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美國商務部悄悄更新了一則聲明,五千多個單詞重點講了一件事:取消向中國出口等離子刻蝕機的限制。
國人對半導體設備禁令的印象,大多始於2019年聲勢浩大的科技戰,但早在互聯網還沒有記憶的1996年,美國就集結了「巴統」 17國在內的33個國家,以《瓦森納協定》的形式確定了密不透風的技術出口管控。
協定的3.B條款嚴格限制了晶元製造前、中、後道幾乎所有核心設備,其中就包括刻蝕機。
2015年的聲明是美國迄今唯一一次「讓步」,原因也很樸實:「有一家非美國公司已經有能力供應足夠數量和同等質量的刻蝕機。」
美國商務部的解除限制證明
這家「非美國公司」名叫中微公司,創始人尹志堯是應用材料(AMAT)的刻蝕機事業部的一把手,後者是美國乃至全球最大的半導體設備公司。
2003年,尹志堯代表應用材料來中國參展,遇到高中校友江上舟。江上舟可謂上海半導體產業的「總設計師」,主導了大批在美國工作的華人工程師回國創業,上一個被江上舟請到上海的就是張汝京創辦的中芯國際。
應用材料在展會上公開了其刻蝕機的內部構造,江上舟忍不住對尹志堯感嘆道:「看來造刻蝕機比造原子彈還複雜。」
一年後,中微公司落戶上海金橋,成立第三年量產首款刻蝕機,第七年實現45nm介質刻蝕機的國產突破,成為台積電5nm產線上唯一一家中國大陸刻蝕機供應商。
同一時期,國內規模最大的半導體設備公司北方華創在北京成立,由七星電子與北方微電子重組合併而來。其中七星電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蘇聯援建時期,開發過中國第一台擴散爐和等離子刻蝕機,繼承了上個世紀中國半導體設備開發的幾乎全部遺產。
在「卡脖子」這個詞還沒普及的年代,國產半導體設備已經開始在逆風中疾行了。
權力與秩序
2023年,光刻機生產商ASML問鼎全球最大半導體設備製造商,蟬聯榜一大哥三十年的應用材料淪為背景板。
經歷多年科技戰,光刻機已然成為「卡脖子」這一概念具體的表徵。但作為人類迄今為止最複雜的工程,晶元製造的工序和環節極端複雜。一般來說,半導體製造有光刻、刻蝕、薄膜沉積「三大主設備」的說法,三種設備佔據整個市場六成以上的份額。
通俗來說,一顆晶元並不是被「光刻」出來的,而是「刻蝕」出來的。拿刻印章類比,光刻類似在印章上畫好草圖,刻蝕會把光刻標記的草圖,通過物理或化學方法去除,類似用刀具刻出具體的圖案。
晶元製造的原理並不複雜,但高端製造業的核心在於對精度和誤差的控制。生產1厘米直徑的鋼管和生產1.00001厘米直徑的鋼管,後者的難度與利潤比前者大上百倍千倍。
一塊硅晶圓變成晶元,所有的流程精度都在納米計量的區間遊走,工匠精神含量遠非搓壽司能望其項背。與光刻機類似,全球刻蝕設備由泛林、應用材料和東京電子分而治之,三者幾乎壟斷了整個市場。
相比之下,薄膜沉積設備奮起多年,國產化率尚且爬升到35%,刻蝕機在20%徘徊,光刻機甚至不到3%。
晶元製程會跟隨摩爾定律進步,但生產晶元的設備卻不受摩爾定律支配,很容易形成強者恆強的局面。因此,美國製造業雖然日常衰落,但在半導體設備市場,美國公司都快站不下了。
另一方面,晶元製造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產業,在各個半導體設備公司不斷出清整合的過程中,倖存者所積累的Know How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標準」,進一步提高了後來者的入場門檻。
俗話說「一流企業做標準」,但標準並不是被「制定」出來的,而是在漫長的市場競爭中不斷磨合推敲,最終成為行業心照不宣的標準。
上世紀90年代,伴隨電子設備小型化和消費電子市場的繁榮,晶元製造開始從垂直整合走向水平分工。
當晶元公司不斷將生產環節外包出去,晶元製造流程不斷標準化,上游的設備製造商被動或主動地參與了標準的確立。
ASML創辦於1984年,光刻機已經在美日廠商之間打了個來回。尼康的首台商用步進式光刻機NSR-1010G與「銷冠」GCA的DSW-4800針尖對麥芒,市場份額開始平起平坐。
上圖NSR-1010G,下圖DSW-4800
泛林80年代初發明了等離子刻蝕機,確立了刻蝕機的頭把交椅;應用材料憑藉劃時代的CVD(化學氣象沉積)Precision 5000和PVD(物理氣相沉積)Endura 5500,在薄膜沉積一統江湖。
這個過程中,設備生產商會根據晶圓廠的生產方法確定投資方向,晶圓廠也會自發依照生產設備調整生產流程,大家心照不宣的「標準」就會逐漸形成。基於標準的強綁定關係,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幕牆。
因此,半導體「後進國」很容易淪為買票進場的看客,直接引進國外設備變成建立晶元產線最具性價比的方案,但也會為前者澆築越來越厚的技術壁壘。
如果上不去牌桌,贏錢就是空談。
關關難過關關過
每個壟斷市場的設備巨頭的背後,都對應著一個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供應鏈帝國。
2012年,ASML拿出一半的營收,收購了一家名叫Cymer的美國公司。後者是ASML的光源供應商——通過每秒5萬次二氧化碳激光轟擊液態錫,產生強度足夠大的EUV光源,通過多次鏡面反射,在晶圓上刻畫電路。這是美國限制EUV光刻機出口的技術源頭。
2016年,ASML再接再厲,收購鏡片供應商蔡司25%的股權。後者為ASML提供的鏡片是地球上最光滑的東西,負責為光源創造光路。
High-NA EUV光刻機鏡片,蔡司將其形容為「世界上最精確的鏡子」,圖片來源:蔡司
通過類似「讓利、共同研發、獨家供應」三板斧[4],ASML將一家家零部件供應商綁上戰船。時至今日,ASML EUV光刻機零部件個數已經超過了10萬,背後是5100多個供應商。
中微公司第一款刻蝕機的設計在2004年就已定稿,但尹智堯發現,量產的最大困難在於找不到趁手的零部件供應商[1]。
當時,中微刻蝕機採用了兩個反應台同時加工的設計,刻蝕效率成倍提高,但這種設計意味著必須對零部件進行重新設計,問題由此產生。
一是經過漫長的整合,供應商與設備生產商往往緊密綁定,類似ASML與Cymer的關係。這也是眾多「後進生」遇到的共同問題:供應商都與設備生產商緊密綁定,封死了後來者的路徑。
二是即便供應上不受限制,也天然缺乏參與意願。半導體設備市場高度集中,一家供應商很可能90%的產品都對應一個客戶。在這種情況下,供應商為新客戶定製零部件,在商業上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
2007年,中微的首台刻蝕機歷時三年終於量產,但直到2023年,也尚未實現零部件100%的國產化。
供應鏈問題還沒解決完,還得應付另一座大山壓頂:專利。
中微的首台刻蝕機量產後,很快收到了來自「前同事」們的問候。應用材料、泛林先後向中微提起專利訴訟。雖然因為尹志堯提前做了準備,最終兩起訴訟分別以證據不足和專利無效結案[1]。但中微並非毫髮無傷。
與應用材料的訴訟歷時兩年半,律師費就高達2500萬美元[2];泛林敗訴後又上訴,前後糾纏整整七年。緊接著又陷入和Veeco關於石墨盤的專利糾紛。尹智堯後來坦言,相對於勝訴的欣喜,感受到更多的是壓力。
有備而來的公司是少數,死於專利擠兌的是多數。追逐者們即使排除萬難量產了產品,大部分都會倒在這裡,不是被賠款壓破了產,就是打不過就加入——被巨頭收購。
最後一個難關是說服晶元製造商「試試」。設備關係到產線良率和單顆晶元成本,是晶元製造商的生殺線,因此在設備的選擇上沒有感情全是技術,講了技術還得論可靠和穩定性。
然而,當「斷供」的屠刀襲來,一切標準都得從長計議。
遲到的禁令
2021年,全球半導體設備Top10迎來一位新面孔——韓國公司SEMES。
SEMES異軍突起的核心因素是日本的制裁:2019年,日本宣布限制向韓國出口光刻膠等晶元製造核心材料,設備雖然不在打擊範圍內,但不足20%的國產化率,成為韓國人的心腹大患。
此後三年,韓國巨頭開始緊急補課。以三星為代表,通過存儲晶元龐大的產能扶持本土設備廠,輻射範圍從CVD、測試機、清洗機到供氣系統、刻蝕機用的真空泵[5]。SEMES作為三星的全資子公司,自然是訂單管飽。
將SEMES的營收堆進Top10的訂單大多來自清洗機——一個僅佔據整體市場5%的偏門領域。但三星壟斷全球的存儲晶元產能,硬生生催熟了SEMES的技術水平。
正在清洗晶圓的清洗機;圖片來源:TDK
一年後,相似的劇情在中國上演。三大刻蝕設備生產商連夜將設備撤出中國工廠,恐慌情緒開始蔓延。這種情況下,沒有被制裁的企業,也會形成一種「早晚被制裁」的預期,從而動力尋求備選方案。
同時,迅速增長的晶元產能,恰好給國產設備提供了參與市場驗證的空間。
一條先進位程產線,設備並不一定全得先進。被應用在多個步驟的刻蝕機,根據刻蝕對象(硅、金屬等)、線寬、厚度的不同,對設備的要求存在很大差異。一條14nm的產線可以與28nm產線共用一部分設備,這就給國產替代留出了空間。
而長周期的驗證過程,在代工廠「時間緊、任務重」的產能規劃面前,也變得不再難以逾越。截至2023年底,中國大陸在建12英寸晶圓廠24座,規劃興建或改造13座[7];據SEMI,2024年全球有42座晶圓廠投產,中國大陸佔了其中18個。
耐人尋味的是,「撤離中國工廠」後,涉事三巨頭在中國大陸的營收佔比不降反增,普遍從30%左右增長到如今的40%以上,ASML和東京電子甚至直逼50%。
競爭對手的武器從封鎖變成了傾銷,不失為一種褒獎。
而在高端沉積設備ALD(原子層沉積)的追趕上,國內設備公司也取得了不錯的進展。ALD的特點是將材料以單層原子的形式,一層一層沉積在襯底表面,在28nm以下製程不可或缺。
2022年,微導納米宣布量產國內第一台High-K ALD,並應用於國內某代工廠28nm產線。2024年,北方華創一口氣推出三款ALD。直到去年9月,美國政府開始將ALD視為重點打擊對象,但顯然為時已晚。
時至今日,國產半導體設備在全球市場的份額仍然以個位數計量,諸多設備種類的國產化率依然還處於偏低水平。
但看似微小的突破,在二十年前也被視作難以逾越的高山。
尾聲
2021年,時任ASML總裁溫寧克被問及地緣政治對中國自主設備的影響,他表示:「物理規則是一樣的,封鎖只會加速中國自主研發的速度。」
半導體設備雖然是一個先發者壟斷的市場,但它同時也是一個極端成熟的市場。市場規模、工藝流程、技術原理與技術實現路徑都非常確定,能限制後發者的不是政府文件,而是物理學。
人工智慧這類前沿技術,反倒處處瀰漫著「戰爭迷霧」,因為其技術發展路線、應用落地方向、市場規模與投資回報率都不甚清晰,市場參與者反而需要面對極大的不確定性。
另一方面,晶元製造的分工極端複雜,各個環節相互依存,彼此依賴。這也是為什麼江上舟會說,「我們不一定要樣樣精通,只要有幾樣走在國外前面,就可以走出我們的發展道路。」
可惜江上舟在2011年因癌症辭世,並未看到自己播撒的種子在夾縫中生長萌芽。去年7月,80歲的尹志堯做客央視節目[9],依然保持著樂觀:「我並沒有看到技術上有越不過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