能在心中暗罵:\"張寧,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心裡這樣想著,嘴裡還得說:\"我的明白,我的明白。\"他臉沖著小島,一臉的狗相。
\"好了的。\"小島一擺手,滿意地站了起來。看著這兩個人,他在一瞬間感到了自己擁有巨大的力量和絕對權威。
\"你們兩個的,要精誠團結的、效忠大日本皇軍的,我的不會虧待你們的,開路,我們喝酒的幹活。\"小島說完,邁著大步率先走出門去。小島感覺到自己大踏步走路時,橐橐靴聲中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顫抖,這種地動山搖的感覺讓人愜意。
日本人在\"桃園酒家\"開張的第二天就出現,而且來的還是小島,這是庄繼宗、李占魁、張勝三人沒有想到的。
三人事先是有分工的,張勝以前經常到口外跑買賣,來往打點經營練就了一身隨機應變、揣摩應付的功夫,不論跟啥人交往,往往三言兩語之間就能和對方熟絡得如多年朋友,加上又是王金龍的表弟,因此,酒店掌柜的這個角色非張勝莫屬。
李占魁小時曾跟著在承德最大的飯莊\"隆盛酒家\"當大爐頭(廚師長)的舅舅學過幾年紅案,有一手醬、鹵、蒸、煮的好活兒,對北派的菜系有相當的造詣,所以,本店爐頭自然是占魁的了。
而繼宗只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就只能在後堂做剁頭剝皮、剔骨抽筋的活計,閑了在廚房給李占魁打打下手。他們還另外雇了兩個夥計,都是本鎮人。跑堂的叫姜庭秀,五十來歲,是以前榮茂齋的堂倌,他是王金龍介紹來的,人很活泛。另外一個是站櫃檯兼賬房先生,叫呂青田,近六十歲,打得一手好算盤,不愛說話,整天沉默寡言。
小島一行還在門外,張寧就扯著嗓子喊開了:\"張老闆,你的面子大大的,你看我把誰給你請來了?\"說著一弓腰伸手掀門帘請小島先進。
堂倌肥肥地唱了一聲喏,麻利地垂手打千請安。
\"大駕光臨,真是三生有幸啊!\"張勝已經轉出櫃檯,矬著身子迎上前來抱拳行禮,一臉的巴結相。
小島仰著頭,一臉的傲慢。\"這是大日本皇軍駐柳林鎮最高長官,小島大太君閣下。\"張寧忙不迭地介紹道。\"久仰、久仰,大太君威名,小的如雷貫耳。\"\"聽說你們剛開張,太君來視察視察。\"劉大牙不甘落後急忙補充。一看劉大牙的二鬼子打扮,再加上他那一對大暴牙,張勝立馬猜出他是誰了:好狗日的,終於露面了,慢慢來,看爺爺怎麼收拾你這個王八蛋。
\"大太君軍務繁忙,是我們請都請不來的,今日光臨,令小店蓬蓽生輝啊,請請請,請到雅間里坐。\"張勝說完一弓腰一伸手,請小島先行。\"三位貴客雅間里請--\"堂倌亮了一嗓子,顛起小碎步掀簾、開門、讓座。日本軍隊等級森嚴,作為中下級軍官,小島平日除了在自己手下面前有點尊嚴,見到的多是上司的斥責與喝罵,動輒還要挨耳光,眼前這幾個人屁顛屁顛地巴結逢迎,把長期心情很壞的小島拍得心花怒放,渾身舒坦。
待三人坐定,張勝一躬腰開口:\"今日大太君光臨,小店榮幸之至,所有開銷都算在本店賬上,算我們孝敬大太君的一點心意,今天我們不做別人的生意,專門伺候大太君。\"說完轉身吩咐堂倌:\"姜師傅,去站在門口,有客人來就說本店今日有貴客,恕不接待。\"
其實,前堂的動靜繼宗和占魁早聽到了,繼宗當時操起刀就要衝出去,被占魁死死拉住。二人正拉扯間,正趕上張勝進來,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他看著繼宗細聲說道:\"兄弟,今日情形,絕對不宜動手,你想,小島幾人今天肯定是招搖而來,動靜挺大,我們如果現在就動手做了他們,立刻就會露餡的,那我們原來合計好的計劃不就泡湯了?我們要的是不動聲色、悄悄地、慢慢地把這些王八蛋操的柳林鎮據點的日本人一個一個全他媽給宰了,所以要壓住火氣。兄弟你思量思量,看是不是哥哥說的這個理兒?\"三人中張勝年歲最大繼宗最小,張勝的話說得入情入理。繼宗點點頭,長吸了一口氣,沒言語。菜多是半成品,所以不一會兒就齊了。不過在上菜前,三人給每盤菜里又加了不少佐料,又吐痰又捏鼻涕,然後胡亂攪巴攪巴,占魁還要掏出傢伙往裡撒尿,硬讓張勝攔住了才算作罷。
醬牛肚、紅油耳絲、芥末驢蹄筋、涼拌三鮮、口蘑燉山雞、扒羊尾、干燒鯉魚、滑熘裡脊,一道道菜如流水般端將上去。
待斟滿酒,張勝舉杯敬小島三人一人一杯,然後躬身退出。臨出門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劉大牙,心想:吃吧喝吧,反正都是你和你爹那個老王八蛋孝敬的。
偌大的酒家只供小島一人享用,菜色香味美,酒醇香清冽;加上兩個叭兒狗左一聲右一句\"親爹\"\"干老子\"地巴結著,左一杯右一盞地敬著酒,小島這個日本鹿兒島漁夫的兒子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不得志,沉浸在眼前的心滿意足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