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爾丘克:雲遊

2022年10月15日15:31:49 家居 1399

托卡爾丘克:雲遊 - 天天要聞

地獄在夜裡升起,遍布世間。一下子就令空間失色;地獄讓一切更難辨清,顯得更巨大,無法估量。細節消失,物事失去特徵,變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這些東西在白天會被說成「漂亮」或「有用」,不免讓人奇怪;現在,它們都像無形無狀的東西:很難猜出各自原本的用途。


地獄裡,萬事萬物都是假定性的。在白晝存在的一切顏色、陰影都將暴露自身存在之徒勞——米色傢具布藝、花卉圖案牆紙、流蘇垂飾還有什麼用意可言?綠色會讓搭在椅背上的裙子有所不同嗎?


它被掛在商店櫥窗里的衣架上時所迎受的貪戀的眼神,變得讓人不能理解了。現在,沒有紐扣、鉤子和扣子了,黑暗中的手指只能摸到有東西含糊地凸起來,有粗略拼接的布片,硬物的團塊。


地獄做到的第二件事是把你拖出睡眠。你可以又踢又叫;地獄是很難被安撫的。它經常製造讓人煩躁不安的形象,嚇唬你或愚弄你——被斬首的頭,愛人滿身血跡,人骨成灰——是的,是的,地獄就喜歡嚇人。


不過,它常常是很隨意的,絕不拘泥於程式——你睜開雙眼時,看到的只是黑暗,涓流般的神思也只能落足於黑暗;你的凝望就是它的前哨,瞄準空虛。夜裡的大腦就如奧德賽的妻子佩內洛普,把白天辛苦織好的布拆解成絲。

有時只是一股線,有時有好幾股,精巧複雜的設計分崩還原成基本元素——經線和緯線,緯線順著邊緣瓦解,只剩下平行縱向的線索,猶如世界的條形碼。


於是你明白了:夜晚把自然的初態還給了這世界,最初的樣貌,沒有糖衣;白晝是想像的飛翔,照亮一點脆弱的期許,一次疏忽,一次秩序的中斷。實際上,這世界是黑暗的,幾乎是全黑的。靜止且冰冷。


她在他們的床上坐得挺直,被乳溝里的汗珠弄得有點癢。她的睡袍黏在身體上,像層即將脫落的皮。她在黑暗中用心去聽,想聽到從佩迪亞房間傳出的幽咽。她用腳去摸索拖鞋,找了一會兒就放棄了。她可以赤足走到兒子身邊。她看到自己身旁有個朦朧的身影在挪動,在嘆氣。


「怎麼了?」男人還睡著,輕聲問後又倒向他的枕頭。


「沒什麼。是佩迪亞。」她打開兒童房裡的一盞小燈,立刻看到了他的雙眼。那雙眼睜得大大的,從光影精心刻在他臉上的黑洞里盯著她看。她把手罩在他額頭上,一如往常,出自本能地那樣做。他的額頭不燙,但汗津津的,摸上去很黏。


她很小心地把男孩抱成坐姿,開始撫摩他的背。兒子的腦袋輕靠在她的肩頭,安努斯卡聞得到他的汗味,聞得出他的難受,她已經弄懂了這件事:佩迪亞難受時,聞起來是不一樣的。


「你能撐到天亮嗎?」她輕柔地耳語,但又很快反應過來,這問題太傻了。為什麼他要忍受到天亮?她伸手摸到床頭柜上的藥瓶,倒出一顆葯,放進他嘴裡。然後,一杯微溫的水。小男孩喝了一口,嗆到了,所以,隔了一會兒,她又讓他喝了一口,這次更小心了。


藥片隨時都會起效,所以,她讓他軟綿綿的小身體靠右側躺,再把膝蓋靠向肚子,因為她覺得他這樣躺會最舒服。她在床邊緊挨著他躺下來,頭抵著他瘦小的背部,聆聽空氣被他的肺吸進去,變成呼吸,再被釋放到夜空中。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這個過程變得輕鬆自如、有節奏,之後她才起身,動作非常輕,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她寧可睡在佩迪亞的房間里,她丈夫回來以前,她一直睡在那裡。那樣更好,睡著和醒來時都能面對她的孩子,那會讓她的精神更放鬆。不想每晚屈身睡在雙人床上,讓它荒廢去吧。但,丈夫總還是丈夫。


他走了兩年,四個月前才回來。他回來時穿著便服,還是他走的時候穿的那套,現在都有點過時了,但你看得出來,這身衣服根本沒穿過幾次。她聞過了——那套衣服聞起來沒什麼特別的,也許稍微有點潮氣,靜止不動的氣息,緊閉的倉庫。


他回來後有點不一樣了——她當即就發現了——而且至今為止,他還是保持著那種異樣感。第一天晚上,她檢查了他的身體——也不一樣了,更硬,更大,肌肉更多了,卻又虛弱得詭異。


她摸到了他肩膀上、頭皮上的疤,他的頭髮顯然變少了,變灰了。他的雙手變得非常大,手指也粗厚了,好像干過了體力活。她把他的十指放在自己赤裸的雙乳上,但那些手指似乎猶疑不決。她用自己的手去撩撥他,但他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很淺,那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恥。


夜裡,他會在一種嘶啞、暴怒的呻吟中驚醒,挺坐在黑暗中,過一會兒再起身下床,走到酒櫃邊,給他自己倒杯烈酒。然後,他的口氣就會有水果味,像是蘋果。然後,他就會說:「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摸我。」


「告訴我,那兒是什麼樣的,你的感覺就會好起來,告訴我。」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著,用自己溫熱的氣息去誘惑他。


但他一言不發。

她照顧佩迪亞的時候,他會穿著條紋睡褲在公寓里走動,喝很濃的黑咖啡,望著窗外的樓群。然後,他會看向室內,看到小男孩,有時會在他身邊蹲下來,想去逗弄他。然後,他就會打開電視,放下黃色窗帘,日光就成了稠密、昏熱而微弱的光。


中午,佩迪亞的護士快來的時候,他才會換好衣服,但往往等她到了,他都沒換。有時候他只是關上房門。電視機的聲音會變輕一點,轟隆不清的讓人厭煩,變成一種召喚,召喚你進入一個無知無覺的新世界。


錢準時到賬,准得像鍾,每個月都是。實際上,錢夠用了——足夠償付佩迪亞的醫藥費,買得起更好的輪椅,哪怕不太用到,也雇得起一位護士。


今天,安努斯卡不用照料兒子,今天她放假。她的婆婆馬上就會來,雖然婆婆並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看護兒子還是孫子,不知道哪一個會讓她手忙腳亂。她會把格子圖案的塑料包擱在門邊,從包里拿出尼龍家居服和拖鞋——她在家穿的工作服。


她會先去看兒子,問他一個問題,他會回答是或否,但眼睛不會離開電視屏幕。就這樣,再等也沒意義,所以,她再去看孫子。孫子要人洗,要人喂;床單被汗和尿浸濕了,要換掉;他還要吃藥。要洗的東西放進洗衣機後,就要去做他們的午餐了。


之後,她會陪陪孩子:如果天氣好,就可以帶小男孩在陽台上坐坐,倒不是說那兒有好風景可以看——只有一排排的公寓樓,像乾涸的大海里的灰色的大珊瑚礁,住滿了勤勤懇懇的生物,迷濛的大都市地平線就是他們的海床,莫斯科。可是,這個男孩總是抬頭看天,目光碟桓在雲層下面,跟著它們看好半天,直到雲朵飄出視野。


安努斯卡很感激婆婆每周來一天。她出門前會飛快地親吻婆婆柔軟如天鵝絨的臉頰。她們共處的時間就這麼短,總是在門口,然後她就衝下樓,跑得越遠,就覺得自己越來越輕盈。她有一整天呢。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這一整天都能用來做她自己的事。她要處理很多事,要去付賬單,買雜貨,到藥房去取佩迪亞的葯,去墓園,最後還要橫穿這個沒人性的城市,坐在漸漸暗沉的黑暗裡痛哭一場。


每件事都很費時間,因為到處都堵車,在人擠人的公車裡她會望著窗外,看到裝有染色玻璃的大型小汽車毫不吃力地滑動向前,彷彿擁有某種惡魔般的力量,剩下他們這些乘客一動不動地站在車裡。她遙望聚滿年輕人的廣場,遙望售賣廉價商品的流動市集。


她總是在基輔站轉車,從地下月台上來的人們與她擦身而過,什麼人都有。但沒有一個人能吸引她,沒有人能像站在出口的這個怪人那樣嚇到她;怪人身後是臨時圍欄,遮住了某項工程新挖開的地基,圍欄上的廣告是如此密集,廣告上的人簡直都要尖叫起來了。


那個女人的軌跡僅在牆壁和剛鋪好的人行道之間,一條野生的地帶;因此,她可以見證川流不息的行人,將疲憊但匆忙的人流盡收眼底,捕捉到他們去上班或歸家的通勤半途的一瞬動態——現在,行人們即將轉換交通方式了:從地鐵出來換乘巴士。


她的穿戴和所有行人迥異——穿了太多東西:幾條褲子之外,還有幾條裙子,每一條裙擺都比外面那層的高,那是故意疊出來的;上身也一樣——好多件襯衫,好幾件羊皮外套,好幾層馬甲背心。在這些層疊的衣服外邊,還有一件灰色的絎縫加棉外套,樣式極簡,讓人想起遠東的修道院或集中營。


層層疊疊,這些衣物組合於一身,竟也構成了某種美感,安努斯卡甚至挺喜歡的;衣服的色彩是經過精心挑選的,讓她覺得特別驚艷,儘管她並不清楚那種選擇是人為的,或只是高級時裝的熵增效應——漸褪的顏色,漸損的磨痕,漸裂的開縫。


但最詭異的是她的頭部——用一塊布緊緊包起來,再用一頂帶護耳的保暖帽壓緊;她的臉被完全遮住,你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不停頓地吐出一串又一串咒罵聲。這模樣太讓人不安了,所以,安努斯卡從來都不想去弄明白那些咒罵究竟在罵什麼。現在也一樣,安努斯卡從她面前走過時加快了腳步,很怕這個女人會一把抓住自己。甚至害怕聽到安努斯卡的名字從那些洶湧而出的憤怒語詞中冒出來。


十二月的這一天,天氣很好,人行道上很乾爽,已經沒有積雪了,她的鞋子也很趁腳。安努斯卡沒有上巴士,而是橫穿橋面,沿著多車道的高速公路慢慢走,感覺就像走在一條大河的岸邊——寬闊無邊且沒有橋樑的河。


她喜歡這樣散步,沒走到她的教堂就不會哭泣,她總是跪在黑漆漆的角落裡,一直跪到雙腿失去知覺,跪到進入麻木和刺痛的下一個階段——萬物皆空。但現在,她把手袋甩到肩後,緊緊抱住裝了塑料花的塑料袋,那是為掃墓用的。


她盡量不去想任何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去想她是從怎樣的家裡出來的。她快走到城中最漂亮的街區了,有太多東西能讓她看——滿街都是商店,光滑又苗條的塑料模特在櫥窗里,無動於衷地展示著最昂貴的時裝。


安努斯卡停下來,看了看一隻手工縫製的手袋,在薄紗和蕾絲的裝點下綴滿了無數珠片,可堪巧奪天工。她終於走到出售特定藥品的藥房了,並且必須排隊等候取葯。但她總能拿到必要的藥物。無用的藥物。根本沒怎麼緩解她兒子的病痛。


她在有遮棚的食攤上買了一袋俄羅斯小酥餅,坐在廣場的長椅上吃完。她發現自己的小教堂里有很多遊客。平素在聖壇左右忙碌的年輕神甫此刻就像個生意人,站在自己販售的貨品中間,忙著把這棟建築物和聖像屏的歷史講給遊客們聽。


他用歌詠般的聲調背誦他所掌握的知識,挺著又高又瘦的身板,腦袋凌駕於那一小群聽眾之上,那圈漂亮的蓄鬚儼如別緻的光環——從他的頭頂滑落,並滑向他的胸口。安努斯卡退了出來:這麼多遊客在場,她怎麼能祈禱並痛哭呢?


她等啊等,卻等來了另一團遊客,等他們進去後,安努斯卡決定再覓一處讓自己落淚——再往前走一點還有個教堂,很小,很冷,還常常不開門。她進去過一次,但不喜歡——裡面的陰寒、木頭潮濕的氣味都讓她不舒服。


但現在的她不想挑剔,她必須找個地方讓自己哭出來,一個隱蔽、但非空洞之所:必須擁有比她本身更高等、更重大的存在,擁有生命力震顫、伸展而出的巨臂,並與她同在。


安努斯卡也需要感受到他者的凝視落在自身,感受到有他者見證她的哭泣,感受到這一切並非指向虛空。那目光,可以來自漆畫在木頭上的眼睛,永遠都是睜著的、永遠不會對任何事厭煩的眼睛,永遠的沉靜;就讓那些眼睛注視她吧,一眨不眨。


她點了三支蠟燭,往錫罐里投了幾枚硬幣。第一支是為佩迪亞點的,第二支為了自我封閉的丈夫,第三支是為了穿著免燙家居服的婆婆。她把它們點燃,加入已在燭台上點燃的幾支蠟燭,然後轉頭四顧,在右側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位置,在漆黑的角落裡,不會打擾到正在祈禱的一位老婦。她做出大幅度的動作,上下左右畫了十字,用這種方式開始她的落淚儀式。


但當她抬起眼帘要禱告時,另一張臉孔從昏暗中浮現出來——陰鬱的偶像,龐大的面容。那是一幅高懸在上的大方板,幾乎就在教堂圓頂的下面,畫在板上的是用棕色和灰色的筆觸寥寥勾勒出的基督面容。


臉面陰沉,映襯在陰沉的背景中,沒有光環,沒有荊冠,只有一雙眼睛熠熠閃光,一束目光筆直地盯住她,正如她渴望的那樣。然而,那並不是安努斯卡想要的那種目光——她期待的是充滿摯愛的溫柔目光。這束目光卻如催眠般,令她動彈不得。


在這樣的注視下,安努斯卡的身體畏縮起來。祂只在這裡逗留片刻,從天花板上漂蕩下來,從遙遠的黑暗深處——上帝所佔據、所藏匿之處。祂不需要肉身,只需要一張她此刻必須正視的臉。那是具有穿透力的凝視,令人痛苦萬分,直刺她的頭腦,像把螺絲刀在旋緊。


在她的頭腦里鑽出了一個洞。那完全可能不是救世主的臉,而是個溺水未亡的男人,將自己掩藏在水下,免受無處不在的死亡的捕捉,此刻卻因為神秘的水流涌動,從水面下漂蕩而起,高度覺醒,意識清晰,彷彿在說:瞧,我在這裡。但她不想看他。


安努斯卡垂下眼睛,她也不想知道——上帝是軟弱的,迷失了,祂已被流放,徘徊在這個世界的垃圾堆上,在這個世界惡臭的深淵裡。哭也是白哭。這不是落淚的好地方。


這位上帝不會伸出援手,不會扶持或鼓勵她,不會凈化或拯救她。這個潛溺者的凝視鑽入了她的前額;她聽到了一聲呢喃,從遠處傳來的地下的雷鳴,教堂地板下的一番震動。


準是因為她昨晚沒睡多久,也因為她今天沒吃什麼——現在她感到暈眩了。眼淚不會流出來了,本該有淚的地方仍是乾涸的。


她一下子跳起來,走出門去。渾身僵硬,直奔地鐵站。


這感覺猶如某種東西進入自身,從內而外地讓她緊張,好像撥動了某根琴弦,讓她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但旁人都無法聽見。安靜的聲響,只對她的身體而言是一種聲響——在脆殼般的音場里轉瞬即逝的音樂會。但她依然去聆聽,所有的感知都內向而行,但她的耳朵只能聽到自己的鮮血奔涌之聲。


階梯往下,她恍然覺得這道樓梯永遠也走不完,有些人往下走,有些人往上走。平日里,她的目光會在他人臉上遊走而過,但現在,安努斯卡的眼睛被教堂里的那幅畫面鎮住了,無法自控。


她的目光飛快地落在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臉上——每一張臉都像一個耳光,用力地打過來,打得她生疼。很快,她就將無法承受下去,她將不得不遮住雙眼,儼如地鐵站出口的那個瘋女人,而且,也會像她一樣大聲咒罵。


「可憐可憐我吧。」她輕輕念叨著,握住扶手的手指不斷下滑,滑的比樓梯下沉的速度還快;如果安努斯卡不放手,她就將跌倒。


她看到一大群行人上上下下,摩肩接踵。他們好像被鏈子拴成了一串,快速滑向他們要去的地點,直奔城郊某處的十層樓,用被子蒙住頭,陷入一場晝夜的碎片拼湊而成的睡夢。在現實的世界裡,那場睡夢不會在清晨消散殆盡——那些碎片拼貼在一起,或有留白和漏洞;有些組合甚是英明,簡直堪稱先兆。


她看到手臂是何其脆弱,眼瞼不堪一擊,人的唇部線條是多麼微妙多變,隨時都能扭曲成一個冷笑;她看到他們的手是何其孱弱,腿腳又是何其疲軟——必將無法承載他們抵達任何目的地。


她看到他們的心是如何恰到好處地連續跳動,有些人心跳得快,有些人心跳得慢,儘是些平凡無常的機械運動,肺囊就像臟透的塑料袋,你都能聽見換氣時的窸窣雜音。他們的衣服都變得透明了,因而,她能看到他們終其一生都在無序的崩解狀態中。我們的身體是貧瘠的、骯髒的、無用的——沒有例外——但被物盡其用。


自動扶梯把這些生物全部送往地獄深處,地獄犬的眼睛就在扶梯最下層旁的玻璃崗亭里,巨大的惡魔雕像就在欺人眼目的大理石和立柱里——有些手持鐮刀,還有些手持一捆捆麥穗。立柱般的巨腿,以及巨人的肩膀。拖車——拖著尖利刑具的地獄利器要在大地上刻出永不能治癒的創傷。


人們擠擠挨挨,從四面八方湧來,在驚惶中懇切地舉起雙手,張開嘴巴,想要尖叫。最後的審判就在這裡發生,在地鐵的深處,照亮這一切的水晶吊燈投下死氣懨懨的黃光。哪裡都看不到審判者的身影,沒錯,但你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安努斯卡想往後退,轉身逆向人流往上跑,但自動扶梯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只能繼續下行,她不會被赦免。地鐵會在她面前噝的一聲咧開大嘴,把她吸入陰森的隧道。不過,當然了,處處都是地獄,甚至在城市的高處,在高聳的大樓的十層和十六層,在高塔的尖端,在天線的頂端。逃不出地獄。那個瘋女人在咒與罵之間喊的會不會就是這件事?


安努斯卡跌跌沖沖,靠到牆邊。羊毛斜紋外套上蹭上了白色的石灰,儼如在給她塗膏。


她必須下車,天已經黑了,透過車窗根本看不清外面是什麼,窗玻璃上已結出了樹枝狀的霜凍,她像是很隨意地在某一站下車,但她對這條路線早已爛熟於心,所以,就是這站。只要再走幾個院落——她總是抄近道——就能到家了。但她越走越慢,腿腳似乎不想帶她去目的地,它們有所抵觸,她的腳步越邁越小。


安努斯卡停下來了。她抬起頭,望著自家燈光。他們肯定在等她——於是,她再次走起來,但又立刻停下。寒風如劍,刺穿她的外套,掀開下擺,用冰冷的手指攫住她的大腿。


風觸及皮肉時,恰如劍刃或尖銳的玻璃。寒冷逼出的淚水疾疾滑落她的雙頰,給風指明方向,吹疼了她的臉。安努斯卡奔向前方的樓梯井,但當她到達門口時卻轉身了,拉起衣領,傾盡全力,儘快沿路返回。


只有基輔站遼闊的候車大廳里是暖和的,洗手間里也是。她站在那兒,拿不定主意,任憑行人們從她身邊走過(他們總有一種緩慢、鬆散的步態,輕飄飄地挪動腿腳,好像是在海邊的林蔭大道悠閑散步),她假裝在看列車時刻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畢竟,她沒做什麼壞事。


反正,巡警都在關注別的對象,一眼就能從人群中挑出穿皮夾克、橄欖色皮膚的男人,以及包著頭巾的女人。


安努斯卡走出車站,老遠就看到那個包得層層疊疊的女人:仍在蹣跚徘徊,嗓子都罵啞了——事實上,現在既聽不出她的嗓音,也辨不出她在罵什麼。很好——她遲疑了片刻,然後鎮定地走向她,停在她面前。這讓那個女人有所忌憚,但只是一瞬間——她肯定可以透過遮住臉孔的布看到安努斯卡。


安努斯卡又走近一步,現在離得非常近,她都能聞到那女人的呼吸了——塵土味,霉味,油哈味。女人越講越輕,最後索性不發出聲音了。她本來在蹣跚搖擺,現在變成了原地搖晃,好像她沒法安靜地站立。她們面對面站了一會兒,行人從她們身旁走過,無人在意,只有一個人朝她們瞥了一眼;行人都很著急,車隨時都會開走。


「你在說什麼?」安努斯卡問道。

包得層層疊疊的女人僵住了,屏住呼吸,被嚇到似的開始往旁邊蹭,朝穿過工地、泥濘凍結的人行道走。安努斯卡跟著她,目不斜視地盯牢她,就在她身後幾步遠,緊跟在那件絎縫外套後面,那雙左右搖擺的小羊毛靴後面。她絕不會讓她溜掉的。


那女人回頭張望,還想快點走,幾乎要小跑起來,但安努斯卡又年輕又強健。她的肌肉強而有力:有多少次啊,一手抱著佩迪亞、一手提著他的輪椅走下樓梯?又有多少次如此這般上樓去,只因電梯停開?


「嘿!」安努斯卡時不時喊上一聲,但那女人不予理睬。


她們穿過別人家的院落,走過垃圾堆和平坦的小廣場。安努斯卡不覺得累,但隨手放下了原本要放在墓園裡的塑料花,再回去拿恐怕純屬浪費時間。


終於,那女人一屁股蹲坐下來,大口喘息,上氣不接下氣。安努斯卡停在她身後幾米遠的地方,想等她站起來並轉身面對自己。那女人沒方向了,現在不得不投降了。果不其然,她扭頭往後看,並且已把蒙住眼睛的布拉下來了,你能看到她的臉了。她的瞳孔是淺藍色的,此刻,用驚恐的眼神盯著安努斯卡的鞋子。


「你要幹嗎?你為什麼跟著我?」

安努斯卡沒有回答,她覺得自己好像捕到了大獵物,一條大魚,鯨魚,但又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她並不需要這種戰利品。那女人很恐慌,也正是在這種恐慌中,所有她那些咒罵之詞顯然已不知去向。


「你是警察嗎?」

「不是。」安努斯卡答道。

「那是要怎樣?」

「我想知道你說了些什麼。你一直說個不停,我每星期進城都看到你。」


聽了這話,那女人膽子大了一點,答說:「我什麼都沒說。離我遠點。」


安努斯卡彎下腰,伸出手,表示願意拉她起身,但她的手兀自變更了路徑,捧住了那女人的臉頰。臉是熱的,柔軟的,細緻的。

「我沒有惡意。」

一開始,那女人完全僵住了,被她的觸摸驚到了,但又似乎被安努斯卡的姿態安撫了,她胡亂地扭動身體,站了起來。


「我餓了。」她說,「我們走吧,那兒有個小店,有賣便宜的熱三明治,你可以給我買點東西吃。」


她們默默地走過去,肩並肩。到了小店,安努斯卡買了兩隻長麵包三明治,夾的是乳酪和番茄,同時緊緊盯著,以免那女人跑掉。她自己什麼都吃不下,只能把麵包拿在身前,像是手持長笛,即將演奏冬季的曲目。她們靠牆而坐。那女人吃掉了她的三明治,然後,一言不發地拿過安努斯卡的那份。


她很老了,比安努斯卡的婆婆還老。皺紋在她的臉頰上刻出縱橫深紋,從額頭到下巴。她吃東西很艱難,因為牙都沒了。番茄片從麵包里滑出來時,她會在最後一秒抓住它們,再小心地把它們推回原位。她只能用嘴唇扯下一大塊麵包。


「我不能回家。」安努斯卡突然開口了,垂頭看著自己的腳。自己竟然說出這種話,她感到十分驚詫,也只有此刻,她能在驚恐中思忖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女人含含糊糊地回應了一句什麼,等到把嘴裡的麵包咽下去了,她才問道:「你有地址嗎?」


「有。」安努斯卡一口氣背出來,「庫茲涅茨克街四十六棟七十八號公寓。」


「那就忘了吧。」那女人不假思索地說道,嘴裡又填滿了。


沃爾庫塔。她是六十年代出生在那兒的,如今看來陳舊的公寓樓那時剛剛興建起來。她記得那些樓嶄新時的樣子——清石灰,水泥,用作絕緣材料的石棉,混合而成的氣味。光滑的PVC瓷磚預示著美好未來。但在寒冷的氣候里,萬物都會加速衰敗:霜凍瓦解了渾然一體的牆面,減緩了循環無休的電流速度。


她記得冬天那令人目眩的茫茫雪白。流亡中的日光,銳利的邊角,犀利的白色。之所以存在那麼白的白色,只是為了給黑暗締造一個框架,而黑暗必然會越來越多。


她的父親在規模極大的供暖站工作,母親在食堂里工作,總能帶點吃的回家,所以他們家才能勉強吃飽。現在回想起來,安努斯卡覺得每個人都有一種怪病,深藏在體內,在衣服下面:巨大的悲哀,或是某種比悲哀更遼遠的東西,但她找不到確切的字眼去形容。


總高八層的那些公寓樓都長得一模一樣,她家住七樓,但隨著時間推移,在她長大的過程里,四樓以上的人家都搬空了,搬去了更適合居住的地區,通常是去莫斯科,但也可能是別處,總之,盡其可能,離這兒越遠越好。


留下的住客就往下搬,盡其可能,越低越好,因為低樓層更暖和,離別人更近,也離大地更近。在極北地帶的冬季數月里住在八樓,就好比一顆凍住的水滴懸掛在世界的水泥拱頂下,恰好就在冰凍的地獄的中心點。她最後一次去探望妹妹和母親時,她們已住到了底樓。她父親已過世多年。


安努斯卡考上了莫斯科的一所優秀的師範學校,這是很幸運的事;但不幸的是,她沒能畢業。要是把大學讀完了,她現在就能當老師了,也許就不會遇到現在成為她丈夫的男人了。他們的基因也不會結合在一起,混出那種有毒的組合,讓佩迪亞一出世就要忍受不治之症的折磨。


不知有多少次了,安努斯卡試圖去交換,不管是上帝、聖母、聖帕拉斯季娃,還是聖像屏上的哪位聖人,甚至和宿命里更渺茫、更貼近的對象。讓我和佩迪亞交換吧,我願意得他的病,我願意去死,只要讓他康復就好。她的禱告不止於己,還會搭上別人的命:不情不願的丈夫(讓他中彈吧),還有婆婆(讓她中風吧)。但是,她這樣發願當然從沒得到應許。


她買了張票,下樓。那兒還是人群攢動,大家都要從市中心回到自家床上,去睡覺。有些人在車廂里就睡著了。他們滿含困意的呼吸給窗玻璃蒙上了水汽;你可以用手指在上面畫畫,畫什麼都沒關係,反正過一會兒就會消失。


安努斯卡坐到了終點站:西南站,她走出車廂,站在月台上,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列車還會調頭返回,而且就是這列車。她回到剛才坐過的位置,坐下來,原路返回,再一次坐到終點站,如此來回好幾趟後,她又轉去了環線。這條線路帶她繞圈走,直到快半夜了才像歸家般再次抵達基輔站。


她坐在月台上,直到一個兇巴巴的女人走過來,呵斥她馬上離站,因為地鐵要關門了。雖然安努斯卡不想走,但還是出站了——外面霜凍徹骨;一出站,她就發現車站邊上有個小酒吧,天花板下面吊著電視機,好幾張桌邊都坐著不知該去哪裡的遊客。


她點了檸檬紅茶,一杯接一杯,然後是羅宋湯,水水的,很難吃,然後,她手撐著頭迷瞪了一會兒。她很快樂,因為她的頭腦里沒有哪怕一個念頭,沒有一樣要關心的,沒有一樣要期待或渴望的。那是一種美妙的感受。


第一趟車還是空蕩蕩的。再往後的每一站,上車的人就越來越多,終於擠到前心貼後背,安努斯卡好像夾在巨人的背脊之間,都快被擠扁了。她夠不到拉環,所以只能靠在陌生人的身體上。然後,人突然變少了,到了下一站,車廂里幾乎都空了,只剩下兩三個乘客。


現在,安努斯卡知道了:有些人到了終點站也不會下車。她獨自一人下車,轉乘別的線路。但她會透過窗戶看別人,看他們在各自的車廂的盡頭找定座位,把他們的塑料袋或背包——通常都很舊,麻布的——放在腳邊。他們要麼半閉眼睛,打起瞌睡;要麼攤開某些食物的包裝紙,一遍又一遍、口齒含糊地向別人道歉,然後謹慎地咀嚼起來。


她換乘是因為她怕被人發現,或是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她,或是把她銬在什麼地方——那將是最糟糕的事。有時候,她會走到月台的另一邊,有時候,她走到別的月台;她靠電梯、地道到處漫遊,但從不看路標指示,徹底地自由遊走。


比方說,她去清塘站,坐索科利尼基線,換乘卡盧加-里加站,坐到梅德維德科沃站,再回到城市的另一邊。她會在廁所里停一下,察看自己的外表,確保自己看起來一切正常,倒不是因為她覺得有必要(真的不需要),而是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因為衣冠不整而被那些守衛電扶梯、坐在玻璃崗亭里的地獄犬揪出來。


她懷疑,他們練成了睜眼睡覺的本領。她在小超市買了些衛生巾,幾塊肥皂,最便宜的牙膏和牙刷。她會在環線上睡一下午。到了晚上,她走台階出站,那就可能迎面撞上那個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但是,她並不在那裡。天很冷,甚至比前一天還冷,所以,又可以回到地下的安努斯卡長舒一口氣。


第二天,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回來了,身子在凍僵的腿腳上來回搖擺,依舊罵罵咧咧地喊叫著,聽來就像胡言亂語。安努斯卡站在她的視野所及之處,在走道的另一邊,但那女人顯然沒有看到她,沉浸於自己的凄訴悲嘆。等到最後,安努斯卡抓住人流中一瞬而過的空隙,徑直走到她面前。


「走吧,我給你買麵包。」

那女人不喊了,陡然中斷了催眠般的咒罵,兩隻皮手套互相搓了搓,像露天市集里被凍得徹骨寒心的女售貨員那樣狠狠跺了跺腳。她們一起走去小店。安努斯卡真的很高興見到她。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那女人正忙著吃麵包,只是聳了聳肩。但過了一會兒,嘴裡還是塞得滿登登的,她回答了:「嘉麗娜。」


「我叫安努斯卡。」

交談到此結束。當寒氣逼得她逃回車站時,安努斯卡又問了一個問題:


「嘉麗娜,你在哪裡睡覺?」

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對她說,地鐵關門時回小店碰頭。


整個晚上,安努斯卡都在同一條線路上坐著,面無表情地審視著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臉孔,背景是地下車道黑漆漆的牆壁。她已經認得兩個人了,至少兩個。她不敢去跟他們講話。現在,她和其中一人已共同坐了幾站路——那是個高瘦的男人,不算老,甚至還算年輕人,但很難說。


他的臉被一把稀疏的淺色鬍髯遮住了大半,鬍鬚垂及前胸。他戴了一頂工人們戴的平頂布帽,平凡無奇,都磨舊了;他穿了件灰外套,口袋裡鼓鼓囊囊的,還背了只褪色的背包;往下是一雙系帶高筒靴,緊緊裹住棕色長褲的褲腿,手工編織長襪的邊緣從鞋筒里鑽了出來。


他好像對任何事都不上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跳上月台時,他顯得很有活力,讓人覺得他正要去一個遙遠、但確鑿的目的地。安努斯卡在月台上也看到過他兩次,一次,他在一列似乎在當晚歇工、根本沒有別的乘客的車廂里睡著了,還有一次他也在瞌睡,額頭靠在窗玻璃上,呼氣聚成一小團霧氣,蒙住了他的半張臉。


安努斯卡記住的另一個人是個老男人。他走路很困難,要用藤編手杖,甚或是木杖——實木做成的厚重木棍,帶彎曲的手柄。他走進車廂時,必須用另一隻手撐住車門,通常都有人會幫他一把。他一進車廂,就會有人讓座,哪怕是不情願的,但乘客們通常都會起身。


他看起來像個乞丐。安努斯卡真的想過要跟蹤他,就像之前她跟著層層披掛的女人跑。但她充其量只能和他在同一節車廂里共乘幾站路,在他面前站半小時左右,因此,她已非常熟稔他的五官特徵,他的穿著打扮。她還不夠勇敢,反正,沒膽量開口跟他講話。


老男人總是垂著腦袋,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無動於衷。後來,下班回家的一股人潮把她衝到別處去了。她任憑那股充斥了各種氣味、各種肢體接觸的熱騰騰的人流將自己帶走。只有在被裹挾著走過十字轉門後,她才能徹底擺脫那股人流,好像她是個異物,被地下世界吐出去了。現在,她不得不再買一張票回到站內,她也知道,這樣下去,錢很快就會花光。


為什麼她會記住這兩個人?我猜想,那是因為他們始終不變,他們行動的方式似乎與眾不同,更緩慢些。別的人都像急流勁涌的河,從這兒流到那兒,掀起浪花,轉出漩渦,但都形態各異,飛逝而過,那條河流會把他們全部遺忘。然而,那兩個人是逆流而行,所以在人群中才顯得那樣突出。河流的規則為什麼無法束縛他們呢?我想,吸引安努斯卡的正是這個問題。


地鐵站關門後,她在站前出口等待那個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等到快放棄了,那女人才終於現身。她的眼睛也被布蒙上了,在層層疊疊的衣服中,她的身形儼如一隻桶。她叫安努斯卡跟著她,安努斯卡就跟著。她累極了,坦白說,完全沒有一絲氣力,巴不得就地而坐,隨便坐在哪兒都行。


她們走過蓋在挖開的大坑上的木板橋,走過貼滿海報的錫管圍欄,然後走進一條地下甬道。她們在狹窄的走廊里走了一會兒,裡面倒是很暖和,挺舒服的。那女人指了指地板,示意安努斯卡可以睡在那塊地方,安努斯卡就和衣躺下,一躺下就睡著了。如同她長久以來所盼望的,她睡得很沉,腦海空空,沒有一個念想;閉著眼睛時,唯有剛才走在逼仄走廊里的畫面再現了一下。


黑漆漆的房間,裡面有一扇通向另一個房間的門敞開著,那個房間是明亮的。這兒有一張桌子,人們圍坐在桌邊,都把雙手攤放在桌面上,都坐得很挺直。他們就那樣坐著,在萬籟俱寂中凝視對方,誰也不動。她敢發誓,那個戴工人帽的男人也在其中。


安努斯卡睡得很安穩。沒有什麼事情吵醒她,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沒有床板的吱嘎聲,沒有電視機的聲音。她睡得像塊岩石,抵住了頑固的海浪不停的衝擊;她睡得像棵倒下的樹,已被苔蘚和漫生的蘑菇覆蓋。


就在醒來前的片刻,她還做了個有趣的夢——夢見一隻印著小象和小貓的圖案、色彩鮮艷的化妝包,她用兩隻手翻來覆去地把玩;接著,她突然放開手,但小包沒有掉落,竟然懸空在她的雙手之間,安努斯卡還發現,自己不用碰它就能翻轉它。


她可以用意念移動它。這真是太讓人喜悅的大發現,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體驗過這樣的快樂了,事實上,從童年時代起就不曾有過。於是,她醒來時心情很好,也看清楚了:這兒根本不是她昨天以為的那種廢棄的工人宿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鍋爐房。所以,這兒才這麼暖和。


她睡在平鋪在堆煤邊的一方紙板箱上。還有一張報紙,上面擱了一小段很不新鮮的麵包,配了足量的紅辣椒和豬油。她猜想是嘉麗娜給她留的,但她暫時不想碰吃的,她要先去沒有門、噁心人的廁所里輕鬆一下,再想辦法把手洗乾淨。


啊,這感覺多好啊——好得不可思議——躋身人群,慢慢暖和起來。大衣和毛皮釋放出各家各戶的氣息——油膩,清潔劑,香水。安努斯卡穿過轉門後就放任自己隨波而行,一天中的第一波人潮。這次上的是加里寧-太陽線的列車。


她站在月台上,感受到地下的空氣是那樣溫暖。車門剛打開,安努斯卡就被擠進了車廂,擠在人與人之間,因而無須去拉扶手。列車轉彎時,她就順勢傾斜,像小草在眾多小草中搖曳,像刀刃在谷穗中擺動。到了下一站,還有人上車,哪怕實在是擠不進了。


安努斯卡微微閉起眼睛,覺得自己的雙手好像被抓牢了,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極盡愛意地擁抱自己,用親切的手愛撫般的搖晃自己。然後,突然之間,他們到了某一站,很多人都下車了,餘下的人只能重新靠自己的腿腳站立。


快到終點站時,車上幾乎沒人了,她看到了一張報紙。她先用疑慮的眼神瞪著它——也許,她已經忘了怎樣讀書認字?——後來才拾起它,緊張地瀏覽起來。她看到一篇有關模特死於厭食症的文章,政府已在考慮禁止過瘦的女模特走T台。


她還看到恐怖分子的事情——幸好,及時阻止了又一場禍端。在一間公寓里發現了黃色炸藥和雷管。她看到了迷途的鯨群擱淺,全都死在了沙灘上。看到了警方追查出了互聯網上的戀童癖組織。看到了天氣預報,後面幾天會越來越冷。看到了:移動性已成現實。


這份報紙好像有點不對勁兒,肯定有所篡改——肯定有假。她看到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無法忍耐,讓人感到受傷。安努斯卡的眼裡噙滿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大顆的淚珠啪塔啪塔落在那些新聞上。就像《聖經》中那些幾乎無人注意的頁面,劣質的報紙紙張立刻吸幹了淚水。


列車行駛到地面路段時,安努斯卡會把頭倚靠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看這個城市的每一種色彩,從污髒的白色到黑色。由矩形和不規則的形狀、正方形和直角組成。她用目光追隨高壓電線和電纜綿延,繼而望向樓群的屋頂,數一數天線的數量。再閉上眼睛。


等她再次睜眼時,世界已從一處跳轉到了另一處。正是黃昏時分,再一次,重訪同一個地點,她看到了低沉的太陽穿過白晃晃的雲間,紅暈照亮了公寓樓,但只是那麼一瞬,幾秒而已,也只能照亮樓頂,最高的樓層,儼如巨大的火炬被點燃了。


之後,她坐在月台上的長椅里,背後的牆上高掛著大幅廣告。她把剩下的一點早餐吃光了。去洗手間洗漱一番後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下班高峰快開始了。早上坐這條線過來的人們要反向而歸了。


停在她面前的這列車燈光明亮,幾乎是空的。整個車廂里只有一個人——戴工人帽的那個男人。他像繃緊的琴弦般站得筆直。列車啟動時,慣性讓他搖擺了一下;列車開走了,被地下的黑洞吞了進去。


「我買麵包給你吃。」安努斯卡對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說道,女人一時間不再晃動身體,好像她必須靜止下來才能聽懂一句話。只過了一秒鐘,她就轉身走向賣三明治的小店。


她們靠在小店後牆上,那個女人低頭彎腰、在身前畫了十幾次十字後才開始吃。


安努斯卡問起她前天晚上默默坐在鍋爐房裡的那些人,她再次停頓全身的動作,只不過,這次嘴巴里還有一口麵包。她斷斷續續說了些什麼,譬如,「怎麼會?」還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小姐,你他媽的離我遠點。」


她走了。安努斯卡去坐地鐵,一直坐到凌晨一點,地鐵關門前,地獄犬們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她想去那個暖和的鍋爐房,但在印象中的地點轉了好幾圈仍找不到入口。於是,她走回地鐵站,把剩下的分分角角都掏出來,買了小塑料杯裝的羅宋湯,續了幾杯熱茶,手肘支在三合板桌面上撐著頭,就這樣英勇地熬了通宵。


一聽到柵欄門開啟時的刺耳聲響,她就衝到站門口的售票機上買好票,往下走。她在車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頭髮已很油膩,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髮型了,現在,別的乘客好像不太想坐在她身邊了。時不時冒出來的念頭會讓她驚慌:會不會遇到熟人?


不過,她認識的人都不搭這條線;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躲去了靠牆的角落。安努斯卡開始思忖:所謂熟識的人,到底是誰呢?女郵遞員,公寓樓下小店裡的女人,住在對門的女人,可她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就像那個女人一樣,裹得層層疊疊;如此說來,那可真是個好主意——把自己的眼睛蒙住,儘可能地不去看外人,也能儘可能地不被人看到。她會撞到別人,但那隻會帶來樂趣,帶來他人的觸碰。坐在她身邊的老太太從塑料袋裡拿出一隻蘋果,微笑著遞給她。


在文化公園站,她站在賣皮羅什基小餡餅的攤子前時,有個剃了板寸頭的年輕人專門給她買了一份。這些小事足以讓她得出結論:自己的儀容外表肯定不在最佳狀態。她會道謝,不會拒絕,哪怕身上還有幾枚硬幣。


她目睹了好多事件:有個警察逮住穿皮夾克的男人;一對夫妻越吵越凶,都喝醉了,嗓門高到聲嘶力竭;有個十幾歲的女孩在切爾基佐沃站上車後,一邊低泣一邊不斷念叨著,媽媽,媽媽。但誰都不敢去做什麼,想幫也太晚了,她在共青團站就下車了。


她還見過深膚色的矮個子男人一路狂奔,在行人間橫衝直撞,但最終被困在擁擠的扶梯上,被另外兩個男人抓住、撬開他緊握的手心。就在那個瞬間,有個女人哀嘆自己被偷走了一切,什麼都沒了,但她的聲音是從更遠處傳來的,漸漸低落,最終消弭。


每天都有兩次,她會在燈光雪亮的車廂里看到一個眼神空洞、瘦巴巴的老男人從自己眼前掠過。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早就天黑了,路燈街燈都亮了,把黃色的燈光投入稠密而冰涼的半空;今天,安努斯卡完全沒見到陽光。她在基輔站出站,回到地面,沿著在建的大樓走入臨時通道,盼著能看到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


她在,就在平素待的地點,做著平素做的動作——小範圍的搖擺晃動,往複走出類似8字形的痕迹,喊出她一成不變的咒罵,看似一堆潮乎乎的破衣爛衫。安努斯卡在她面前站了很久,那女人才注意到她,停下所有的動作。


接著——雖然沒有提前安排——她倆不約而同地快步走起來,連一個字、一句話都沒有說,好像她們不趕緊的話,此刻奔向的目標就將永遠消失。走到橋上時,寒風如女拳擊手般連連出擊,擊中她,也擊中了她。


在阿爾巴特區的小店裡,她們買了美味的薄餅,不貴,澆的腌豬肉和酸奶油都很足量。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在玻璃碟里放了幾枚硬幣,店主就幫她們加熱了食物。她們找了個靠牆的好地方,享用了這頓美食。


安努斯卡像被催眠了似的,痴迷地望著長椅周圍的一群年輕人,雖然天很冷,他們卻喝著啤酒,彈著吉他。與其說他們在玩音樂,還不如說是在瞎鬧騰。沖著彼此大喊大叫,逛來晃去。還有兩個女孩騎在馬背上,這景象可不常見,兩匹馬都很高大,顯然剛在馬廄里經過了精心的打理;


如同亞馬遜女戰士般的女孩之一向玩吉他的孩子們打了招呼,姿態優雅地下馬,聊天,同時緊緊地抓住韁繩。另一個女孩和落單的遊客攀談起來,想說服他們給點錢,好給馬買吃的——反正,她是這樣對他們說的——但遊客們認定,她們只會用錢去買啤酒。那匹馬看起來並不缺營養。


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用胳膊肘撞她,說:「快吃。」


可是,安努斯卡無法將眼光從街頭即景中挪開;她近乎貪婪地望著年輕人,薄餅還在手裡。在他們身上,她看到的是她的佩迪亞;他和他們的年紀差不多。佩迪亞回到了她的體內,好像她從沒把他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他就在那兒,蜷縮在她凸起的肚子里,像塊石頭般沉重,痛苦地生長著——她必然要再次生下他,這一次,是從她的每個毛孔里,讓他在汗水中出世。此刻,他已脹升到她的嗓子眼,挺入她的肺腑,因而只能在嗚咽中現身,再也沒有別的途徑。


不行,她吃不下薄餅——她的身體已經飽足。明明可以坐在那邊、拿起一罐啤酒給馬背上的女孩、自己也倚靠在馬身上、爆發出朗聲大笑的時候,佩迪亞卻卡在她的喉嚨里。他本可以自如地活動,本可以彎腰系好靴子、高舉雙臂,再用一隻腳套入馬鐙,再甩開另一條腿騎上馬。


挺直地坐在馬背上,策馬穿行在街道上,並且微笑著,剛長出來的稀疏鬍子掩住上唇。他本可以跑下樓,像股旋風般沖向他們;畢竟,他和這些男孩年紀相當,而她,他的母親,本該為他逃化學課、不能考上大學、結果落得他父親般的下場而憂慮,為他不能順利找到工作而擔心,又生怕自己不會喜歡他挑的媳婦,再為他們太早生孩子而操心。


千頭萬緒在她心裡沉重地堆積起來,讓她越來越難承受,又剛好看到一個女孩的動作:為了馴服那匹焦躁的馬,她拉下套在它頭上的韁繩,讓它不得不低頭,安靜下來。


那匹馬試圖轉身走開時,那女孩揮起馬鞭抽了一下馬背,喊了一聲:「待在這裡,該死的!乖乖地站好!」這時,酸奶油配薄餅從安努斯卡的手裡掉到了地上,而她已經沖向和馬較勁的女孩,不由分說地出拳揍她。


「別欺負它!」她尖叫著,嗓子眼裡的聲音綳得緊緊的,「別欺負它了!」


受到驚嚇的孩子們隔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要推開這個身穿格子外套、突然發起神經的女人,但這時,又有一個女人衝過來幫她了:用破衣爛衫裹著層層疊疊的瘋女人;兩個女人都想奪走女孩手裡的韁繩,想把女孩趕走。


那個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雙手抱住頭頂——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遭遇這樣兇殘的襲擊。那匹馬又是踢腿,又是嘶叫,終於掙脫了女孩的牽制,在阿爾巴特的馬路中央跑起來,受驚了(還好,那時候的大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得得的馬蹄聲迴響在樓宇的外牆之間,讓人想到巷戰或群毆;人們打開了窗戶往外看。


但這時,兩名警察出現在街道的盡頭,泰然地踱著步,大概正在聊什麼電子遊戲——反正也沒出什麼亂子——但他們馬上看到了這番騷亂,立刻轉入工作狀態,抓起各自的警棍,全速跑來。


「搖搖。」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說,「擺擺。」

她們坐在警察局裡,等著臉孔漲紅、看什麼都不順眼的警察來做口供。


「搖搖。」她在這幾個小時一直用狂亂的腔調喃喃自語,顯然是被嚇到了。腎上腺素搖醒了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的舌頭。她對著安努斯卡的耳朵輕聲竊語,以防她倆的私聊被別人聽到——那個被搶了的男人,兩個深色皮膚的年輕妓女,還有用手捂著繃帶的頭部受傷的男人。與此同時,安努斯卡在哭泣,淚水不間斷地滴落臉頰,但很顯然,囤積已久的眼淚也將很快流盡。


終於,輪到她們了,紅臉警察轉身對另一個房間里的某人喊了一聲:「那個離家出走的女人。」


從那個房間立刻傳出回復:「那人你可以放走,但給另一個記擾亂治安罪。」


警察就對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說:「要是有下次,我們就把你趕出城區一百公里以外,聽見沒?我們不希望邪教成員在這裡出沒。」


說話時,他問安努斯卡要走了身份證,好像他不認字似的,又讓她重新報上自己的名字,娘家姓名以及地址,他叫她把地址完整地報出來。安努斯卡用指尖摸著桌面,半閉著眼睛,恍如背詩一樣,把這些信息講給他聽。她把地址重複了兩遍:「庫茲涅茨克街四十六棟七十八號公寓。」


警察先放走了她,隔了一小時再放走她。先走的是裹得層層疊疊的女人,所以,等安努斯卡出來時,早已沒了她的蹤跡。這倒也沒什麼奇怪的,天冷得可怕。她在地鐵站外漫無目的地遊走;腿腳在敦促她,願意承載她走過這些寬敞的大街,去一個能抵達丘陵起伏的城郊、也就是所有街道源起的地方,經過那裡之後,眼前就會鋪開煥然一新的遠景——盡情吐納的遼闊平原。


但是,安努斯卡的巴士到站了;她奔過去,剛好趕上。人們已經出家門了,雖然太陽還沒出來,街道上已隨處可見各種晨間活動。安努斯卡在巴士上坐了很久,坐到了城市的邊緣,然後,她就站在自家公寓樓的大門口了,抬頭望向很高的地方,望著自家窗戶。每扇窗都暗著,但等天色亮起來後,她看到自家廚房裡有一盞燈被點亮了,於是,她徑直走進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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