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歷史與現實的田野,總有人在不停拾穗

潮新聞客戶端 韓鋒

在歷史和現實的田野上,一代又一代,總有那麼多執著的人在不停地彎腰拾穗,不然,怎麼會有堆積得如此滿堂堂、金燦燦的文化糧倉?

——題記 

玉蘭如燭,臘梅初謝。仲春的柔陽里,著名作家田渭法老師寄來了厚厚的一疊列印文稿。這是他即將出版的新著——《浣紗江邊著文章》的原稿。田老師囑我為這部新著作點評論,讓我有些惶恐。

田渭法是上世紀由劉紹棠和駱寒超兩位文壇巨匠推薦加入中國作協的會員,至今已有300多萬字著作奉獻給讀者。作品涵蓋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還有歷史考據的論文,已結集出版《田渭法作品集》二部。近年來,作家秉承自己對歷史文化傳承的責任和放眼世界的視野,深入挖掘家鄉諸暨的人文厚土,如春蠶吐絲,筆耕不輟,在傳統刊物和新媒體平台推出了一系列考據嚴謹、視域廣泓、沉思深厚的文章,撰寫了一位位古今醫家、科學巨匠和眾多平而不凡的人物,讓讀者眼前一亮。這些作品我已陸陸續續讀過一些,如今作家結集出版,又一次系統閱讀這些文章,使我從中體會到作品深邃的思想和藝術和歷史價值。

一、醫史行舟

在歷史的長河裡,人類與自然抗爭,在洪水猛獸、瘴癧疾病夾擊的嚴酷環境下尋求生存繁衍。這其中醫學發展的歷史,從人類源頭開始便是文明進程中的重要內容。為了子民的平安,先祖神農氏嘗遍百草,最後因斷腸草而亡,事迹悲壯可歌可泣,在中國歷史的天空上灼灼發光。

田渭法是一位有著豐富人生經歷的作家。他行過醫,做過記者編輯,又長期從事家鄉諸暨的地方志編纂和醫學史研究,幾十年如一日,在歷史迷宮裡為光明的一線天而孜孜以求。在這個過程中,他有著作家所必備的豐富文學暢想,創作早期就寫下了以北宋醫官王惟一鑄造針炙銅人為故事的長篇小說《大宋銅人》等醫學題材的小說。

同時,他以史學家鍥而不捨的精神,認真考據歷史文獻,大膽推理想像,幾十年來,他以自己獨特的文史敏感,對家鄉明代醫官戴思恭的醫道、醫術和生活背景作了深入的探索研究,取得了驚人的發現。

戴思恭曾為明太祖朱元璋、明惠宗朱允炆、明成祖朱棣三位帝王解除苦疾,憑高超的醫術受信於明初三位皇帝。在明代刀光劍影、爭鬥詭譎的宮廷里,他被三代皇帝命名為「仁義人」。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的第三子晉王朱棡病入膏肓,御醫回天無力。太祖遷怒於諸醫,逮之治罪,唯戴思恭可事外。大醫慈悲,面對同行的安危,戴思恭並未明哲保身而置身事外。他從容進諫,向以嚴厲聞名的明太祖說明晉王已病入膏肓,而非御醫失職,「諸臣由是免死」,救下了醫官同行,其大德為《明史》所載。

為深入研究戴思恭的從醫經歷,田渭法多次去戴思恭的老家實地考察,對這位名醫的後代一次次採訪,發掘出戴思恭許多鮮為人知的事迹,極大地豐富了這位大醫仰之彌高的形象。他從戴思恭身上提煉出精誠、慈悲、敬業、大愛的人文精神,讓人深深感到戴思恭不光是六百多年前那個朝代里郎中先生的楷模,同樣也是當下醫者的榜樣。讀著田渭法一篇篇對戴思恭的研究文章,我看到了大醫高潔的品行,在古代「同行嫉妒」的傳統里,他不但醫術高超,更以自己置身危險之中而救人的膽魄,照亮著後醫者行醫的旅途。

在對戴思恭遺迹的探索中,田渭法和同伴們一起發現了戴思恭「奉政大夫太醫院使戴公壙志」石碑。這一實物的發現,為家鄉諸暨博物館增添了厚重的歷史實物。這項發現,為典史的記載填補了實物的佐證,也是中華醫學史上彌足珍貴的發現,《中華醫史雜誌》主編陸肇基曾專程到諸暨核實了解情況。田渭法多篇關於戴思恭的研究論文,先後被《中華醫史雜誌》《浙江中醫雜誌》等刊收載。

讀田渭法史料詳實、想像豐富、目光尖銳的文論,足以讓我感受戴思恭胸懷大格局,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精神的醫家人格魅力。談到三十多年對戴思恭研究的歷程,田渭法發自肺腑的謙遜:

「發現、發掘戴氏醫學文化,要有耐心、專心、恆心,但有時也靠『湊』。自1967年馬劍鄉的行政管理歸屬諸暨以來,發現和發掘工作數查找到戴思恭墓址、墓碑為最,這為研究戴氏醫學文化樹立了里程碑」。

作家的體會讓人感到他不為功利的人生底蘊,一個「湊」字很好的地呈現出他的謙遜樸實。「湊」字作為口語有著鮮明的諸暨方言特徵,作家把他對戴思恭存世遺迹的一次次探究後的發現,表達為只是偶然尋得的一次機遇——「湊(湊巧)」。然而,沒有對戴思恭這位醫學大家的仰望,沒有三十多年持之以恆在大醫家鄉馬劍鎮的探尋,沒有如「牛虻」一樣叮在醫史上不放那「眾里尋他眾千百度」的專註,哪能「湊」得到「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結果?

讀田渭法的作品,感覺到日里夜間,他總在用自己一雙銳敏的眼睛在探索,或醫或文或史,風塵僕僕一路走來,字裡行間時時透露這位狹義和廣義的醫生對社會冷暖的深深關切。

2021年,在「新冠」的風波里,浙江上虞遭遇了一波疫情的狙擊。上虞與作家的故鄉諸暨同屬紹興,也是作家從醫人生的第一站。「文章合為時而著」,為鼓舞上虞抗擊疫情,田渭法即刻寫下了他上世紀70年代,在這個浙東海邊縣與烈性傳染病鬥爭經歷的文章——《1975年,我的上虞抗疫記》,記述了他作為衛校的一名實習生調往疫區,與老師同學們一起不畏生死抗擊霍亂的防疫經歷,刊發在各級報刊媒體上,極大地鼓舞了人們抗擊「新冠」的信心。

二、原鄉的回聲

在閱讀《浣紗江邊著文章》系列作品中,我對作家的創作作了一些歸納和梳理,總有一種原鄉的韻味蘊含其間。田渭法的創作以家鄉諸暨這一原點起步,作品的語言和意韻帶著濃重的地方色彩。歷史與現實交織,不停傳遞著原鄉的聲音。在田渭法的創作人生中,有一位作家對他的啟蒙、引領和風格定型影響最大,這位作家就是劉紹棠。作為魯迅之後的鄉土文學的旗手,神童出道的劉紹棠在40多年的文學生涯里,一直致力於他所認定的「中國氣派,民族風格,鄉土題材,地方特色」的「中國鄉土文學的原則」實踐。他以家鄉「河北通縣」農村為搖籃,一部部寫著嫩苗遍野,清新淡雅,生機盎然的「田園牧歌」,《蒲柳人家》《瓜棚柳巷》的藤蔓上無不結著這種鄉土文學的果實。他的創作深深地影響著田渭法。

長篇小說《西施後傳》《浣江血祭》和這部待出的新作《浣紗江邊著文章》,田渭法以他的「通縣」——諸暨為原鄉,以中國鄉土文學「十六字原則」為心中之韻,在史中的先賢、醫學翹楚和當今各界精英和凡人的生活中挖掘他們思想的光華,在語言上散發著濃烈的泥土芳香。這部作品既有紀實小說,又有紀實散文,還有史學論文等體裁,他善於在史實求真中,找出事件的典型性,以樸實的語言風格去傳遞出人物的「這一個」形象,在他文學的土地上展示出他們的氣質和個性,如擊燧石留下思想的火花。

我國於1965年發明了麻疹疫苗,《說說「諸暨麻疹疫苗免疫觀察研究」30年》鄉土氣息馥郁。在這篇文章里,田渭法用富有家鄉特色的思維和語言表達形式,對他所親歷的獲得了國家級獎項的諸暨麻疹疫苗研究的曲折過程作了傳神的描述。

「提起麻疹,誰家沒吃過苦頭?美麗的西施故鄉流傳著一句話,叫『痘里不死麻里死』。相傳,西施姑娘有兩個親妹妹,長得跟姐姐一樣美,可都被麻疹奪去了生命。解放前,諸暨麻疹發病率為99.7%,為所有傳染病之冠。患者多,死得也多。西施出生地浣紗村,有一百多名孩子患麻疹死去。」

田渭法把二千多年來天花(痘)與麻疹(麻),這兩種具有人類普遍易感性的傳染病在當地的流行,結合歷史人物、故事、諺語和環境等用方言形式繪聲繪色的描述,呈現出高超的文字信息的集約處理和傳播能力。

在30年控制麻疹的研究中,作家的筆下留下了奉獻這一事業的一個個真誠、樸實、獻身的平凡人物的崇高形象。他們的品格已溢出純醫學的範疇,升華為普適於各行各業的精神和榜樣: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諸暨被選擇為麻疹疫苗跟蹤研究的試點縣。研究需要在偏僻的農村兒童中采血,進行標本的抗體檢測以保血清的純正性。相對隔絕於外部世界的百姓對這項工作顧慮重重,擔心這是在打絕育針。為開展這項工作,當地醫院的陳院長曾為此挨過孩子家長的巴掌,陳院長愛人哭著讓他再也別干這吃力不討好的事了。可重任在肩的陳院長卻叫來女兒,一次次在百姓面前重複在自己幼小的女兒身上扎針采血以打消人們的顧慮——

「爸爸,我的血不是抽過了?」

陳院長女兒委屈的眼淚至今恍若在眼前,讓人感動不已。

為做好麻疹疫苗的持續跟蹤研究,袁洪揚和邱永苗兩位醫生遠道去上海為外出務工人員采血,他們被當作「盲流」。袁洪揚還因此遭遇了車禍:

「嘴巴被撞出了血,雙膝跌腫。然而當駕駛員扶起他時,他手中的毛細玻璃管還是緊緊地攥著不放」「還好,」老袁查看了一下亮晶晶的玻璃管,「這傢伙沒傷。」

這是何等讓人崇敬的小人物故事啊!這種敬業,承擔著家國責任的小人物讓人難以忘懷,永遠值得我們敬重。

科學在發展中進步。當年讓人談之色變的天花、麻疹,通過科學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不斷提升系統有效的免疫手段,今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20世紀前奪取過3—5億人生命的天花,1980年已被who宣布消滅。最後兩份天花病毒的標本已被鎖進了美國亞特蘭大和俄羅斯西伯利亞的冷凍玻璃瓶中。然而,我們依舊需要記得它們曾經的過往與存在。

《說說「諸暨麻疹疫苗免疫觀察研究」30年》這篇文章,田渭法沒有用傳統論文的語言去敘述,而是以科普的語境和人們喜聞樂見的方式對麻疹這一傳染病的流行狀況作了很有特色的回顧,讓讀者在閱讀醫與史、人物與事件兼顧的文章里留下了深刻的醫學概念、地域特徵和歷史印記,體現出作家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竊以為這篇醫學背景的紀實散文,可以成為這類文章的一種寫作範式。

在《「香榧老人」馬正三》里,作家寫了他1987年結識的一位很是生動,至今健在的農業專家、百歲老人馬正三。香榧是最諸暨的鄉土符號。這一紅豆杉科稀有物種有著很高的環境小氣候要求,純正的香榧如雪蓮長在純潔的雪域高原那樣局限在諸暨楓橋山區很小的一片地域里。物以稀為貴,香榧的這種生長特性,讓其一直作為山珍貢品而聞其名,也是諸暨楓橋貧困山區難得的經濟作物。為擴大這一稀有物種的生產,為百姓創造更多的增收機會,一批諸暨農業科學工作者,一直在從事香榧的科學研究。

1987年,馬正三這位黑黑瘦瘦、土得像老農一般的農業局幹部已六十六歲——

「他為了探索一條香榧速生、豐產、優質的路子,老馬一頭鑽進東溪這個會稽山脈大山坳中,獨個兒住在空蕩蕩的倉房裡,一呆就是八年。

「每年四月中下旬,正值春寒料峭時節,香榧便要開花了。這段季節,不管白天黑夜,每隔三小時,老馬便得對雌雄花作一次觀察記錄。」

為了持續觀察香榧的生長規律,馬正三一個人「苦行僧式」躺在空蕩蕩的山坳倉庫里,與老鼠為伴,壁虎為鄰,捧書鑽研啃讀,常把飯燒焦。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土專家,居然在省級刊物發表自然科學論文十五篇,其中有兩篇分別獲得了省、市科技成果獎。在他這樣的專家努力下,今天,香榧這一名貴果品已遠走千山萬水,成為當地響噹噹的一個產業。田渭法活生生寫出了一位心繫家鄉,舍小家為大家的鄉親形象,他們是國之棟樑,是鄉土裡的風骨。他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這種敬業精神激勵著後人,成為這個浮躁、功利的社會裡十分珍貴的精神資產。

身在外,家鄉總是人們心頭的牽掛,聞鄉音,讀鄉土文章如空谷間聽到熟悉的足音那樣讓人心動。原鄉沒有外部世界的絢麗,然而,她的回聲常是我們內心平寧的壓艙石。原鄉永遠是作家創作樸素的原點,是激蕩在他們內心最有活力的元素。無論劉紹棠、賈平凹那般蘸著原鄉墨汁的顯性表達,還是眾多把鄉情潛藏在心靈深處的作家,他們的作品一定有著原鄉流出的清泉。

諸暨東白山自然風光。視覺中國。

三、文化的守望

一場春雨過後,田野翠綠點紅,循著作家畫下線路圖,我來到諸暨與蕭山交界處的樓家橋村。站在新石器時代的先民生存、勞作、繁衍的厚土之上,我遙想著6500多年前的刀耕火種,內心激蕩。

這樣的熱土,遠古的回聲,也時時在激蕩著田渭法的心靈,讓他不呼不快。在《為凰桐村旁「樓家橋文化遺址」鼓與呼》這篇文章里,作家開宗明義:

「我要鼓呼: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樓家橋文化遺址如同河姆渡文化一樣重要,加上家鄉情結,我認為有的還要精彩,可以建設成為「樓家橋文化博物館」,成為一個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田渭法從小生活在樓家橋文化遺址邊上的村莊,對這塊土地耳熟能詳,但這一文化遺址直到20世紀末因為修改高速公路才被發現。2023年秋日,作家來到古凰桐江邊這片熟悉的土地,一任思緒奔馬遠行。這是華夏文明的一部份,這是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共同組成的江南文明遺迹……作家捧起一掬帶著6500年歷史芳香的泥土,而為之鼓與呼,積聚著他的遠慮,這是一位文化守望者來自血肉里的情感表達。《為凰桐村旁「樓家橋文化遺址」鼓與呼》這篇文章里,田渭法以詳實的研究綜述提出了自己深邃的見解,富有學術價值。

在他眾多研究戴思恭的文章里,最近田渭法又寫出了一篇大膽得有些驚世駭俗的文章:《一個推理——沒有戴思恭就沒有天安門》。初看標題,這篇文章讓我驚訝不已,但我相信作家幾十年對戴思恭研究的積澱和沉思,在某種特定條件的激發下,噴薄而出的暢想。細讀這篇文章後,我不能不認同其推理的合理性。

明朝是銜接從古到今中國歷史的重要樞紐,大明的第三位皇帝明成祖朱棣是明朝歷史上最重要人物之一。他編修《永樂大典》、派鄭和下西洋、疏浚大運河等業績,構建了大明王朝的頂峰時期,為中國留下故宮、天安門等國家標誌性建築。朱棣作為燕王長期就藩北平,是一位有著雄才大略的皇帝。然而,朱棣原本身體十分虛弱,還因嗜食生芹而得寄生蟲病。在御醫們屢施醫術都無法治癒這位皇帝頑疾的情況下,戴思恭出奇至勝的療法不僅祛除了他身上的寄生蟲,也調理好了他的體魄,使這位躊躇滿志的皇帝有了朝氣南征北戰,做出彪炳歷史巨大的業績。

他從侄兒、明惠宗朱允炆手中奪得皇權,並遷都北京,建紫禁城、承天門而成就大業。這一切如果沒有戴思恭驅蟲猛葯的醫治和細心照料,朱棣根本無法實現人生大目標,戴思恭也是朱棣最為依賴的御醫。永樂三年(1405)十月,戴思恭82歲從北京辭官歸家,臨別時朱棣殷殷囑託:「朕復召汝,汝其來也」,朱棣對戴思恭的依賴,盡在言語間。朱棣的大業都在戴思恭為其療治康復後開展,如果沒有戴思恭的妙手回春,這位皇帝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他的目標。

2021年4月,田渭法在清華大學參加《中國醫師2021年調查報告》討論會,在春風沉醉的晚上,車行長安街,天安門的光芒一下子讓他萌生出沒有戴思恭就沒有天安門的聯想。厚積而薄發,這是他從醫師、醫學史家和明史等角度所作綜合性的探索思考而得出結論,邏輯嚴密,讓人信服。

建設「樓家橋文化博物館」和關於「戴思恭與天安門」的推理,都是田渭法鍾情於中華文明別有眼光的思想亮點。

四、耕讀傳家 清風徐徐  

諸暨有著濃烈的「耕讀傳家」遺風,也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獲得過全國高考狀元縣的稱號。筆者也曾寫過諸暨「耕讀傳家」傳統的文章,除了拾掇總結提煉和深深感受著家鄉耕讀傳家的「非物質遺風」外,也總在尋找這一文化現象背後的原因和其最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范蠡?文種?不像,他們作為古越國的大政治家印鈐在歷史裡,然而,他們還不是這種存在於民間的文化現象的顯性標識。

當讀到《「白門義學」培養了哪些傑出人才》這篇文章時,我頓時眼前一亮,內心振奮。文章記述的是元代白門鄉紳方鎰辦義塾的事迹。這位內心充滿善念、苦耕而「有教無類」,不忘普及民間教育的鄉紳,不就是諸暨耕讀傳家遺風的代言人物嗎?是的,方鎰是一塊埋沒在歷史裡的金子。他是在諸暨可及的歷史裡,濃烈的學風中最為典型的精神標識,作家的文章為我提供了這樣堅定的認知:

在動亂的元代社會,方鎰這位心懷慈悲的鄉紳捐田設義莊,屢施善舉幫助落難百姓而倍承口碑。後來,方鎰認識到設義莊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唯有教育才能改變鄉親的命運,他要創辦義學。

在方鎰一次次捐贈田產後,看到丈夫還是安不下心來,妻子張氏不解:

「張氏捧著油燈,小心催道:「該睡了,你還有甚麼心事?義莊不是辦了?」

方鎰立起身來,嘆了一會,道:「我還要創辦一個義學!」

「義學?」張氏顫抖著手,「咱還有多少田地?義莊要辦,義學要建,怕祖上的家產要敗在你的手上了。

方鎰不顧妻子、親友的反對辦起了「義學」。

然而,在偏僻的小地方辦義學,要請名師談何容易?方鎰四齣奔走,叩名師家門,一次次請求無果後,來到了百里之外浦江縣吳萊的家中。他跪倒在這位名儒前,懇請他到白門主持講學。吳萊被方鎰的心愿感動,毅然決定擔任義塾師者,在他的帶動下一批名師落戶偏僻的白門,轟轟烈烈地開展義塾教育,培養出「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和戴良、王禕等明代傑出人才。

方鎰的事迹已淹沒在歷史的長河裡,田渭法的研究讓方鎰這位教育大家活生生回到了他所摯愛的耕讀傳家的熱土上。方鎰這位白門鄉紳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拾線頭,纏線蛋,一心修個義學院;吃雜物,能當飯,省錢修個義學院」行乞三十八年,建起三處義學,哺育無數貧家子弟的清代平民教育家、慈善家武訓(1838~1896)。每當想起不在市井求尊嚴,而在史冊生光華的武訓和方鎰,常讓我落淚哽咽。 

耕讀傳家的遺風,直教一代代接踵的後人為學而生死相許。田渭法本人求學購書的事迹,一樣讓人深深感動,以「生死相許」來形容他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求學經歷不為過。在《買書、讀書的故事》里,作家寫出了自己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節衣縮食,借錢購買《辭海》的故事——1980年春,定價54元的新版《辭海》出版,幾乎不吃不喝需要二個月工資的他,毫不猶豫借錢購買了這套大型工具書,可是:

「借錢要還,我節衣縮食,粗菜淡飯。患過吸血蟲病,我的腸胃不好,吃了一個來月的醬菜,腸胃大發脾氣,『胃氣病』終於捲土重來。我打著呃,吐著清水,吃著葯,困伏在書桌上,但每當我見到三大冊嶄新的《辭海》,每當我疑難中向它求援的時候,元氣大振,這效果遠遠超過了『西米替丁』胃藥片。」

這段文字,真切地寫出了經歷文革後,一代青年典型求知的精神狀態,很好地展現出改革開放初期,一代青年對知識文化的渴望,那科學春天裡的故事讓人扼腕。這種不惜以身體作代價奉獻知識的精神,是否映照著那種為求知而獻身精神的光華?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有著十分雋永的歷史價值。

在今天的現實里,多少人在極其簡單的視頻化里生存而自得其樂,讓我深深感到作家這樣在社會走向中的吟詠,在憂患中思考的的價值。

五、結語         

2023年12月,帶著多年的夙願,我來到古鳳翔之地——太白山下眉縣的橫渠鎮,拜謁為人世間立「四心」的橫渠先生張載。

在這座秦嶺最高峰太白山下,在細雨中的北方,站在張載祠前仰望這位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北宋先人,我內心無法平靜……

我一直在想,民族精神生生不息,優秀傳統文化代代傳承,大河奔流的路徑上總有一批批無需天授、自承使命的文人志士,在不為功利秉燭前行。

在薪火相傳的歷程里,一代代繼往開來的學人們身不在高位而處江湖之遠,他們如橫渠「四心」之吟中的人,自應天令,自肩責任踐行著自己的社會責任。無論風雨寒暑中,無論青春抑或暮歲……唯持心中執著之念,總在那紅塵世坊深巷裡散發著他們的正氣。

我在想田渭法莫不就是他們中不為功名利祿,只求文化慰藉其中的一位嗎?這是我寫下這篇評論的初衷,也是我對一代代文化守望人的深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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