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軍援烏軍的「彈簧刀」巡飛彈,主要由外籍僱傭兵操作。 (作者供圖/圖)
2022年6月17日,俄羅斯媒體公布了2名在烏克蘭被俘虜的美籍僱傭兵畫面。據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報道,當地時間20日,俄羅斯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受訪時表示,2名被俘人員在烏克蘭參與了非法活動,向俄羅斯軍隊開火,將面臨法庭裁決和懲罰。他還強調,2人不太可能受到《日內瓦公約》的保護,因為他們不屬於烏克蘭正規軍。被問及2人是否會面臨死刑時,佩斯科夫回應稱,這取決於調查結果。
這已不是赴烏「外籍士兵」第一次面臨法庭審判。
6月10日,從俄羅斯承認的政治實體「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傳出消息,3名為烏克蘭政府而戰的外國僱傭兵被判死刑,相比之前5月3日俄檢察機關對75名反俄外籍僱傭兵提起刑事訴訟,這起判例意味著,今後更多被羈押的被俘外籍軍事人員將面臨同樣的命運。俄國防部發言人伊格爾·科納申科夫曾警告,這些人不會被視為戰俘,「除了死亡,他們最好的結局是長期監禁」。
赴烏「外籍士兵」最多的美國、英國、法國、加拿大等國政府,已出面否認向其提供任何官方支持。美國白宮新聞秘書珍·普薩基在4月份最後一次記者會上把他們稱為「外籍志願者」(FV),應當「被視為烏克蘭軍人,依照人道主義法律作為戰俘對待,獲得全部保護」。
美國《秘密行動》雜誌(Covert Action)2022年5月4日報道,珍·普薩基忽略了一個美國法律細節,禁止公民加入俄軍,但准許其加入烏軍,尤其多數美歐「志願兵」的薪水是「深度國家」(Deep Nation)埋單的。
2022年5月4日,美國「軍事」網站記者史蒂夫·貝農指出,在烏「外籍志願兵」基本可認定為僱傭兵,「在正規軍不能涉足的地方,必須依靠他們來實現華盛頓和布魯塞爾(北約總部)的戰略意圖」。
與此同時,過去幾個月戰鬥中失血嚴重的烏克蘭軍方,則更開放地歡迎外國人加入自己的「領土防禦國際軍團」(ILTD),烏克蘭國防部和外交部在Instagram賬戶上列出自願赴烏參戰的「攻略」。
不過,烏克蘭官員建議(但不要求)志願者自帶防彈衣、手套、承重背心、頭盔等裝備,如果湊不到,也可以把自己的舊軍服帶來。但美國《軍事時報》記者霍華德·阿爾特曼提醒,美國志願者別穿著本國軍服進入烏克蘭戰區,「這可能會讓自己的生命處於更大的危險中,並增加大國衝突的風險,把其他為烏克蘭而戰的美國人置於危險之中」。
「廉價的炮灰」
2022年2月24日,聽到俄軍進攻烏克蘭時,曾服役美國陸軍22年、已有四個孩子的老兵馬修·帕克想起2006年在伊拉克並肩戰鬥過的烏克蘭軍人安德烈,「我是南卡羅來納人,安德烈是烏克蘭敖德薩人,我們在提克里特一起培訓過伊拉克新兵,我教他們操作美式電台,安德烈則教他們單兵戰術和怎麼用AK-47步槍。」
安德烈後來移民美國。帕克告訴「石英」網站,「3月7日,我和安德烈同批12個人,都上了烏克蘭前線,安德烈成了最好的嚮導,昔日在伊拉克的分工,又在烏克蘭重演了,我們教會烏克蘭青年基礎作戰技能,某種程度上,這延續了我們的戰鬥友誼。」
所謂僱傭兵,就是用金錢招募人員組成的「部隊」,不分國籍和民族。今天的僱傭兵既有「認錢不認人」的價值傳承,更有現代組織、金融輸血和政治操縱的加持,這也是為何大批不拿東道國軍餉卻樂於效命的外籍軍人奔赴烏克蘭,他們更願意自稱「私人軍事公司」「軍事承包商」「保安諮詢公司」……
撰寫《武士公司》一書的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專家彼得·辛格指出,「他們依附於西方政治和金融集團,表面上以商業模式售賣戰爭相關服務,包括戰術軍事行動、戰略計劃、情報保障、軍事行動支援、人員培訓以及軍事技術援助等,卻本質上執行地緣政治任務。這種轉型也讓西方通過變換形式來規避國際法制約。」
烏克蘭駐美大使館透露,截至4月底,已有3000名美國人到烏克蘭參戰,其餘多來自歐盟、加拿大和原蘇聯國家(特別是喬治亞)。烏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2月27日在Telegram頻道發布視頻,致敬有1.6萬名外籍軍人的「國際軍團」。
然而,熱血沸騰的故事後面,卻是冷酷的地緣政治與商業邏輯。
2022年5月4日,美國《秘密行動》雜誌發表記者菲利普·F·納爾遜的文章《司空見慣》,提及威利·約瑟夫·康塞爾在4月25日成了俄烏衝突中第一位被確認戰死的美國人。這個生於紐約州奧蘭治縣的前海軍陸戰隊員率領烏軍夜間巡邏,被埋伏的俄軍打死。其母麗貝卡·卡布雷拉表示,兒子於2017-2020年在美軍服役,2022年3月中旬取道波蘭進入烏克蘭。讓她寒心的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時間撇清自己與康塞爾的關係,聲稱他是因一項「犯罪行為」被開除的。
納爾遜調查發現,為了給家裡掙錢,2022年1月,康塞爾辭掉私人監獄看守的工作,入職一家私人軍事公司(PMC),該公司早在阿富汗戰爭時期就承攬五角大樓大筆業務,「開得出每天超過500美元的酬金」,但僱員沒有挑選任務地點的權利。
威廉·托什·普拉姆利向《秘密行動》表示:「充斥烏克蘭的,大多不是『高尚的志願兵』,而是純粹為錢的僱傭兵。」過去八年,烏軍不僅獲得PMC的專業訓練,還有大批「背景骯髒」的美籍戰鬥員加入,「國內難以立足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卻成了烏克蘭兵營里的『寶貝』,拿著不菲的薪水(大部分無需基輔支付),曾因2018年槍殺佛羅里達州一對夫婦而遭通緝的美軍老兵克雷格·蘭格至今都活躍在烏克蘭前線,他們被西方讚美為『自由戰士』,其價值就是『讓俄羅斯放血』」。普拉姆利稱,僱傭兵在烏克蘭的普遍存在,就是美軍特戰司令部、中央情報局等機構在撐腰。
為了證明這一點,普拉姆利公開了多封寫於2022年2月3日的電子郵件。郵件內容顯示,尚在五角大樓工作的朋友聯繫他,希望尋找更多「廉價的炮灰」,朋友還發出一通「神奇的」預言:「軍隊和情報部門設法增加為烏克蘭服務的『Military S.O.F.』(僱傭兵的英文縮寫),正如我所了解的,美國公民在(烏俄)衝突中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位美國調查記者吉恩·惠頓5月4日獲悉,目前至少在烏軍營以上單位,有超過百名前美國軍人擔負職責,他們所服務的PMC又是靠美國政府合同運營著。「這些『白手套』將五角大樓的觸角延伸到美軍不便被授權參與的衝突中,通過私人經營和公共資助的結合,美國士兵的靴子『巧妙』地踐踏在俄國人身上。」
不過,美國官方發言人普薩基否認與赴烏僱傭兵有任何聯繫,「政府僅從新聞報道獲知美國公民的死訊,政府已告誡他們不要前往烏克蘭」。她指出,美國及其盟友會竭盡全力提供軍援,但不會派兵入烏作戰。
而美國國防部發言人約翰·柯比也專門提到軍方與有烏克蘭業務的PMC毫無瓜葛,「就我所知沒有」。
「藍領」與「白領」
2022年3月,俄羅斯《側面》周刊分析了外籍戰鬥員在烏的任務性質,大致包括非重要軍事目標警衛、軍事運輸保護者、人員訓練和技術偵察。就緊缺程度看,烏克蘭政府更關心的不是獲得多少西方武器,而是如何獲得堪用的職業化軍事人才。
美國記者惠頓發現,過去兩個月到達烏克蘭的外籍戰鬥員中,超過半數補充到領土防禦部隊(TDF),這是2015年烏最高拉達(議會)批准設立的民團組織,總員額為13萬人。
烏克蘭未來研究所曾在2022年1月發布一份民意調查,56%的受訪者表示「肯定會」或「可能」加入防禦隊,但超過40%的人表示生活貧困、新冠疫情和官僚腐敗等問題消磨了鬥志,認為與俄羅斯的衝突並非「自己的戰爭」,而是「基輔政府的戰爭」。
美國老兵帕克描述,俄軍兵力有限,難以實際攻佔烏克蘭小型城鎮村莊,結果導致補給線屢遭各自為戰的烏軍防禦隊襲擾,可能有40%的兵力被牽制在車隊護送上,這正是戰局膠著的重要原因。
「我們沒有時髦的輕標槍導彈,阻擋俄軍坦克主要靠古老的X形拒馬和木樁鐵絲網。我們向烏克蘭人傳授方法,利用城郊茂密的森林,把樹木砍倒後,將倒刺鐵絲網掛到樹樁和樹榦上,即便坦克能硬闖過去,但伴隨衝擊的俄步兵就必須下車清理道路,這樣就暴露在我們的火力面前。」
帕克抱怨,將外籍人員與多數烏克蘭人混編的防禦隊里,掌握實權的烏軍官指揮僵硬,經常拿外國人當炮灰,執行最危險的任務,卻不給予相應的物資保障,哪怕是友善的安撫都沒有,導致雙方的協調、互信難以解決。
相比帕克這樣的軍界「藍領」,更高級的「白領」僱傭兵通過軟體交戰。
俄羅斯《側面》周刊2022年4月報道,在距烏克蘭邊境僅五十多公里的一座波蘭小城裡,穿著T恤的懷德納緊盯著有六塊屏幕的電腦,上面近實時顯示著烏克蘭及黑海方向的戰況變化。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是美國航空環境公司的「商業顧問」,但據俄官方材料,該公司為烏克蘭政府軍提供僱傭兵已有多年。
「這是多名俄高級軍官陣亡以及『莫斯科』號巡洋艦被擊沉的重要原因。」位於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中東歐研究中心主任胡安·別利科夫說,「這種地理空間情報(GEOINT)分享,比美歐軍援烏克蘭武器要低調得多,但對提振烏軍作戰效率大有裨益。」
美國《秘密行動》雜誌(Covert Action)2022年5月4日報道稱,實際上,美國政府允許多家PMC為烏克蘭提供情報、監視和偵察(ISR)服務,就連中情局剛用上的「航空偵察戰術邊緣測繪影像系統」(ARTEMIS)也開放給他們,這種小型無人系統便於在衛星掠過烏克蘭戰區後補充提供圖像,確保對俄軍「全鏈條監視」。這對烏克蘭抵抗像俄羅斯這樣強大的軍隊至關重要。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還提到,澤連斯基總統的安全工作,也有PMC顧問效勞,告訴他如何避免被通信跟蹤定位。

美國「高智商」僱傭兵提供的情報幫助烏軍「圓點-U」導彈擊中俄軍重要目標。 (作者供圖/圖)
「頭號玩家」
阿卡德米和灰石是烏克蘭「市場」上的PMC大鱷。
作為美國最大的僱傭兵企業,它的前身是由埃里克·迪安·普林斯和阿爾·克拉克於1997年創立的黑水公司,先是為美國海軍陸戰隊提供訓練服務,2002-2009年派遣數千名僱員支持美軍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作戰,因2007年涉嫌在伊拉克濫殺17名平民而受到起訴,被迫於2010年拆分出售,但主體資產被投資者買下,改組為阿卡德米公司,號稱是「由職業軍人組成的業務領域最齊全的安全公司」,專門從事風險管控、任務支持、軍事訓練等,客戶針對政府、企業和非營利組織。
而專註海外安保業務的黑水子公司則獨立為灰石公司,它總能和阿卡德米「分享」美國官方瞄準特定熱點地區的生意,尤其灰石向全球多地派駐2300餘名「戰鬥級保安員」,另有2萬名僱員隨時待命,20架飛機嚴陣以待,正好成為擅長戰略諮詢與技術援助的阿卡德米的「左膀右臂」。
西班牙《理智報》2020年7月報道,過去五年多,身穿制式橄欖色軍服、挎著「海盜-M3」戰術背心的美國教官出入烏軍各大院校和前沿陣地,他們曾參與指揮烏國民近衛軍「歐米茄」特戰部隊,阻止民兵奪取馬里烏波爾,還在雙方接觸線上操作美援的AN/TPQ-49炮兵定位雷達,減少烏軍遭炮擊的傷亡。
美國記者惠頓援引一名PMC僱員的話說:「我們能在24小時之內讓一個連的合格特戰人員到達俄羅斯邊境,陸軍做不到,但承包商可以。」僅以阿卡德米公司為例,90%的收入都來自美國政府外包合同,為其工作的退役軍人所獲酬金是過去在軍隊服役時的2至3倍,這還不算退役津貼、購股選擇權和401(K)方案之類的公司津貼。
「作廢」的刑法
烏克蘭刑法第447條規定,赴熱點地區作戰的僱傭兵及其招募者一經查明,將面臨10年監禁,但從現實層面看,誰都沒有把第447條放在眼裡。
俄羅斯《航空航天雜誌》2020年5月號表示,按照《關於戰俘待遇的日內瓦公約》及附加議定書的規定,戰俘是指戰爭或武裝衝突中被交戰對方所俘獲的合法交戰人員,不屬於衝突各方的國民、不屬於衝突各方武裝部隊人員,並主要以獲得私利願望而參加敵對行動的人員則被定義為「僱傭兵」,「不應享有作為成為戰鬥員或成為俘虜的權利」,這意味著俄軍有權對他們「下狠手」。
美國道德與法治中心(CERL)負責人克萊爾·芬克爾斯坦承認,無論僱傭兵還是志願兵,都屬於直接參与敵對行動的平民,這使得他們成為敵人合法的攻擊對象,如果被敵方俘虜,根據《日內瓦公約》,「他們不太可能被視為單純意義上的戰俘」。她補充說:「考慮到美國自身在阿富汗、伊拉克等戰爭中虐待此類人員的做法,美國在呼籲俄羅斯『人道對待』那些在敵對行動中被捕的公民時沒有說服力。」
芬克爾斯坦稱,如果烏克蘭讓外國人納入正規軍序列——穿上制服,接受指揮約束——會讓他們在法律下得到最大的保護。不過,這種願望已被烏克蘭政府的格式公文打破了,因為掛到政府官網的電子登記表明白要求外國人承諾自己是「根據自願」投身戰爭,必須自己提供「制服、個人保護(裝備)」。
烏克蘭總統顧問米哈伊洛·波多利亞克4月15日表示,烏克蘭政府向本國士兵支付10萬格里夫納(約合3300美元)的月薪,「志願者不會有軍餉,這樣他們就不會被認定為『僱傭兵』了。」
芬克爾斯坦提出了折衷的方案:「如果烏克蘭政府足夠明智,應該給自願參軍的外國人提供雙重國籍,這將最大限度地保護他們。」她還說,從法律上講,美國人參加另一國的戰爭沒什麼問題,「不能指望有自己政府出面保護,比如許多美國人在1948年起加入以色列國防軍,發生過數以百計的傷亡甚至被埃及、敘利亞俘虜的事件,但華盛頓都不聞不問。」

烏克蘭軍隊經過美籍顧問的改組和訓練。 (作者供圖/圖)
「外包」戰爭
美國《秘密行動》記者康斯坦丁·托羅平認為,未來僱傭兵的「人權」註定被犧牲掉,因為「外包戰爭」很合西方政府的口味,是介入全球熱點的「低成本途徑」。
數據顯示,1991年海灣戰爭期間,在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中,每百名軍人中只有一名是PMC招募的僱傭兵。而在21世紀進行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中,20%以上的參戰軍人是僱傭兵。
前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曾告訴托羅平,美軍使用民職人員(僱傭兵的「委婉稱呼」)與大中公司將低檔工作外包一樣,是降低長期僱員成本、增加人力結構靈活性的措施。
蓋茨迴避了僱傭兵生意興旺的真正原因——美國不便介入的衝突,僱傭兵是再好不過的「耗材」。
「在美國,軍人退役後融入正常經濟生活並不順利,也願受雇於想利用他們豐富軍事經驗的戰爭企業。」托羅平說,「美國希望非政府性軍事機構代勞見不得光的事情,安排PMC出面,可使自己在不違反法律的情況下軍援另一個戰時國家,打擊和消耗戰略競爭者。」
「『買家給錢,賣家開打』加劇了『無信念戰爭』和『無國界戰爭』的擴散,想像一下,只要有一個國家認可,任何一支僱傭兵就可以到他國去興風作浪,這無疑將使國際秩序很難維持。」
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在名為《利用僱傭兵侵犯人權》的報告指出,被PMC商業模式升級的僱傭兵行業,已成為國際安全的重要隱患。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吳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