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霞打來電話的時候,細輝正在便利店裡忙活,單膝跪在地上整理和補充著貨架上的飲料。他開的這家小鋪在鬧市,位置好,顧客多是附近各中小型酒店的住客,來買些冷飲、香煙和零食;左右十餘家按摩店的女工也經常三三兩兩來幫襯,多是給電話卡充值,或純粹只是出來走這一路,晒晒太陽,喘喘氣。深夜裡來的則是嫖客和妓女人妖之流,以及開夜車的貨車和德士司機等等,買幾罐紅牛,兩包香煙,散裝保險套或小支裝的潤滑液。這幾天假日,許多人到錫都來遊覽,周邊的酒店客滿,他店裡的生意比平日更好一些。嬋娟坐在櫃檯那裡,一邊收錢找贖,一邊騰出眼睛來盯緊對面牆上掛的防盜鏡。
細輝偶爾也會抬起頭,在那鑊底般的凸面鏡里與嬋娟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無感,彷彿他是鬼,她是看不見的。
「聽好,剛才我接到一通電話,打來召德士。」銀霞壓沉了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說什麼秘密。
細輝已經許久沒接過銀霞的電話了。她的聲音依然清脆,像電台主持人說話似的,每個字聽來都叮叮咚咚,如同屋檐掉下來的水珠,墜下時成冰,一顆一顆敲落在鐵盆子里。「我認得出來那聲音,是你哥哥!」
細輝剛把一瓶礦泉水放到架子上,手便像被那瓶子粘住,沒挪下來。「你哥哥!」多久沒人對他這麼提起過了。偶爾他與都門的嫂子通電話,連她也極少這麼提起。說不清究竟是因為忌諱抑或是尷尬,真要提起來,她會說「孩子們的爸」。彷彿她跟大輝最後只剩下那一點關係。孩子是大輝撒下的種,那是他撇不掉的。
「怎麼可能?」細輝不期然也壓低聲線。
「我敢肯定!是大輝!」銀霞說得金石鏗鏘,細輝聽得耳朵嗡嗡作響。
「後來去載他的司機回報說,那是個中年男人,腿長,鼻子高,鳳眼。你說那是不是你哥呢?」
細輝愣在那兒,腦里的相冊翻了翻,看到大輝在不同時期的相貌。他的哥哥確實長得挺拔俊俏,以前大家都驚嘆過的,怎麼像他們的父母那麼矮小黝黑的一對,父親還被叫作「奀仔」呢,居然會生出來這麼一個白臉的長腿男孩。親友中有些口沒遮攔的,譬如銀霞的父親老古,多少次戲謔地說一定是醫院擺烏龍,抱錯孩子了。
「可那只是口述,又不是照片。很難說啊。」細輝沉吟片刻,仍然覺得這不靠譜,那已經是個消失了的人。
「你不相信我?我就聽出來是他!」銀霞越說越急,像在咬牙切齒,「不會錯!」
細輝與銀霞一起長大,曉得她的本事,也知道她的性子。他不想與她爭,口氣便軟了。
「今晚我給大嫂打個電話,打聽一下,看她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是呀,銀霞從小就這個性,倔,要強。正因為這樣,儘管天生殘缺,她卻不樂意像別的殘障人一樣,待在家裡接零活,做散工。以前他們住在近打河畔,就在舊街場一隅,鄰近小印度和壩羅華文小學,有一座組屋,樓高二十層,曾經是城中最高的建築物,被居民和周外圍的人喊作樓上樓。銀霞家住七樓,她母親讓她學著用尼龍繩織網,拿來給土產商裝柚子。因而她家客廳像個小型工廠,長年囤放著一捆一捆的紅色尼龍繩,也有黃色的,在燈照下熠熠生輝。織好的網兜子整整齊齊地紮好,堆放在客廳另一邊,也有的塞到銀霞銀鈴兩姐妹的房間里。有一天細輝對銀霞說,你家像個盤絲洞。
他以為銀霞不懂,但《西遊記》的故事,銀霞老早從收音機里聽過了。唐三藏與孫悟空師徒等人到西天取經的路上,歷八十一劫,她能從頭數下來,一個不漏。
那時候,細輝和銀霞不過是兩個孩子。他們正好是樓上樓下兩戶人家,又恰恰是同齡人。兩家的母親還算要好,時而相互串門;往往這邊一長嗟,那邊一短嘆,便又到了做飯的時辰。巧的是銀霞的父親開德士在城裡載人,細輝的爸爸則開載貨羅厘走南闖北,同在路上謀生,勉強算運輸業同行。
細輝的父親奀仔有一回冒雨從金馬侖下山,天陰路滑,中途失控翻車,人與羅厘還有滿車的蔬菜瓜果全掉到峭壁下,摔成了稀巴爛。留下來兩孤兒一寡母,還有一個年紀比大輝只稍長几年,在他家裡長年寄居的親妹妹。銀霞從小跟著細輝那樣稱呼她,蓮珠姑姑。
大輝那時還很年輕呢,嫩得細皮白肉,瘦得隨風擺柳。他比弟弟細輝年長七歲;中三考過初級文憑試後,不等發榜便決定輟學,被父親保送到朋友的摩托店裡當學徒。他自是不肯把蓮珠叫作「姑姑」的。這姑姑也和他一樣讀不成書,十七歲即從古樓河口乘車到城裡來投靠兄長。大輝孩提時隨父母回老家過年,與蓮珠這大姐姐和其他孩子在漁村裡結伴玩耍,一起捉過小螃蟹和彈塗魚,蓮珠還曾領著他登上漁船,玩過船長和海盜的遊戲。當時大輝尚且喊不出「姑姑」來,何況後來蓮珠提著兩個散發魚腥味的行李袋來到樓上樓,他已十四歲,是個生猛少年。
「大輝長這麼高了,大男孩了。」大輝放學回家,碰見母親與蓮珠坐在廳里;兩個行李袋像兩隻髒兮兮的漁村狗,怯生生地伏在她腳下。前兩年他到古樓河口過年,蓮珠與朋友出門去了,因而都沒碰上面。如今再見,她像是跳升了一個級別,忽然變成了大人,穿大人穿的收腰花裙子;用那種長輩才有的目光看他,說這種老氣的話。
「叫姑姑啦,蓮珠姑姑啊。」大輝的母親見他站在門邊呆若木雞,便開口提醒,那是姑姑,你爸爸的小妹妹。
奀仔老家有兄妹十三人,他是長男,蓮珠是老幺,兄妹年齡相差二十多歲。其時奀仔的母親未及五十,已被漁村裡的人笑她老蚌生珠。她與丈夫不識字墨,之前給一打孩子取名,兩人幾乎已殫思竭慮,於是女兒生下來便順勢叫作阿珠。大輝幼時回父親的老家,也跟著大人那樣喊,阿珠,阿珠。那時沒人糾正過他。
在古樓河口的十多年,蓮珠因為是幺女,無須上船捕魚,也不像家中的七個姐姐,需要照顧弟妹和做許多家事,因而十指纖纖,生活過得懶散,也無心向學,只想早早離開漁村,投奔城裡的花花世界。十七歲那年年底,她拿著一紙可有可無的初級文憑,帶著父母的口信到錫都來找大哥。在奀仔的指示下,他老婆何門方氏讓人用夾板在客廳一隅硬湊出一個小房間,掛上門帘,讓這小姑在樓上樓住下來。
蓮珠在舊街場一帶幾家店鋪打過工,在海味鋪稱過鹹魚蝦米,在茶室端茶洗杯,賣過洋貨;奀仔死的時候,她在休羅街上的綽約照相館打工,算穩定下來了。細輝那時才十歲,在壩羅華小念四年級,長著一雙微腫的蒙豬眼;混沌初開,連父親橫死他都不懂得悲傷。
奀仔的喪事是在新街場那頭的棺材街上辦的。組屋裡畢竟各族混雜,諸天神佛全擠在一個院子里,沒有條件讓誰死得大張旗鼓。細輝忘了個中細節,只記得駱道院內設靈三天兩夜,他連日坐立不安,像一個紙紮公仔,又像一個花圈,在那靈堂內任人擺布。他的母親守在靈柩旁沒日沒夜地摺紙元寶,蓮珠姑姑幫忙張羅,把女賓一一帶去安慰遺孀。族中親友和父親的羅厘司機同業們來了不少,一批一批地過去圍堵大輝,對他許多的指指點點,俱言此後長子為父,要他照顧母親和弟弟,要有擔當云云。
那是細輝第一次看見哥哥唯唯諾諾——他一手撓頭,一手接過叔父輩們遞來的香煙,似乎還有點不知所措,手中的煙就被人點著了。
大輝那時才剛滿十七歲,青靚白凈,尚未學會刮鬍子,之前還一直遭父親奀仔斥罵,說他半生不熟,腦囟未生埋。細輝真記得在父親去世前,大輝不過是個尋常少年。儘管在摩托店打工了,他每周仍然有幾天要到壩羅華小後巷的書報社,與幾個穿白衫短褲的學生一起蹲在門階上,追看剛出爐的香港連環圖,又租來許多武俠小說囤在床頭,偶爾看得廢寢忘餐。禮拜天摩托店不開鋪,他總會和樓上樓的馬來仔印度仔踢足球,間或呼朋喚友組成腳踏車大隊,一起到廢礦湖垂釣,帶回來幾條巴掌大的非洲魚。父親死後他似乎不再喜歡這些了,開始抽煙,枕頭下藏的書刊,封面再不見肌肉僨張的石黑龍和王小虎,都變成了巨乳豐唇眼睛半眯的艷女,書名由《龍虎門》改成了《龍虎豹》。
群英
司機1348說,那個單眼皮高鼻樑的長腿男人,是在舊街場鹹魚街一個巷口下的車。銀霞知道那小巷有點曲折,通往壩羅華小和大伯公古廟,可那人也可能沒走入巷子。鹹魚街沒多長,但街上店鋪林立,光茶室就有好幾家,都頂著老字號賣白咖啡,人流絡繹不絕。那裡還有許多乾貨行和海味鋪,以及一家打通兩間鋪子的玩具店。那街一路往下走,還能直達二十層樓的近打組屋呢,天曉得這男人下車後最終往哪裡去。
他下車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路旁,慢滋滋地從衣襟的口袋裡掏出香煙,點著了一根。
「我在車上有問他,是本地人嗎?他瞄我一眼,抿著嘴冷笑。」1348說。
「我嗎?我本楚狂人,來去如風,雷霆萬鈞;游過五湖四海闖過大江南北,翻過山越過嶺;勘破三界六道生死輪迴,上過天庭落過地獄了。你說我還是不是本地人?」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噼里啪啦像說了一串江湖切口。1348禁不住定睛看了看望後鏡。那人膚色黯啞,體魄精瘦,穿鱷魚牌橫紋馬球衫,脖子上戴著一粗一細兩條光燦燦的金項鏈,吊了幾個金碧輝煌的鑲玉佛牌,看起來就像是那種背上刺滿了梵文或什麼符咒的江湖人。
銀霞雖然從未見過大輝的相貌儀容,卻還記得以前在樓上樓,人們是怎麼形容大輝的。他們都說奀仔這大兒子啊,劍眉星目,長得有幾分像明星鄧光榮;跟弟弟細輝站在一起,真不像同一個阿媽生的。也因為長得相貌堂堂,那些年他才會惹出一連串韻事,讓許多女人為他撲心撲命。
「真該是吃軟飯的命呀。」銀霞的父親老這麼評價大輝,語氣里聽不出是羨是妒。
「好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銀霞無法想像。她問過細輝,你哥究竟長得有多好看?那時他們都只是小孩,瞞著大人偷偷溜到壩羅華小,在校園裡一個乾涸了無水的噴水池畔坐下來,百無聊賴地晃著腿說話。
「就是很俊很俊,像《龍虎門》里的王小龍那麼好看。」細輝認真地想了想。
銀霞自然也沒見過漫畫里的王小龍,她啐了一口,你這麼說了不等於白說嗎。她抬起頭來讓晌午的陽光服服帖帖地敷在她的臉上,並且用力注視眼前的黑暗。是啊,那時她還幼稚得很,因為聽蓮珠姑姑說過,世上有人僅僅用意志力就能把一隻鋼鐵做的調羹「瞪」得癱下來,她便真覺得有朝一日,自己能用強大的意志力看穿這一塊蒙著眼睛的黑布,抵達黑暗外頭的世界。
「我只知道他說話聲音不好聽,口齒不清,還成天兇巴巴的,怎麼可能討人喜歡?」銀霞確實覺得大輝很討厭,總叫她盲妹。喂盲妹,喊你怎麼不應聲?沒聽見嗎?你是盲的還是聾的呀?
還扁嘴不說話呢,變啞巴了?
好在組屋裡有個仗義的蓮珠姑姑。她總是及時出現,說大輝你怎麼欺負小孩子,你大唔透,人家銀霞眼盲心不盲呢。
蓮珠的聲音,銀霞聽著舒服。儘管只是一般的市井口吻,蓮珠說話還帶著漁村的鄉音,聽著卻像被太陽熏了一整天的海潮,灌得人耳道里暖暖的。銀霞因而以為蓮珠姑姑必然長得十分好看,連大輝那樣的人,父親死後,他對自己的母親也敢惡聲惡氣,碰著蓮珠卻總是語窒囁嚅,說不過她,便粗著嗓子嚷起來,你大我才幾歲?我們還一起玩過泥沙呢!你少來扮家長。
細輝想想,自從父親離世後,大輝以一家之主自居,還真的不管對誰說話,語氣都越來越不耐煩了。有一段日子,外頭風亂雨急,學校的老師罷課,許多反對黨人被政府抓進牢里。組屋上上下下被一種莫名的緊張氛圍籠罩,細輝注意到大人們眉來眼去心事重重。住十樓的寶華哥在報館工作,每天下班回來總被許多人攔住,問事。寶華其實在報館做的是雜差,就管著兩台傳真機,每天騎摩托來來回回好幾趟,風雨不改地到巴士總站去等外坡通訊員的稿子。但大家不知怎麼都覺得寶華是整幢組屋裡識字最多的人,還無事不曉,簡直如同廟裡的解簽人,就只有他一個懂得所有簽文,知曉一切天機。那段時期,連樓下的印度理髮師巴布也會從店裡衝出來問他,阿兄,今天誰被警察抓了?火箭黨的人被放出來了沒有?
過了巴布那一關,寶華走到電梯口還得被人喊住。那是各家各戶的父親,都像螞蟻嗅見甜食,一窩蜂圍攏過來,直讓寶華寸步難移。銀霞的父親要是正巧回來,也必然湊這熱鬧,在電梯口那裡與其他男人一起扯破喉嚨大發偉論。在院子里玩單腳鬼捉人的孩童們,三不五時看過來,只見那兩道並排著的電梯門無聊至極,開了關,關了開,像兩張猛打哈欠的大嘴巴。
當年組屋的男人都在關注世局時事,大輝半大不小,人雖擠進去這些小群眾里,話卻終究插不進去。這些人見過動蕩社會的,誰沒經歷過當年的「五一三」事件呢?時隔將近二十年了,大家提起這個仍禁不住臉上色變,對時局愈發擔憂。大輝想問卻按捺住不問,但目光閃爍,終究被人察覺他的心虛。銀霞的父親率先喊破。「五一三」你也知道?你也懂?你懂個屁!那時人家在流血,你還沒戒奶!
那天傍晚吃飯,銀霞和妹妹銀鈴聽父親說起大輝當時怎樣的氣急敗壞,下巴越昂越高,嗆人的聲量越喊越大,差點要捋袖子了,卻反而激起公憤。場中的長輩橫眉冷眼,一人贈他一句譏諷,叫他到一旁跟小孩們玩,當大鬼頭去。逼得他面紅耳赤,好一陣說不出話來,不得不訕訕走開。
銀霞的母親對於大輝怎麼被挫敗可一點不感興趣。她等口沫橫飛的丈夫終於把話說完,才輕聲問,怎麼樣,不會亂起來吧?
「山高皇帝遠,要亂也亂不到這裡來。」老古好整以暇,「馬來人變精了,知道打蛇要打七寸。人家要捉大魚,我們這裡只有魚毛蝦仔。」
母親一般不會追問下去,再問男人會嫌煩,而且她也實在不知道還能問什麼。她擰過頭,一個勁兒催小女兒銀鈴張口吃飯,又把餸菜夾到銀霞碗里,再三扒兩撥,大口大口地把飯菜送進自己的嘴巴。
銀霞的母親梁金妹,近打組屋內人稱「德士嫂」,自小埠布仙鎮嫁來錫都之前,一直待在娘家幫忙製作粗葉粄和枕頭粽。每天除了搓粉和蒸糕,她還得幫忙照顧五個弟弟妹妹,家裡沒條件讓她上學,因而她一輩子識得的字沒比女兒銀霞多。那時她在小鎮大街上擺檔賣茶果,糕點賣得不錯,人卻銷不出去。眼看摽梅快過,好在這時候蹦出個城裡來的德士佬,天天光顧,最終以兩張黃清元登台的入場券成其好事,不久後即把她迎娶到錫都。
德士嫂在錫都定居逾十年。前面七年在新村,後來遷到組屋,多數時候都窩在家中,在這城裡始終人生路不熟,對於國家大事也沒多少認知和洞見,然而不懂卻不意味她漠不關心。樓上樓的婦人自有她們學習國事的管道——馬票嫂每周來寫萬字票,像是帶上點心糖果似的,必會捎來各種時事新聞。
馬票嫂活躍於新舊街場,是當年少見的以摩托代步的婦人之一,足跡遍布近打河兩岸。從河這一邊的近打購物中心和十三間,到河另一邊的市場街二奶巷鹹魚街,乃至於靠近火車站的大鐘樓和小印度,幾乎無人不曉得馬票嫂這號人物。
馬票嫂的丈夫有黑道背景,據說曾在牢獄裡七進七出,每次出來都要在身上加點什麼刺青留念。她本人倒總是和顏悅色,言行不帶一絲煞氣。組屋上下二十樓,接近三百戶人,每一家都把她當好朋友。銀霞記得自從近打組屋落成,她們舉家搬來時,馬票嫂已經像包租婆似的,經常到各樓層視察。大家都知道她的消息靈通,雖是婦道人家,政治的事卻懂得不少,這麼多年大選時那些印在競選海報上的頭像,她全叫得出名字和黨派來。而且她不嫌煩,有叩必應,走一家說一家,還比媒體人寶華哥說得更深入淺出,生動精彩。銀霞小時候十分敬畏這位能言善道的婦人。她不僅能說廣東、客家、福建和潮州等各種方言;在樓下遇理髮師巴布,能以幾句淡米爾話你來我往;說起馬來語更是行雲流水,抑揚頓挫有味,聲腔韻致十足,叫人辨不出來說話者祖籍梅縣,是個唐人。
在發現這語言能力之可敬以前,最先讓銀霞對馬票嫂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她那可畏的記憶力。那時候銀霞以為這世上大概就唯有馬票嫂能做到了——把一整本《大伯公千字圖》都記到腦里。
今早一下樓就看見狗。馬票嫂,我該買什麼字?
普通菜園狗嗎?六零一。
不是,是兩隻狗在打架。爭春呢,咬得很兇,一地血。
狗打架噢,那是一二五。若是狗咬人,買八七九……對了,後來有看見狗交尾嗎?狗交尾是一七七。
那一本《大伯公千字圖》,銀霞家裡也有一本。此書長銷,時至今日,細輝的店裡還在賣著這本粉紅色的小冊子。他每次給這書補貨,總禁不住想起以前在樓上樓,銀霞讓他幫忙,沒花多少工夫即把整本千字圖,從零零零的螃蟹到九九九的碗櫃,其中還有些不明其義的,她都一件不漏地背下來。馬票嫂說了不起呀這孩子,有一天竟然把一本狀似日曆,厚如松糕的《萬字解夢圖》夾在腋下帶了過來,讓銀霞有空的時候也背一背。
「搞不好以後你可以干這行,當一個馬票妹。」
馬票嫂也許沒把話當真。這麼說時,她被銀霞的母親瞪了一眼,頓時忍俊不禁,賠著笑「啪」的一聲,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時銀霞畢竟是個孩子,還真的夢想著有一天能像馬票嫂那樣,做一個四通八達的人,到哪兒都廣受歡迎。可惜的是那一本《萬字解夢圖》厚得堪比牛津英漢字典,裡頭的中文也比之前的千字圖艱澀許多,其中好些字細輝念不出發音來,便很快失去耐性,因而在銀霞決定放棄以前,他先投降,託詞學校要考試或是老師給的作業太多太難,一溜煙似的躥到巴布理髮室找拉祖下棋去了。
相關圖書
書名: 《流俗地》
作者:(馬來西亞)黎紫書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4月
長篇小說《流俗地》以馬來西亞錫都,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拉開序幕,講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務俗事。小說主人公銀霞生來是盲女,她聰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她既願意在家編織籮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她學象棋、上盲校,在生來的困頓里劈開了一片天。在盲校里,她學會用盲文寫信,也擁有了炙熱的愛情,一切看似向著美好的方向,殊不知黑暗已經降臨。
小說以跳接時空的敘事手法,為各個角色穿針引線,每一短篇看似獨立卻又連續,這些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里載浮載沉,薄涼活著,無聲老去。他們冷眼、坎坷、孤寂、擁有短暫歡樂,卻都像電光石火,剎那間便走到時間盡頭,看俗世的風吹透灼熱的倉皇人生。
作者簡介
黎紫書,1971年生於馬來西亞。自1995年以來,多次獲得花蹤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獎項,也曾獲大馬優秀青年作家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洋華文文學獎等。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獲第四屆紅樓夢長篇小說獎評審團獎。已出版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微型小說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