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09:51:28 健康 7946

早上五點，31歲的夏夏（化名）已在醫院門口等待。五點三十分開門時，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到達醫院大廳的自助機前，幫客戶簽到。因為簽到順序決定了客戶問診時間。

夏夏是河南焦作人，家中的獨女，也是一名職業陪診師。2019年因父親病重，她從杭州回到河南老家做「全職女兒」，父親治病的三年間，她每年有200多天都在醫院跑。一次偶然的機會，她了解到「陪診師」這一職業，原來幫助患者簽到、排隊、代拿葯也能賺錢。2022年，父親病癒後，她去到鄭州成為一名專業陪診師。

在夏夏看來，陪診師這一職業的門檻很低，只要待人真誠，任何人都可以做。但她也坦言，「這一行業淘汰率特別高，只有做得好才有單接，我現在60%的客單是由老客戶介紹的。」

夏夏在醫院陪診。圖/受訪者提供

近年來，陪診行業蓬勃發展，年輕人轉行做陪診師的相關話題愈發受人關注。在許多媒體報道中，陪診師成為輕鬆「月入過萬」的高薪職業。夏夏否認了這一說法，「陪診師本質就是服務客戶，每天最多收取300元，扣除吃穿用度後，只能勉強達到年輕人的月平均工資水平。」

以下是夏夏的自述。

【1】裸辭陪父親看病兩年後，開始做專業陪診師

2018年12月31日那一天，我一直銘記在心。那天我從杭州裸辭，回到河南。此後的日子，我不斷穿梭於醫院的大小科室。

2011年，我畢業去了杭州一家企業做人力資源，摸爬滾打幾年後，我成為公司的人事總監。生活雖越來越順利，但因為工作忙，加上離家遠，我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

2018年五一回家探親時，鄰居告訴我，不久前父親因為病重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最嚴重的時候住在高壓氧艙里吸氧。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如五雷轟頂，我從來不知道父親的身體情況這麼糟糕，也未曾有人向我提起過父親生病住院的事情。而父母親對此的解釋是：你工作忙，不想麻煩你。

但那一次我認真告訴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有事一定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父親的病情總在反覆。那時候我河南杭州兩頭跑，哪頭都顧不住。我暗下決心，杭州的工作要徹底放棄掉。

2019年元旦當天，我拉著行李回到父母親身邊，我告訴他們一個人在外地工作太累了，我干不下去了。父親沒覺得什麼異常，只是念叨著累了就歇歇。此後的三年，我一直待業在家做「全職女兒」。那三年里，每年將近200多天都在醫院跑，焦作的醫院轉，鄭州的醫院也跑，跑著跑著也成了半個「專家」。

父親身體初愈後，我開始考慮再找工作的事。我對家裡突如其來的電話嚇怕了，所以我想找份離家近一點，不太要求坐班的工作，這樣父親要是打電話我就能直接回去，但這樣的工作根本找不到。

偶然有一次我在手機上刷到「陪診師」，仔細看了看，就是在醫院幫人排隊、拿葯等陪同治療的活。

2022年初，我開始考察這一職業。我發現，陪診師其實不是什麼新興行業，但是在河南卻十分小眾。在有初步的調研後，我把試點地點定在鄭州的鄭大一附院。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開始在醫院「蹲點」，看到孤身無措的老人我就上去問是否需要幫助。有人問我要不要收費，我說不收費，做公益。我想試試完成一單需要的流程、時間，以及看看自己是否適應這份工作。

後來我越跑越熟練，越做越喜歡，還有客戶開始把我的聯繫方式推給身邊人。在「試點」三個月後，我知道我可以正式開張了，我開始從線上線下獲得客源。有時候一天會湧出來幾十條諮詢信息，但其實能成交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因為客戶也會「貨比三家」，比誰價錢低，誰更專業。

我目前的陪診業務主要分為兩大類，全程陪診和帶跑腿。

全程陪診是「一對一」地陪同客戶就醫，包括簽到、排隊、取報告、陪同問診、拿葯等流程。這項業務按天計費，半天（4個小時）收費200元，全天（8個小時）收費300元，在鄭州的需求量特別高。因為鄭大一附院的看病流程跟其他地方不同，在看病前是一定要去現場簽到的。如果說你只挂號，沒有簽到的話，一天都不會叫你名字，而且問診還以簽到時間為準，你簽到的越早，你看的時間就越早。

很多外地客戶要想在挂號當天看上病，就必須提前一天晚上來鄭州住，才有可能上午看上醫生，因為簽到早上五點半就開始了。所以許多患者衡量住宿費和跑腿費後，大多數會找到我幫忙代辦。

另一類去醫院代跑腿，這裡面又包括代買葯、代預約檢查、代取報告等，這部分異地問診的多，比如有患者需要定期吃一種葯，這種葯只有鄭州的某家醫院有，但他不方便來，或者來的路費已經高於我的跑腿費時，就可以找我代跑腿，代跑腿的價錢在100元至158元之間。代跑腿的客戶中年輕人居多，因為年輕人跑一趟請個兩三天假，誤工費很高的，而我一般半天時間就能給你解決。

夏夏在醫院陪診。圖/受訪者提供

我從不把自己定義為服務人員，我常告訴客戶：把我當作你的「臨時家屬」。所以對第一次代問診的客戶，我要仔細把他的基本病情梳理一遍，從一個家人的角度去考慮他們的問題，比如目前的情況、做過的治療以及可能會做哪些檢查，這樣既能了解到客戶的情況，也讓客戶認為你很專業，對你產生信任。

但是我一直向客戶強調，我有三不做：一不推薦醫生和醫院；二不加價倒賣葯；三不幫忙挂號。這三點既不能做，我也做不到。

【2】門檻低但淘汰率高，好不好顧客反饋最直接

我總講陪診師這一職業的門檻特別低，只要真誠待人，任何人都可以做。但這一行業，淘汰率又特別高，你做得好不好，客戶的反饋最直接。

鄭大一附院最早的簽到時間是早上五點半，為了能讓客戶問診和檢查的時間早一點，我一般四點左右起床，準備好零食、紙巾、消毒濕巾、充電寶、速效救心丸等陪診物件，五點就要到醫院門口排隊等，待到醫院五點半開門，我立馬到機器簽到，一般第一個簽到，最晚也不超過前三個。

夏夏準備的陪診所需用品。圖/受訪者提供

在醫院乾的就是爭分奪秒的活，晚一分鐘都有可能耽誤一個小時。比方說送血樣，如果能趕在上午9點之前把血樣送上去，結果最晚上午11點之前就出來了。但如果說你9點以後送的話，哪怕多1分鐘，結果很可能下午才出來，客戶就要在醫院多等半天，所以有一兩個小時會一直瘋狂地爬樓梯。

我陪診的兩年時間裡，鄭大一附院的電梯我乘坐的次數不超過10次，醫院人多，電梯有時候半小時都坐不到一趟，但是這半個小時你就可以跟客戶約七八項檢查了。

在簽到機前簽到。圖/受訪者提供

除了這些基礎服務，從客戶找到你的那一刻，就要不停地聊天，不僅是為了解客戶，還要幫她轉移就診過程中的焦慮和不安。

我接到過一個雙腿因病萎縮的女生，她從聯繫到我就不停地哭，哭得我心都碎了。她說因為生病導致腿腳萎縮，加上還有乳腺癌、骶骨腫瘤、左腎積水等病纏身，老公跑了，孩子在家沒人看，當地的醫院說看不到她的腎，沒法給她治病。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來鄭州，她怕她的腿治不好，沒救了。

我怕她貿然前來，我一直跟她保持聊天，安撫她冷靜下來。我告訴她不要盲目地今晚就來，明早趕來也不遲。因為她的情況走不了急診，晚上來住的地方都是個問題。並且叮囑她目前第一是抓緊時間挂號，剩下的事情明天我幫你跑；第二一定要帶家屬一起來，千萬別一個人來。

最後女生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第二天，我不到五點就在醫院門口等著簽到。她在媽媽陪同下也一早趕來，我從早上五點忙到下午五點，把問診、檢查、住院以及轉院協調等一切事項完成後才離開，走的時候她轉給我費用，我沒收，因為你了解她這個情況，心裡一直都不是滋味，又怎麼好意思再收錢呢？

我經常跟我團隊的人說陪診師不要去共情，要不然心累的是自己，但當你碰到那些特別不容易的人時，又無法避免。

年前，我幫助過一對聾啞夫婦，他們倆不懂挂號叫號，就一直坐在那裡，一會盯著叫號屏幕，一會又向大廳張望。那個場景一瞬間擊中我的心，我忽然想到，父親上次住院的時候，也是坐在那兒，無助又緊張地等著我。我就帶著他們一起看醫生、做檢查和等結果。醫護人員都以為我是他們的女兒，誇我對醫院的流程很熟悉。我沒有否認，因為那天我確實是他們的「臨時家屬」。

之後三個月葯也是我幫他們拿，再郵寄過去。事實上，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每次聊天問起來我的職業，我總說我是醫院的公益人員，所以心裡不要有負擔。

網上總用「高薪」「自由」的字眼定義陪診師這個職業，自由這一點我認同，但是我不知道怎樣去定義這個「高薪」。如果按錢來算，就算每月上滿30天班，扣除吃喝用度，只能勉強達到年輕人的月平均工資水平。而且誰能保證每天都有單呢？

如果從價值感來衡量，跑腿陪診收穫的認可、成就，確實是任何東西都換不回來的。

【3】和客戶分開時從不說「再見」

事實上，市面上對陪診師這一職業還存在許多誤解。有人認為我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不是什麼正規行業。還有人把我們和「黃牛」「醫托」畫等號，但其實真正做的人才知道，我們這一行賺的就是個良心錢。

因為你掛不到的號，我也掛不到。你買不到的葯，我也沒有其他途徑幫你買到。有客戶曾埋怨我，「你連哪個醫生好都不知道，你算什麼專業的陪診師。」我理解客戶這種心態，但是看病這件事，除了給予陪伴和情緒價值，其他的不敢亂給建議。

到今年4月，我也滿打滿算做了兩年的陪診師。這兩年來，找我們團隊陪診的客戶近5000人，找我的，也有1000人左右，而這其中有60%都是老客戶介紹的，他們帶給我的認可是我一直做下去的動力。我服務過的客戶中，好多是中老年人，他們總是鼓勵我說：「我們進了醫院真的兩眼抓瞎，還好有你在，你一定要堅持做下去。」我爸見過我在醫院的工作，他也難得地誇我：「你在做一件好事，要在這條路上腳踏實地做。」

現在我也開始帶學員，但是我一般只招收本地的，能一起跑醫院的人來做。一方面是陪診師這一行業真的很累，很多人都是腦門一熱想賺個快錢，但是堅持下來的寥寥無幾。另一方面全國不同醫院間的流程、布局千差萬別，我不敢隨意指導。

我總是跟團隊里的人說：「干這行累的是心，滿足的也是心。」醫院是充斥著人生百態的地方。所以我也跟團隊的人提了幾點要求：一是不過分「共情」客戶，不還價，不領紅包。我前期做的時候，很容易因為「共情」客戶，認為收錢是很不地道的事。但轉念一想，這是我糊口的職業，我首先要保證有收入，才能繼續做下去。同時我也要求團隊的人，除了客單費用，客戶給予報酬以外的所有東西都不能收。

二是70歲以上的客戶免費陪診。提出這個規定也是緣於干這行的初心。在醫院見到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時，我總情不自禁地想到父親。我時常在想，換作是父親在醫院，如果有人肯無私熱心幫他，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三是不要對客戶有所保留，一次能解決不要讓客戶跑第二次。我感謝客戶給我介紹客單，但是我不希望他們成為我的「回頭客」。所以我和客戶分開時從不說「再見」，畢竟誰想在醫院這個地方再見面呢？

九派新聞實習記者　李愷　記者　武菲菲

編輯　吳迪

【來源：九派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