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郝金友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縣城北面一個偏遠的鄉政府工作。老婆劉琴在本村當民辦教師,而村子則在縣城的最南端。兩口子工作地點相差一百二十多里地。郝金友平時居住在鄉里,只有星期天才能與老婆相聚一次。趕上了鄉里搞中心工作,有時候兩三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
以前交通不發達,郝金友每逢星期天回家,都要在星期六下午請半天假,先乘公交車到縣城,然後轉乘回家的公交車。轉車期間,說不定要等上一陣子才能上車。下車後,還要再步行兩三里的路才能到家。到家後,往往是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為了不耽誤上班,第二天的下午,郝金友就要匆匆地往回趕。每回一次家,這樣一往一返的,加上休息不好,就把人折騰的筋疲力竭。
兩口子也想著調動的事,可跑了腿,盡了力,總是不能如願。老婆廢寢忘食地工作,為的就是轉正。因轉正是有名額限制的,不努力不行。若調到老公工作的地方去,好不容易在原單位積攢的人氣就沒有了,想在新單位轉正,與海里撈月沒什麼兩樣。再說,民辦教師調動,諸多方面的關係都要照顧,求姑姑拜奶奶,麻煩得要死,弄不好會偷雞不成蝕把米。
至於郝金友,在單位從幹事做起,七八年才熬成了一個助理。為了調回老家所在的鄉鎮工作,他是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一個調回老家的機會。可是,老家那個鄉的領導卻說,來工作可以,因位子沒有空缺,只能從辦事員做起。他反覆琢磨著,好不容易熬了個官,說沒就沒了。在外混了那麼長時間,頭上連個紗帽翅都沒有,與父老鄉親如何交代?唉,回去到底是不划算,還是咬咬牙,不走了。
兩口子調在一起生活的事,就這樣年復一年地拖了下來。
不過,異地分居也有好處。遠了香近了臟,小別如新婚。每每郝金友帶著風塵回家,老婆都會圍著他轉來轉去。或者拍拍他身上的塵土,或者是輕輕撫摸一下他的臉,噓寒問暖地沒完沒了。那情景還真是滿溫暖、滿感人的,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老婆劉琴轉正後,終於到了退休的年齡。而巧合的是,郝金友從助理提升為副科後不久,在任上還沒來得及發光發熱,況且離退休還有兩三年的時間,便被宣布退居二線。鄉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退二線的人,上班有彈性,沒事兒不來上班也行。說實在的,人退二線了,在單位里不前不後的,哪有什麼事兒好做的?郝金友想著想著,突然間,他想通了,什麼有事就來,沒事就不來?別給我兜圈子了,反正是仰躺著睡著尿尿,是死是活鳥朝上。走,咱背著行囊回家與老婆溫存去。
劉琴在當民辦教師期間,為了轉正,為了轉正後的職稱評定,她先後去縣裡上了電大,後來又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本科文憑。同時,在業餘時間除了發表了許多業務方面的論文外,還在網路平台及刊物上發表了許多散文、小說、隨筆等。不知不覺間,她成了方圓小有名氣的文人。
一說到文人,人們往往會把「清高」一詞與之相聯繫。劉琴不解地問郝金友:「老公,有人私下裡說我清高,不就是寫了一點東西嗎?又沒影響工作,與同事也都和睦相處,你說我哪兒清高了啊?」
郝金友早就對老婆寫文章的事厭惡透頂。寫什麼寫?整天編造那些忸怩作態、風花雪月的東西,純粹的小資情調。一個正派的人,誰去搞這個東西?聽了劉琴關於清高一詞的問話,他氣不打一處來。惡意實足地說:「我早就看你清高了,不就是寫了幾篇文章嗎?沒什麼可說的,又有什麼可清高的?你看看你,從我回來以後,我說話你總是待理不理的。不知道你腦子裡整天在想些什麼。你說說,你把我放在眼裡了嗎?你這不是清高嗎?說實在的,辦公室的毛頭小夥子給我寫的講話稿,我都懶得看一眼。我講話儘管是隨口說的,誰不說我出口成章啊?」郝金友禿嚕禿嚕地說了一大堆。
劉琴說:「誰還不知你那兩下子,在政府幹了一輩子沒混出個名堂,倒是混出了一個臭官架子。到哪兒都把手叉在腰間,說話時指手畫腳。看你那副德行,只是人家不願搭理你罷了。我在業餘時間寫點東西怎麼了?左鄰右舍我得罪誰了?家裡的活兒哪樣不是我乾的?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倒是不知趣地教訓起我來了。別人說我清高,或是玩笑,也或許是帶有幾分醋意,這是他們不理解。可你說我清高,你憑什麼?難道不看書、不學習,整天在你面前點頭哈腰地伺候你,你才說我不清高嗎?以前兩地分居,只看你滿誠實的,沒想到你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國家培養你,是讓你做事,不是讓你享受的。早知道你這樣,我早就不搭理你了。」
郝金友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指指點點地說:「你意識上有問題。我叉腰怎麼了?我是習慣。正因為這種習慣,說明我有氣質,有威嚴,你看不慣也得看。你可倒好,走哪兒都戴著眼鏡,連睡也不肯拿下來。戴眼鏡就能證明自己有學問啦?我看是裝出來的,寫文章也是東拼西湊,胡編亂造造出來的,不一定就是什麼真才實學。」
看著郝金友的做派,劉琴說:「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郝金友也回道:「你才是不可理喻呢。和你這樣的人瞎叨叨,掉價!」
「掉價嗎?還倒霉呢!」劉琴一邊說,一邊使勁地關上了衛生間的玻璃門。
劉琴生活上有這樣的習慣,退休以後,無論什麼季節,吃完晚飯,她幾乎天一黑就上床睡覺。而一覺醒來,大概是凌晨三四點鐘的樣子。如果晚上多喝了水,一兩點鐘被尿憋醒的話,醒來以後也很難入睡。因睡不著,她頭腦就變得非常清醒。因為頭腦清醒,她就會拿起手機,躺在床上開始寫作。夏天還好說,到了冬天,常會因寫作把被子弄得一忽閃一忽閃的,睡在自己身邊的郝金友,就會被驚醒。這樣,醒了的郝金友也就沒了睡意。
趁著劉琴情緒不壞,郝金友帶著商量的口吻說:「你寫文章我不反對,可是你醒了以後,能不能穿上衣服到客廳或書房裡寫?」
劉琴說:「我頭放在枕頭上有靈感,換個地方就沒有了,沒靈感怎麼能寫東西呢?要是真覺得影響你休息的話,你就睡到客廳的沙發上。這樣,咱兩人都舒服。」
一聽說睡沙發,郝金友就軟綿綿地說:「我隨便說說的,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兩人還不算老,分開睡算是怎麼回事?傳出去也不好見人啊?」
郝金友的生活習慣與劉琴幾乎相反。他每天晚上都要看新聞聯播,看焦點訪談,隨後還要看股市評論等,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折騰到十一二點才上床睡覺。
儘管他輕輕地掀開被角,輕輕地把身子躺在劉琴的背後,劉琴還是時常被他驚醒。驚醒了的劉琴就和他哇啦哇啦地吵鬧:「你個夜行鬼,該睡覺不睡,單等人家睡著了,再把人吵醒。你成心的是吧?」
三更半夜的,床上吵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一旦被鄰居聽見,丟人就丟大了。郝金友只有裝作沒聽見,畢竟自己有錯在先,讓她嘟噥幾句,嘟噥累了就沒事了。況且,我是當過官的人,沒一點肚量怎麼能行呢?等天亮後,我再給她做做工作,讓她今後改正就行了。
忽然有一天,家裡來了幾個女人,手裡還拿了一些東西。帶頭的是鄰居王大嫂,她懇切地對劉琴說:「現在你退休了,在家裡沒什麼事。聽說你在學校教過學生跳舞。為了鍛煉身體,現在時興跳舞,俺想請你指教指教。」
劉琴說:「跳舞是好事。學就學唄,拿東西做什麼啊?你們把東西拿回去,我明天早晨就教大家跳舞。」
很快的,大家都學會了跳舞。甚至有幾個老頭子和幾個年輕男子小也一同學會了跳舞。
因每天早晨都要跳舞,吃早飯的時間就向後推遲一個小時,有時還會更長一點。郝金友有按時吃飯的習慣。因吃早餐改了時間,且又不能準時,郝金友就受不了了。他借故生氣地說:「瞧那些土兒吧唧的庄稼人,老頭老太太的,看了我就夠。你倒是與這些人處得來啊?別忘了,你是教師,是有身份的人。與這些人一起跳舞、玩樂,值嗎?連飯都顧不上吃,你看這還像過日子的樣嗎?不行的話,我豁出去這張老臉,早晨到外面吃。你愛怎麼跳就怎麼跳,愛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我再也不管了。」
劉琴說:「晚吃一會飯就受不了了?一天到晚在家裡閑的皮疼,屁事兒倒還不少呢。和左鄰右舍一塊跳跳舞,哪兒就不對了?再說,早晨我沒時間做飯,難道你就不能學著做嗎?就非得我做給你吃不可?整天悶在家裡,無所事事地熬日子,時間長了,非熬出病來不可,你就在家熬吧你!」
鄰居家的兒子結婚,因郝金友曾是場面上的人,人家就請他當證婚人,他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邀請。沒想到,在酒席上,他結識了很多新朋舊友,大家一個勁兒地給他敬酒。這個說,敬郝鄉長一杯。那個說,好久不見,和郝鄉長干兩杯。這樣,你來我往的,郝金友就喝多了。他竟稀里糊塗地說:「同志們,你們的工作做得很好嗎,今天的酒也喝的不錯。希望大家再接再厲,再創輝煌!」這哪扯哪的事啊,這是喝喜酒,怎麼打起了官腔來了。大家琢磨琢磨,發出了一陣哄堂大笑。
聽說郝金友在喜酒桌上喝酒失態,說了一些不著調的話。第二天,劉琴給鄰居做了賠禮道歉。鄰居說:「郝鄉長因高興喝多了,說兩句玩笑話,沒什麼大東大西的事。」回家以後,劉琴憋不住,就與郝金友吵了起來。她說:「郝金友,人家喊你幾句鄉長,你就飄起來了。你不就當那幾天的副鄉長嗎,有什麼好說的?酒喝多了,就打起了官腔,你還能分清個東西南北嗎?俺都替你覺得丟人。」
在任上時,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我在學校給老師訓過話,在村裡給村民開過會,給上級領導彙報工作也都受領導的器重。你看這個劉琴,三天不和我吵架心裡就痒痒。郝金友越想越不是個滋味,越想越來氣。他趁著前一天還沒散發完的酒興,拿起一根皮帶,惡狠狠地說:「你個小教書匠,我非打死你不可!」劉琴見勢不妙,迅速躲閃到了一邊。沒想到,皮帶竟抽到了郝金友自己的臉上。頃刻間,他臉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紅印子。
因長時間不斷地吵鬧,兩口子到了無法用語言正常溝通的地步。或者是互不搭理,或者是拿吵架說事。以致後來,先是分居,最後是郝金友帶著工資卡,漫無邊際地出去遊山玩水,把劉琴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