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 春丨治 喪(上)

2022年09月16日10:03:29 故事 1881


治 喪(上)

富 春

第一章

凌晨三點半的電話,把正睡得正香的王曉東從熱烘烘被窩裡叫醒,摸索到手機,滑動接聽,剛放到耳邊就聽到一句:「曉東,你四爺死了!」這個消息讓他瞬間清醒了,一下坐了起來,那人接著又說:「具體情況電話里說不清,你趕緊回來吧!」說完就掛了。

也不確定對方是誰,但這個時候能把這消息通知自己的,肯定是親戚,而老家的親戚除了大伯一家還有四爺,大概也只有那位久已不聯繫的遠房堂哥。

獃獃坐了半晌,唉聲嘆氣地掀被下床,光著腳先往微波爐里扔了倆饅頭,然後回來穿衣洗漱。老婆朱霞也被吵醒了,知道了情況後埋怨說:這深更半夜的,你那倆個堂兄弟靠得那麼近,就不能先找他們。

王曉春啃著饅頭就榨菜抱怨:「他孤家寡人一個,我那大伯向來膽小怕事,兩個堂兄弟更不用說了,平時就不怎麼待見這個四爺,他之前什麼事兒都來找我,村裡人都曉得,這會兒肯定是指著我回去花錢呢。」

朱霞也明白這個情況,問要不要跟他一塊兒去,王曉東說沒這個必要,也不大操大辦,一切從簡。老婆其實也就順口一句,又不是家裡的直系親屬,這情況單位也不會給假,只關照他路上小心就又接著睡了。

出了門,連著打了好幾個寒噤,王曉東拉上了羽絨服的的拉鏈,掏出手機叫車。一直跑到小區門口才有出租司機回應。又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上了車。

百十公里,得要開個把小時,車上暖氣挺足,坐在後排的王曉東眯著眼靠在一邊,沒一會兒有點犯迷糊。雖然心情煩躁,但想著自己以後負擔減輕了,慢慢也就放鬆了。

王曉東的父親原本兄弟四個,老家習俗稱比父親年長的為大大,比父親小的叫爺,這個「爺」的發音在方言中更接近於普通話的「咦」。老大少年早夭,現在的大伯其實是老二,他升了一格,底下兩個還是原來的順序。大伯二十歲上去了後庄一家當上門女婿,接下來就是王曉東的父親,死了的這個是最小的老四。

也許是老來子的緣故,四爺從小比較嬌慣,在爺奶的縱容下,他性格乖戾,喜怒無常,不通人情世故,什麼都以自己為中心。當婚之年周圍沒有哪家願意把姑娘嫁給他,他也不肯隨便將就,拖到四十歲上也就不再想這事兒了,獨身了一輩子。

王曉東的父親跟其他兄弟就不像是一個娘胎出來的,按照老家人話說是個「闖王」,自小就不是安分的主兒,如果說老王家這三個兒子,有哪個會出人頭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了。打年輕時候起折騰,從替人家做銷售起家到自己開廠,倒也風光過一陣子,這期間他與老婆離婚,找了個比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小娘們。在王曉東參加工作後不久,母親查出了不治之症,沒捱過年底便撒手而去。至此,父子的情分幾乎寡淡到無,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擾。

王曉東結婚的時候,父親倒是主動上門,還帶了相當的一筆巨款,畢竟是唯一的兒子,這節骨眼上再不問不聞,於情於理說不過去,此行還有一個目的,是想借著這個機會緩和父子關係。王曉東當時也正為婚事東拼西湊地四處籌錢,可跟著父親一起來的那個小娘們,仗著自己出錢,竟然厚著臉皮以後媽自居,這可算嗆了王曉東的毛,不但一分也不肯要,還撒開勁兒來好一頓貶損,把他倆說得無地自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王老三雖然被兒子羞辱,但內心卻是相當震驚的,他一直以為兒子木訥內向不多言是個老實人,自己帶著錢來再放下身段假以辭色,肯定哄得了他,沒料到這小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心思,回的話一句頂一句,拳拳到肉,刀刀見血。

儘管吃了憋,王老三倒覺得這他媽才真真是自己的種,之後就不帶老婆單獨一人過來,為了能讓兒子回心轉意,幾乎什麼招兒都使了,怎奈王曉東積怨太深,軟的硬的都不吃,最後連門都不讓進,直接轟走。

又過了幾年,偶然耳聞父親生意敗落,不但廠子盤出,連老家的房子都賣了,繼而四處躲債,期間有一天王曉東聽鄰居說有人來找過他,當時他不在家,據描述的形容,應該是自己的父親。思來想去到底不放心,打了電話過去卻是空號。

沒多久聽人傳言他死了,某個夜裡回來偷偷埋葬,大伯致電給他,王曉東在回來的路上還是將信將疑,到村裡的墓地處,站在一個新堆的土墳前,看著簡陋的墓碑上三個粗劣的黑字,才相信父親真的已經死了。想找老頭後娶的那個女人問問情況,卻不知道該怎麼聯繫,畢竟她現在自身難保還繼續東躲西藏。

一個死了一個找不到人,一大撥債主慌了神,都跑到王曉東這兒來要錢,那幾年著實把他折騰得夠嗆,不過他有底線:一來他不知道債務的事兒,二則父親已經再婚,無論遺產還是債務,自己都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任由那些人論文動武乃至告上法庭,哪怕說破大天,反正就一句話:他沒有義務還債!

鬧了四五年也沒什麼結果,那些人中借得少的也就自認倒霉了,剩下的也知道這麼下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還得接茬去找那小娘們。王曉東的日子這才漸漸安穩。

可在他四十歲那年,有一天大伯四爺突然登門,原來父親也跟他倆借錢了,一個一萬一個三萬。明白兩人也是來要債的,王曉東就把自己目前的狀況說了,他們夫妻倆前些年是存了點兒,眼看孩子也不小了,去年掏空了家底再貸款幾十萬買套房子,現在真是兩手空空,這兩年還得為孩子上大學再準備一筆,哪裡還有什麼余錢。

大伯到底可憐死去的兄弟,也心疼已經無父無母的侄兒,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表示他的錢就不用還了。王曉東知道在大伯家裡,無論什麼大小事兒都得聽他老丈人的,這會兒自作主張地表了這個態,往後還不知道要受多少數落埋怨。一旁的四爺急得跟什麼似的,不停的嘟囔:來之前說得好好的,怎麼就變卦了。看來這事兒是他攛掇的,同盟妥協了,他更不好開口,無奈之下換了副面孔,可憐巴巴地跟侄子哭窮說那可是他的棺材本,以後他老了怎麼辦?活了大半輩子,才存了三萬塊,說出去誰信!

王曉東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他基本上只跟大伯有來往,年節沒辦法才到四爺那兒走一趟,關係疏遠得很。大伯待王曉東不錯,小時候遇見了,不是拿吃的就是給喝的,實在沒什麼東西也要從兜里摸索出幾張零碎票子硬塞給他。後來王曉東結婚生子一系列人生大事,大伯某種程度上充當了父親的角色。

四爺在王曉東的生活中就沒什麼存在感,加上中間有十來年他一直在外打工,四十多歲回鄉後,王曉東偶爾來他也不那麼熱情,甚至在王曉東兒子滿月請他過來吃席,扣扣索索地掏出一百塊,侄子才客氣說不要,當即他就又放回口袋。

怎麼也是自己的長輩,王曉東不能用對其他債主的方式對待他們。大伯見四弟這般嘴臉,就把侄子拉到一邊說他也可憐,你好歹給一點。大伯開口了,王曉東只得出去找朋友借了一萬,對四爺說就這麼多,你要的話就拿去。四爺一臉不願意,但還是收了!

王曉東沒料到,自此以後四爺來得勤了,起先只是吃頓飯再要些零食點心,後來家裡添置物件,身體有什麼大小毛病都成了侄子的事兒,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意思很明顯,哪怕侄子再反感他也照來不誤。老婆朱霞見王曉東態度越來越惡劣,私下裡規勸:算了吧,他也那麼大年紀了,就算不欠他什麼,他人都來了你還能不管,再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錢也花得不多,就當替你爸分期還債吧。

如此也快有十年,這期間陸陸續續給的或為他花的,早就超過了所欠之數。四爺倒也不算糊塗,想著自己一輩子孤寡,大哥家的那兩個外姓侄子根本不搭理他,只有王曉東,儘管明知道他心不甘情不願還時有惡言相向,但只要去,該花錢花錢,該辦事辦事,終歸是可以倚靠的人,故而臨了這幾年倒是對侄子真心相待,不但言語態度有了質的變化,連手裡還有多少存款都明說了,是真把他當自己的兒了。四爺為什麼會這樣,王曉東心裡清楚得很,所以實在親近不起來,態度一直都淡淡的。

此刻坐在計程車上的王曉東只一心想著把事兒了了,這無底洞也算填滿了。

進村的那條水泥路比較窄,司機開得很慢,在村口停下,回頭解釋說前面怕是不好掉頭,王曉東只得手機付了款下車。

五點多了,天還沒亮,整了整衣服挎包,迎著鄉間徹骨的寒風往四爺家去,這條路王曉東少時走了無數遍,小學、初中、高中,從步行到騎自行車,最初是泥濘土路後來變成細沙石子,在他離開家鄉後又修成水泥路面。小村莊大體格局未變,但二十年間家家戶戶林立的小二樓,早已不復當年的破敗氣相。

天烏壓壓的,四周也黑乎乎的一片,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前方一處燈火通明,四爺家門口圍了不少人。

四爺的房子其實已經歸屬他的鄰居了,這家主人姓趙,當年翻建樓房,因自家的宅基地較小,想來想去就跟四爺商量,想把他的房子買了,兩家合一家。等房子建好後,留一間主屋和一間廂房給他,並承諾盡他住一輩子。為了讓他同意,不但提高了價格,而且說什麼遠親不如近鄰,院門一關就像一家人,往後他年紀越來越大,早晚也有個照應。

別看王曉東的四爺活了偌大歲數,心思單純幼稚,待人處事不成熟,也沒什麼見識,考慮問題自然談不上全面長遠。面對鄰居的提議,一開始是有些猶豫不決,也不知道找人商量,那家老少齊上陣三番五次遊說,攻心利誘之下,腦子一熱就同意了。

後來他告訴王曉東,房子賣了十五萬,也就那個時候他三哥也就是王曉東的父親知道了,過來借走了三萬。

原本一家一戶各行其事,真住到一起,日常生活起居習慣各方面都難以適應,主要是四爺幾十年獨居,一個人隨意散漫慣了,那趙家也不同於平常農戶,講究排面規矩又多,他叫苦連天,一到王曉東這兒最多的話題就曆數趙家人的種種惡行,而以王曉東對四爺的了解,那家人怕也是後悔不迭。

趙家那戶的主人,以前是鎮政府里的科級幹部,在一方鄉里有點威望,兒子最早也在事業單位,後來辭職做起了水暖器材生意,如今大小是個老闆。男人應該沒那麼計較,女人就不一樣了,尤其是老趙的老婆,可是個出了名的刁婦,看著慈眉善目一副菩薩樣,可說話行事處處透著姦猾,村裡的男女老少見之都如遇鬼神敬而遠之,暗地裡都叫她「趙大娘子」。

娶的兒媳跟著兒子做生意,雖沒婆婆那麼刁鑽陰損,但能言善道特別會來事兒,賠得了笑臉也撒得了潑。四叔與這家的主要矛盾基本集中在這婆媳倆身上,雖然她倆之間並不和睦,但對外,胳膊肘肯定朝里拐。

那婆媳倆罵起街來,老的尖酸刻薄,兒媳婦更是什麼髒話都出得了口。四爺個性單純暴燥,說幾句話也著三不著倆,怕是吃了不少虧,每每聽他提起來都恨得咬牙切齒。

王曉東知道四爺說這個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回去幫他出頭,可他能那麼幹嗎?就算人家欺負你也得找個由頭,你這人一身臭毛病也不是個省油燈。再者,你現在還跟人家一個院子住著,即便自己去了,也只能好言好語說軟話,怎麼可能再激化矛盾。

尤其到了最近這兩年,四爺與趙家鬧得幾乎水火不容,王曉東不願意摻和他們的事兒,來了就息事寧人地勸他想開點兒,別跟農村娘們一般見識,這不疼不癢的話說了也沒什麼用處,四爺的一腔怨氣只能憋著。

步行了十來分鐘,王曉東感覺沒剛下車時候那麼冷了,才到趙家大院的西面小門——這是四爺進出的門,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就迎了上來:「曉東回來啦,哎呀,你看這麼冷的天,來來來……先到我家裡去暖和暖和!」說著話熱情地一把拉住王曉東,不容他拒絕就硬拽著往自家堂屋裡走。

院子里人不少,兩三個人正在搭涼棚,抬重和吹打的圍坐在桌子邊擺弄各自的傢伙,還有不少來幫忙的村民,面孔看著都熟悉的,可不知怎麼稱呼,只得點頭含混打個招呼。

經過四爺的屋子掃了一眼,裡面好像沒人,一隻灰濛濛的白熾燈泡吊在中央,發著昏黃的光。四爺的屍首似乎已經穿戴整齊,擺放在東牆邊,腳邊點著的長明燈忽明忽暗,陰森得很……

富 春丨治 喪(上) - 天天要聞

進了趙家堂屋剛坐定,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端來一杯茶,殷勤道:「曉東哥哥,喝茶!」

這應該是趙家的那對婆媳了,「趙大娘子」也在旁邊坐下,王曉東還記得應該叫她什麼,放下茶杯客套道:「二嬢嬢,事情比較突然,還來不及聯繫殯儀館,要等白天再說,所以……暫時還要在嬢嬢家裡作踏一陣子!」

趙大娘子緊握著王曉東的手,未語先有淚:「曉東啊,怎麼說這麼見外的話,別說你人前人後地還喊我一聲嬢嬢,就你四爺跟我們住了十來年了,這麼點情分還是有的。喪事就在我這裡操辦,把你四爺好好送走,他安穩了,你的罪也算是滿了。」

說著抬手抹了抹眼睛又道:「曉東啊,可憐你媽媽走得太早,老子又死得冤枉,還攤上這麼個四爺,唉,你家就你一根獨苗,從小我們看著你嬌生慣養的,哪裡吃過這個苦,我在家有時候想起了,心裡難過得很!你四爺無兒無女,你沒受半分好處,還得替他當回孝子……唉,不說了,曉東啊,我們農村的規矩估計你也不太懂,嬢嬢和你二爺兩個人,今天就拿個大,替你做主辦事,不要你煩神,你跟著走個過場就行了。」

王曉東忙回道:「二嬢嬢,讓你們費心了,我的確不懂這個,有什麼不到的,少不了要麻煩你們提點。」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曉東啊,今兒他們那麼早就把你叫起來,我之前就說,反正人都走了,等白天再喊你也不遲,可……唉,對了,要不你再去睡一會兒,就到我兒子的房間,裡面有空調。一會兒人來人往事情多,可千萬要休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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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趙大娘子慣來就是這明火暗刀的風格,王曉東在村裡的時候就見識過,心裡無端生出了些警覺,口中客套道:「不用麻煩了,嬢嬢,我……還是先去看看我四爺吧?」

「哎,曉東哥哥,四爺現在衣服都穿上,臉也蒙了,看不看的其實也……」

趙大娘子忙止住兒媳的話頭,依舊含著淚說:「曉東,你說得在理,去看看吧,畢竟是家裡四爺,臨走不望一眼也說不過去。」

王曉東才站起來,兩個人在門口悄然出現,王曉東認得年長那位,是趙家主人,按輩分應該稱呼他二爺。另一個年輕得多,面貌與老趙十分相似,應該是他的兒子大虎,老趙開口道:「曉東啊,我們陪你一塊去吧!」

四爺的屋子原本很凌亂的,現在好像整理過了,原本在裡面的兩個人站了起來,老趙介紹說是村裡另外兩個五保戶,平時跟你家四爺走得近,這會兒在為他守靈。接著轉身又說:「曉東啊,先說個實際的事,你四爺走後,我已經把他房間里所有的箱子柜子抽屜都鎖起來了,這當口人多手雜,畢竟在我家,萬一少了什麼東西大家說不清,喏,這是鑰匙,交給你了,一會兒得空你清點一下。」

王曉東低聲道謝,老趙擺了擺手,語調沉痛道:「曉東啊,望一眼吧,以後想望也望不到了!」

寬大的壽衣完全隱藏了四爺的身子,一張黃表紙也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王曉東真的什麼都沒看著。回想起這兩年四爺的確把自己當成他唯一可靠的親人,可鑒於他這個人及過往種種,雖是有一點傷感卻還遠遠不到落淚的程度,就這麼尷尬地站在那兒。

門不知被誰推開,一陣寒風吹進來,遮臉的黃表紙掀起了一角又蓋了回去……

這短短一瞬,王曉東臉色大變,近前一步要細看,卻立刻被老趙的兒子大虎擋住,神色似乎有些慌亂,訕笑著道:「曉東哥,蒙臉紙沒蓋好,我來弄吧!」而剛才一直很淡定的老趙似乎也有那麼點緊張!

王曉東的臉色沉了下來,撥開大虎的手,老趙又阻攔道:「曉東,還是讓大虎去叫抬重的來吧,他們知道鄉里的規矩,你就不要動手了。」

他的話更讓王曉東下了決心,俯身一把揭去了那張黃表紙……屋裡原本靠在床邊那兩個人,嚇得都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眼球突出,口唇半張,牙齒缺了一顆,舌頭似乎被人硬塞入嘴裡,小半截還耷拉在外面,臉上除了團團淤青,還有明顯的傷口!

王曉東壯起膽子又翻開衣領,脖子上有一道明顯是勒過的痕迹!

屋裡那兩個五保戶獃獃地看著這三個人,而王曉東盯著老趙父子倆,問了一句:「我四爺是怎麼死的?」

半晌,沒有回答。

「你們都不曉得嗎?」王曉東又追問了一句。

老趙緩過神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曉東啊,這話……說來有點長,咱們到我家去細談。」

「二爺,就當著我四爺的面說吧,正好二位老人都在這兒,也做個見證。」王曉東冷冷回道。

趙家二爺不覺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了一眼王曉東,非常訝異。他記得這孩子打小老實巴交的,成天不哼不哈地待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幾句話結結巴巴,見人更是膽膽怯怯,上不得檯面 ,蔫巴得很,一點不如他老子那般神氣。村裡人閑談起來都笑說大概是王老三太能了,所謂物極必反,自然生出了這樣不汰害的兒子。

趙家二爺到底是混過官場的人物,驀然意識到,這人離鄉快二十年了,已經不是自己印象中的模樣,從他剛才的一番舉動和幾句話來看,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得小心謹慎些!

「呃……」趙家二爺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也好!」

說著示意那兩位五保戶坐下,他也坐到了屍身對面的東牆下的長凳上,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窩著手點上,緩緩吐了一口,又思考了一陣才開口:「曉東啊,你四爺他……是惡死的!」

「惡死?」

「昨天夜裡,他在我家院子里上弔死的。」

「那他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老趙停了好久也沒有回答,他兒子在一邊忍不住道:「曉東大哥,我跟你照實說吧。昨天下午,我兒子不懂事,在你四爺門口拉屎,你說他才是個幼兒園的孩子,知道什麼!你四爺就不得了了,跳起來破口大罵,說我們故意讓孩子來埋汰他,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媽跟我老婆就出來解釋了幾句,他更不行了,竟然一腳就把我兒子踢了好幾米遠,撞到台階上,臉上都破相了。我……我實在氣不過,就打了你四爺幾下,後來……後來他就回屋了。我其實也就一時衝動,當時就後悔了,準備第二天給他賠禮道歉,萬萬沒想到……」

「哦,是這樣啊!」王曉東說:「那……你家孩子傷得重不重?」

話音剛落,趙家兒媳就進來了,懷裡抱著還沒怎麼睡醒的兒子,走到王曉東面前氣憤地指著孩子臉上一塊紗布說:「曉東哥哥你看看,當時你四爺就像瘋了一樣,一腳就踢過來,這才多大的孩子,他怎麼就這麼狠心!」

王曉東想揭開紗布看看傷勢,那孩子倒是不認生,還好奇地看著王曉東,女人忙把兒子摟在懷裡,竟「嗚嗚」哭了起來。

「曉東啊!」一旁始終沒有插話的老趙道:「事情的經過都跟你說了,你四爺固然有錯,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他已經走了,我們心裡還是很愧疚的,本來簽訂的合同上說,這房子盡他住一輩子,喪事是不應該在我這裡辦的,但鄉里鄉親的,還是要講情分的,這也算是我們的一份心意吧。」

老趙一臉誠摯,等王曉東的回應。久久看著四爺那張恐怖猙獰的面孔,王曉東盡量剋制著內心的情緒:「二爺,你們說的情況,我知道了。只是……有兩個問題,第一,發生衝突的時候,我不在場,沒有發言權,但我四爺這傷,好像還挺嚴重的。第二,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上吊自殺,當然,不一定是跟你家有關,也許是他自己因為什麼事情想不開。所以,最穩妥的辦法,還是報警吧,請司法部門介入調查,不管結果如何,只希望能給我四爺一個交待!」

天光已經大亮,不知何時屋外已經擠滿了觀望的人群,個個屏息靜氣看著屋內的情形,忽然一陣騷動,觀眾們紛紛讓出一條路,走來的是已經重新換衣梳洗過的「趙家大娘子」,她進屋後,先往屍身前的火缸里放了一刀黃表紙,燃著,後站起合掌鞠躬,這才轉身看著王曉東,臉上帶著一貫陰陽不定的神情緩緩坐下,沉聲道:「曉東啊,你這話……就是不跟我們講情分了,既然不講情分,那我就敞開了說了。」

「昨兒的事,是你四爺先動的手,要說受傷也是我孫子先受的傷。再者,他在我家院子里上吊,我們不曉得為什麼,但他這是擺明了是給我家找晦氣,我們還沒找你理論,你反倒針較我們了。曉東啊,我和你二爺是看著你長大的,而且為了你四爺的後事,我們昨兒大半夜一直忙道現在,你來了就說這些話,讓人寒心啊!」

「嬢嬢,動手是有先後,但這傷勢也有輕重。我四爺到底是因為什麼上吊,我也沒說一定跟你家有關係,至於晦氣什麼的,等警察調查出結果後,我們再商議。至於你們忙活半天是為了什麼,也只有你們自己心裡清楚。」王曉東態度不卑不亢,而且話裡有話。

停了好一會兒都沒人開口,王曉東從挎包拿出手機:「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報警了……」

還沒等他撥號,趙家兒媳忽然衝過來一把搶走王曉東的手機,惡狠狠道:「你要報警出去報,現在可是在我家裡。」

王曉東冷了臉:「我可以出去報,請你把手機給我。」

趙家兒媳突然往地下一賴,拍打著呼天搶地地乾嚎起來:「不得天理嘍,不得王法嘍,把我家孩子打傷了還有理嘍,他自己要上吊關我們什麼事,還想訛人啊,做你的春秋大夢,老娘今兒把話放這塊,誰要報警,我就跟他玩命!」

王曉東抱起胳膊就看著那娘們撒潑打滾,老趙朝兒子使了個眼色,大虎喝罵著過去拽起了老婆。這時趙大娘子「嚯」地站起身,走到門口高聲叫道:「抬重的和吹打的師傅先別忙了,等我們商量定了再說。」轉回頭凌厲地盯著王曉東道:「我們跟你四爺的合同寫得明明白白,他死了就不能在我家了,你把屍首和他這些雜七雜八的破爛都弄出去,我家不放外人的東西!」

「各位,麻煩你們把我四爺和傢具什麼的,先搬到前面生產隊的場地上,工錢最後一併算,抬重的和吹打的師傅也暫時不要走,該加多少費你們說。」王曉東拱手拜託,轉身對著趙家人道:「還得麻煩你們把我手機還給我。」

「曉東,曉東,聽二爺說一句。」老趙攔住王曉東,又對湧進來的人說:「師傅們,你們忙你們的,錢肯定給,東西暫時也不要搬。曉東啊,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你不要在意她們的話,我們都先冷靜一下,再坐下好好商量。」

「兄弟啊,你怎麼就這麼走啦!」這時一個人一路哭著衝進來,撲倒在屍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兄弟啊,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呀,非要走這條路啊!有什麼苦處,你就不能來找哥哥來訴訴啊,想我們兄弟四人,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往後我想找談心的人都不得了……」大伯這一陣哭得王曉東心裡也有點酸酸的,扶起了他道:「大大,人已經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大伯抱著王曉東還是「嗚嗚」不停,勸了許久才抽抽噎噎地說:「我早上起來買菜,才聽莊上人說,還覺得不可能,他這麼怕死的一個人,沒想到……最後走這個絕路!」

王曉東正安慰大伯,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曉東,我是你堂哥,之前電話是我打的。你一大早就來了……要不跟你大大先到我家休息一下。」

大伯哀哀地看著鋪上的兄弟:「我還是在這兒守著吧,可憐他一輩子也沒個妻兒老小,死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鑒於剛才氣氛比較緊張,王曉東也正想找個人打聽打聽具體情況,關照了大伯幾句就跟堂哥走了,倆人出趙家門的時候,感覺老趙的目光一直尾隨著……

雖然十來年不怎麼聯繫,不過王曉東與這位堂哥還是很親近的,小時候上學一路來去,偶爾父母不在家就在他家留宿。遠房的堂伯與大媽待他也跟自己孩子一樣,只是工作以後就難得回來,尤其是父親從一個成功樣板到失敗的範例,成了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他不願看那些人看到自己指指戳戳竊竊私語!

這會兒還沒到堂哥家,遠遠看到堂伯在門口張望。

寒暄過後,堂伯把王曉東領到廂房,大媽正在灶上忙活,不多久端上一碗麵條,裡面卧了好幾個雞蛋。王曉東到現在就從家裡出來前吃了倆饅頭,也確實餓了,沒多客氣就坐下了。大媽一臉疼惜地看著他,不停地說不夠鍋里還有,堂哥父子倆蹲在門口低聲嘀咕著什麼,還不時朝王曉東這兒看一眼。

擱下筷子擦了嘴,王曉東給他倆遞了煙,自己也拿了一根,看他抽煙的架勢不像新手,堂哥笑道:「沒想到你這公認的乖寶寶也沾上這個了。」

「上班同事個個都是大煙鬼,帶著帶著就會了,不過癮不大,一天頂多三五根!」王曉東叼著煙跟他們來到堂屋裡,堂伯泡茶,堂哥遲疑地說:「曉東,把你喊過來,那老趙往後怕是要記住我了!」

「這話怎麼說?」王曉東隱約也猜到些什麼。

「昨兒下午發生的事情,我都看見了。他家是夜裡一點左右發現四爺上吊的,第一個找的我,硬要塞給我一千塊,還說了許多好話,那意思你也懂。不過錢我沒要,也沒答應他們什麼。只表示先不說他是我王家門裡的四爺,就算是不相干的人,也不能昧良心。」

「曉東,你多少年沒回來了,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我跟那大虎玩得不錯,平時做點小買賣弄些外快也靠他幫襯,他見我不肯配合就明說了,要是不幫這個忙,兩個人的關係就到此為止。」

王曉東明白堂哥的意思,如果他真想隱瞞,就不會把自己喊到他家裡,況且老趙已經看見了,就算沒說也當說了。一旁的堂伯道:「你還是把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地都告訴曉東,他跟趙家談的時候心裡也有數。」

剛剛趙家有點沉不住氣,暫且晾著他們,這會兒聽堂哥講講事情的原委。於是安心坐下。堂哥說得混亂啰嗦,王曉東一面聽一面調整歸納,漸漸地釐清了整個事件的過程。

堂哥每天上下班必須經過趙家西面的一條路,那天傍晚回家,遠遠就聽見裡面女人叫罵,這情形平日早已見慣了,不用看肯定是趙家婆媳倆,堂哥也不願多事,還是繼續往家走,可突然聽到孩子的大哭,然後男人一聲怒喝,接著就是四爺聲聲哀嚎。

心知情況有變,堂哥趕緊折回頭,進門看到的情形,真把他嚇壞了,那倆婆媳死死摁著四爺手腳,大虎正瘋狂地又踢又踩。趕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大虎。那婆媳兩個見有外人來,爭相拉著堂哥訴說四爺如何開口傷人,還踢了他家孩子,而倒在地上的四爺衣衫扯得破爛,滿頭滿身都是血,即使堂哥儘力扶著也站立不穩,渾身哆嗦話都說不出。

幾乎半抱著把四爺弄進屋子,給他擦洗乾淨,臉上仍血流不止。堂哥要帶他去衛生所,四爺搖頭,又問要不要把曉東叫回來,四爺還是搖頭。歇了一陣說自己已經沒事了,讓堂哥早點回家。堂哥不放心怕有意外,可沒想到四爺竟然吼著說什麼用不著你管,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完全不領情,堂哥見他如此也懶得再理,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最後王曉東問趙家那孩子傷得到底怎麼樣?堂哥不以為然道:「要真有她們說的那麼嚴重早送醫院了,我估計就是一點皮外擦傷,抹點葯就行了。倒是你四爺,你大概只看到他臉上的傷,身上的傷怕是更多,說不定骨頭都打斷了。趙大虎那個楞種也真是個瓜貨,你四爺都六七十的人了,他那麼大個塊頭,真下得了狠手,也不怕萬一把人打死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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