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榮就這麼愛我爸,愛得沒有退路,無底線。
01
鄧榮是我媽,是個笨女人,為了我爸,她付出了一輩子,無怨無悔。
臨到老頭不行了,她催我,「裴玥,來接我們,接你爸回家。他、不行了......」
裴俊明真不行了?
走時活蹦亂跳的,朝我豎中指抗議來著,眼下就衰了?
沒聽說他身體有恙啊......
02
從我出生後,我極少見我爸。
他經常出沒於手機里,聽筒的另一端。
我媽抱著我煮飯,另一隻手打著電話,「俊明,到哪兒了?注意啊。跟女兒說會兒話吧。」
她討好得像在巴結自己的老公,那個總愛不著家的男人。
裴俊明比她還忙,「女兒,要乖,聽媽媽的話,爸給你帶好玩的,掛了。」
我個嬰孩兒,哪跟我爸接得上話。
我媽拿著我當餌呢,勾搭我爸別忘了她和我。
電話里一陣茫音,我媽聽著發獃,半晌回不過神。
她就是這樣一次次容忍著丈夫的無限次耍玩,不顧家地四處瘋。
03
隨著我的長大,裴俊明倒是能常見著。
但他是因為躲債,在我媽的一處小房裡和我逗玩。
鄧榮急喘喘地敲門,「裴俊明,開門,是我,送飯來了。」
這個暑假躲在這處小房間,讓人鬱悶不已。
我聞聲急切地開門,「媽,你再不來,我和爸就餓死了。什麼時候能出去啊?」
鄧榮噓了一聲,鎖緊門說:「你們吃吧,餓壞了吧。有你們愛吃的菜,來晚了點兒。」
大白天的窗帘依然緊閉,幸得這裡住戶少,大家都顧著各自的生活顛簸,未有人注意到這處人家的窘迫狀態。
裴俊明像只餓鬼,搶過飯就嗦,遭得飯粒四下飛。
我媽要我陪著我爸,說是怕他被人整了。
我看是她太看重這個不計後果的男人的未來了。
她的人生全部里都是有關他的未來,而他的全部里只有米粒大小是給我媽的吧。
我嫌棄地扒飯,離我爸甚遠,「裴俊明,小點兒動作,沒人和你搶飯。好不好?」
鄧榮太寵他了,為了他,扛下了所有不該扛的事。
我媽拍拍我說:「小孩子,對你爸好一點。他是爸爸,要尊重啊。」
他是父親不假,但他不盡責啊。
我心裡埋怨著,但嘴上卻說:「媽,你做的飯香,太好吃了,我要再吃一碗。」
鄧榮起身添飯,我歡喜地盯著那碗,不想再給我媽語言攻擊。
04
裴俊明整的這出,沒那麼快消散。
他聽從那狐朋狗友們的建議跟著投資,把鄧榮的錢全投了項目。
在一味的慫恿下,他還借了高利貸,以期在後來的局面中,為自己掙得一面子,為鄧榮扳回更多的資金。
裴俊明哪有我媽精明,他的那些朋友們凈起鬨,拿錢瞎耍呢。
鄧榮天天被人堵路,被人潑油漆。
她的挖機生意幾欲中斷。
高利貸的為首者揪著她說:「鄧榮,裴俊明的錢你得還!你是他老婆,老公欠債,老婆必須還,天經地義。」
鄧榮悄悄地想著辦法呢。
但她不能讓他們找到裴俊明,她寧可自己阻擋一切,也不願意男人受罪。
我媽回了趟老家,找到姥姥,下跪地求她,「媽,媽,求你了,救救裴玥,她是你外孫女。」
打著孫女的名義,或者能啟動姥姥的那點憐憫心。
裴俊明在姥姥那裡是個賴貨。
除了給女兒鄧榮添亂,他幫不上女兒丁點兒的忙。
岳母看不上女婿,便百般地對其辱罵。
「叫你別找他,別找他,現報了吧,活該!」姥姥罵得很狠,一條街的人,看著鄧榮跪門口遭唾沫星子。
看這對母女鬧風波。
罵歸罵,但姥姥受不得我委屈。
我媽說得我快像要死了的似,聽說我和裴俊明在小房裡吃盒飯。
姥姥跳腳罵,「裴俊明狗東西,遭著我孫女倒霉,看我不修理他。」
罵累的姥姥掏出摺子,說:「給,拿去!媽的老本讓你拿光了,你看著辦!」
我媽用我做盾,使得姥姥良心發泄,救得了裴俊明脫苦海。
05
裴俊明又恢復了人模狗樣,整天晃東晃西的,不幹正經事。
鄧榮得賺錢唄,得還裴俊明捅下的窟窿啊。
雖是姥姥救了急,但那錢肯定是要還給老人的。
幾十萬對姥姥來說,那是棺材本,是不得已為之。
鄧榮一直和工地合作,買了幾台舊機,提供挖掘服務。
就這麼輪流倒換著,她省著自己的,松著我和裴俊明的,漸漸地,家裡走上了正途,像個有暖意的家。
裴俊明是個坐不住的主,是姥姥嘴裡的吃不了三天飽飯,就要上房揭瓦的人。
他好攝影,好四處跑。但這些都得錢做支撐。
這一次,他想去非洲,說那裡的風景好,適合找靈感,回來肯定得大獎。
裴俊明骨子裡是個隨意浪漫的人,比起我媽的俗氣,他活得雲里霧裡。
我扒著飯,聽他跟我濺口水,「老婆,讓我去嘛。老虎獅子吃不了我,我保證完完整整地回來,交給你。」
裴俊明向我媽撒嬌,我恍惚覺得他們角色錯位了。
我媽盛飯道:「要多少錢?沒掙多少啊,工地上的事,你知道的,結賬周期長,還得追。」
鄧榮擺明是同意了,但得給裴俊明緊螺絲。
非洲太遠,萬一出點什麼事,她可伸不了援手。
「哎,老顧,老顧和我一起去,你放不放心,」老顧是攝影協會的,跟裴俊明常一塊兒玩,這兩個攝影迷,都是四處漂泊的種。
那顧叔叔甚至比裴俊明更大膽,為了拍一個鏡頭,可整晚的蹲守危險地,差點沒把顧叔的老婆嚇掉膽,以為他人沒了呢。
我望著裴俊明,插話說:「爸,你記得帶禮物回,獅子老虎,都行,我喜歡。」
裴俊明儘是一個不盡責的父親,但他是個活力四射的人。
生活中他活得肆意妄為,浪漫溫情。
可能是這點,才使得我媽鄧榮如此心甘情願地滿足他的嗜好吧。
06
裴俊明每天給我媽發條簡訊,報告自己的行蹤,目的地等。
鄧榮則每天扎進工地里,跟幫大老爺們兒討生活。
我樂得沒人管,整天除了玩便是跟我爸一樣,活得樂不思蜀。
裴俊明的瞎胡鬧沒想到真撞上了運。
他帶回的照片,獲得了當年市裡的攝影大獎。
裴俊明的構圖獨特,捕捉角度令人尋味。
他捧著證書時,鄧榮崇拜地說:「裴俊明,真玩出花了?得獎了?」
裴俊明可驕傲了,叫嚷道:「鄧榮,明兒我請客,跟老顧說好了,請大傢伙熱鬧熱鬧,感謝大家捧場。」
獎金不過千把塊,看來裴俊明沒打算留下,花在鄧榮和我身上。
我媽那件衣服穿好幾年了,打結婚後,生下我,那件衣服總掛在她身上,為什麼裴俊明瞧不見呢。
我撇撇嘴走開,讓我爸一個人對著我媽顯擺。
他是她的王子,她是他的容納。
這一對......
我媽圖什麼呢。
07
宴請完老顧等一幫人後,我爸雀躍不已,神秘地說:「鄧榮,我接了個活兒,要去外地幾天,回來給你帶禮物。」
經歷過上次那件事後,我媽很緊張,怕裴俊明捅出新簍子。
她咬著嘴說:「飯錢你自己付,你的獎金夠付了,其它的,我沒錢。」
裴俊明可以不掙錢,但不能無盡地捅壞。
鄧榮咬得死死的,將錢捂得緊緊的,意欲抗衡裴俊明的傻樂。
但裴俊明可不管鄧榮的生意,她的計劃,包括我。
顧叔介紹的那單拍攝是人像拍攝,說是只要去了,就有錢拿。
裴俊明心想我一得獎的人,拍人像,那是信手拈來,得心應手啊。
他不吭不響地偷去了鄰市,拋下鄧榮的憤怒,和我的不管不顧。
幾天過去了,裴俊明連個動響都沒有。
他不管在哪兒,發條信息是給鄧榮的安慰。
至少他還活著,這是鄧榮常說的,她就知足了。
08
我媽接到警方的電話時,以為是詐騙電話,叫道:「你們騙人不看看是誰,我鄧榮不是小孩,別玩兒我。」
對方沉穩地答,「女士,您愛人裴俊明涉嫌和樁案件有關,麻煩您來趟,認領他。」
我媽頓了頓,確定了地址後,方覺得所言不假。
鄰市距我們的城市兩個小時,我媽下了高鐵直奔目的地。
裴俊明滿面的滄桑,簽著字時,我媽雙眼冒花,「裴俊明,你是沒死,但差點把我嚇死了。」
裴俊明玩到了裡面,解開鎖拷時,笑嬉嬉的,「老婆,你來了,就知道你會來,嘿嘿。」
我媽覺得他嚇傻了,才做出此番動作。
她謝過對方後,不吭聲地走,時不回頭瞄眼裴俊明,「他是不是受大罪了?他瘦了,好瘦。」
凈是添亂,只要能見著裴俊明,鄧榮就是歡喜的,滿足的。
鄧榮領人的同時,還跟著顧叔。
老顧叔和裴俊明並排走,時而低語,「裴俊明,回去認個錯。這事不錯在咱們,咱們被人利用了。」
是被人利用了,幸好說得清。
有證據顯示他們二人是遭人坑害,要是說不清呢......
鄧榮瞪眼道:「老顧,你帶裴俊明賺錢我感激你,可你把他帶溝里了。」
裴俊明護著顧叔說:「老婆,別罵老顧,他一會兒要挨揍了,嫂子趕來了。」
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受難受罵都是一塊兒的。
09
對裴俊明來說,生命是不斷折騰。
在我的成長中,他折騰不斷,直至消失於我和鄧榮視線里。
鄧榮耳朵吵得疼,街坊們都說裴俊明跟人跑了,是個女人,著紅衫的女人。
鄧榮不在乎地說:「跑了便跑了唄,裴俊明不是第一天跑了,隨他。」
紅著眼的鄧榮關上門,撲倒在地上。
抱著頭痛哭流涕。
她無限次地容忍裴俊明,卻沒料到他拐了個女人一起跑,還是傳遍了四野。
裴俊明徹底沒了聲,鄧榮去找過老顧,老顧勸她,「裴俊明你不曉得,愛跑愛野,誰也管不住他。是不是?」
鄧榮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招,失魂落魄地朝家走。
一路的拖泥帶水,被雨水淋濕了大半。
裴俊明沒了,鄧榮清醒的認識到這點,逐把全部精力放到了業務上,放到了我的身上。
我望著鄧榮,拍拍她說:「媽媽,別難過,爸爸不重要,你最重要。」
有沒有裴俊明,我的生活都沒變化。
他一直是個隱身人,需要的時候,偶爾出現;不需要的時候,他更不會無故閃身。
10
在我考上了工作後,我沒想到裴俊明突然在家裡哈哈大笑。
這是我媽新換的房子,她靠著積攢,換了舊居,給我以全新的生活。
裴俊明的聲音我不會聽錯,他為什麼來了?怎麼找來的?
我踹門道:「誰允許你進來的?你是誰?你要是不走,我報警了。」
他的著裝讓我一愣。
裴俊明套著我媽的洗頭箍,那隻粉色蝴蝶結在他前額不停搖擺,頗有喜感。
我拽下它,吼叫,「你滾!我看見你噁心!」
在鄧榮偷偷哭泣時,我立下誓,不會原諒裴俊明,不管他是死是活。
鄧榮閃到裴俊明身前,阻擋我對其撒狠,「裴玥,不得對爸爸這樣,不行。」
他算哪門子的爸爸。
幾年了,他在哪裡,做了什麼?憑什麼在這裡笑嘻嘻的。
我媽做了阻攔的動作,卻是將我推出門,命我去別處住,我的租屋。
「你去出租屋住,那兒安靜,爸爸的事,媽以後跟你講,好嗎?」
為了讓我上班就近,鄧榮租了套小房子,卻成為裴俊明回來後,我的蝸居所。
我咬牙切齒的離開,不明白鄧榮吃了哪門子的迷糊湯,被這個男人招手即應。
11
我再接到電話時,是吵鬧聲夾著我媽的興奮聲,「裴玥,媽去玩幾天,可不得多少天,你自己照顧自己。」
「去哪兒?媽,媽,」沒聽清鄧榮的敘述,電話便被掛斷了。
但我分明聽了裴俊明的噓噓聲,他嘀嘀咕咕的,像在催促鄧榮趕緊上船。
她怎麼跟著裴俊明傻?
我以為裴俊明是下藥呢,如若不是親爸,我幾乎都這麼認定了。
我偶爾發微信,問下鄧榮在哪兒。
她發來圖片,不是著花衫迎風拍照,就是船舷邊和裴俊明秀恩愛。
裴俊明,我要你好看。
鄧榮不是你想掐就能掐的,她還有我裴玥,等著。
我確實等到了再見到裴俊明,卻是在高鐵站他歪在輪椅上,我媽急沖沖地說:「幸虧你來了,媽等你半天了。」
裴俊明怎麼了......
我疑惑地看著鄧榮,幫她推輪椅,她流淚說:「裴玥,你爸不行了,他得癌了......」
我無數次地希望裴俊明不得好死,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宣判他的刑期。
我忍著疼說:「媽,爸爸他,還有多久可活......」
我意識到裴俊明時日不多了。
他回來,是還債的,還我媽的債。
他欠了她一輩子,卻妄想用時日無多彌補。
12
裴俊明醒來時,尷尬地一笑,「裴玥,我......」
他身子極弱,說話常接不上氣。
氣若遊絲、人如膏肓,裴俊明徹底把自己弄成了這般難看模樣。
我不搭話,轉身衝出門,發出噗通的響聲。
「你父親想吃什麼,想喝什麼,滿足他......」醫生的話如電影里的劇幕,令人振聾發聵。
鄧榮徹底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儘管她還能幹,但當前裴俊明是她的唯一。
我極少替鄧榮搭手,一個是她不讓,二是我仍不原諒裴俊明的償還。
他該活著,好好地活著,償還欠下我媽的債。
一輩子沒給我媽安穩的生活,卻妄想臨了了還戳上一個大窟窿。
鄧榮啊鄧榮,我不會輕易原諒裴俊明。
你不值得,他不配。
13
裴俊明走得很快,從游輪迴來,只半月的功夫,就撒手而去。
鄧榮沒流一滴淚,在我爸的墓前笑道:「裴俊明,你終於不跑了,謝謝你,回到了我身邊,回到了女兒身邊。」
打開一本影集,那是本泛舊的照片集。
鄧榮遞與我,說:「爸爸留給你的,還有他多年的攝影心得。那些照片,如果你想變成錢,他不攔著。」
鄧榮說什麼呢。
翻著這些照片,它們如同熟悉的親人,撲面而來。
裴俊明的風格,他的獨特視角,那些地理雜誌上常見到的驚心場面,原來都出自他的手。
但那個紅衣女呢。
所有人都說他和女人有一腿,這是不爭的事實。
難道鄧榮忘記了這茬?
鄧榮擦拭著墓碑,望著黑白像片說:「裴俊明被那女人算計了,我後來找到了她,但裴俊明躲著我,一直躲著,不肯......不敢......」
影集里有不少我小時候的照片,她們或笑,或鬧,或哭嚎,但都透著樂。
鄧榮指指它們說:「裴俊明捕捉的,他說以後給女兒留念想,你說他是不是驗證了?」
鄧榮很苦澀,我也忍不住罵道:「裴俊明,你給我出來,不許躺裡面,你欠的債,必須親自還,聽到沒!」
夕陽的光芒溢滿這片墓園,金燦燦的餘暉籠罩著裴俊明的黑色石碑。
我拉上鄧榮最後鞠下一躬,扭身朝園門走。
我對鄧榮說:「媽,我把那些照片賣了換錢,他裴俊明欠你的,得還。」
我媽回頭道:「什麼還不還的。裴俊明浪漫任性,我世俗愛錢,我覺得我們是很好的一對,我喜歡,非常喜歡。」
我媽小跑起來,腳步輕快,彷彿看到了她年輕時和裴俊明的初相識。
她愛他,他也愛她,他們用不淹於世俗的方式完成了對彼此的守候。
我默默地說:「裴俊明,等著,下次帶你的長槍鳥炮來,折磨你,狠狠折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