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群雄逐鹿的璀璨星河中,夏侯惇的名字似乎總帶著一絲微妙的光芒。當五子良將馳騁沙場、威震敵膽時,這位曹魏元勛的軍事履歷上卻難覓耀眼的勝績。史書冷峻的筆墨下,一個令人費解的謎題浮出水面:一位鮮有戰功的將領,為何能登上曹魏權力之巔,成為曹操時代地位最顯赫的大將?
一、沙場折戟:史筆下的「常敗將軍」
翻開《三國志·夏侯惇傳》,撲面而來的並非金戈鐵馬的豪邁,而是一系列令人扼腕的挫敗記錄。
1. 濮陽之恥:呂布的鐵蹄
興平元年(公元194年),曹操東征徐州,後方空虛。陳留太守張邈與陳宮驟然反叛,迎呂布入兗州,瞬間「郡縣皆應」(《三國志·武帝紀》)。夏侯惇倉促自鄄城馳援濮陽,途中遭遇呂布精心設伏,本人竟被劫持!《三國志·夏侯惇傳》載:「(布)遣將偽降,共執持惇,責以寶貨,惇軍中震恐。」若非部將韓浩以「為國討賊」的大義凜然震懾叛軍,後果不堪設想。此役不僅讓夏侯惇顏面盡失,更險些動搖曹操根基。
2. 博望坡之殤:諸葛亮的初啼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劉備依附劉表,屯兵新野。夏侯惇率于禁、李典等精銳進討。面對劉備「偽遁」之計,夏侯惇不顧李典勸阻,執意追擊,一頭扎入博望狹窄林地。剎那間,「(備)伏兵大發」,火攻驟起。《資治通鑒·卷六十四》記載:「惇等追之,為伏兵所破。」 這場慘敗成為諸葛亮初出茅廬的驚艷亮相,更成為夏侯惇軍事生涯的又一污點。
3. 高順之威:失陷的城池
更早的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呂布麾下名將高順鋒芒畢露。《資治通鑒·卷六十二》載:「高順攻劉備於沛,破之;曹操遣夏侯惇救之,為順所敗。」 夏侯惇救援劉備不成,反遭敗績,沛城終陷於呂布之手。
史書冰冷記載的背後,是夏侯惇屢次在關鍵戰役中受挫的尷尬現實。 他的軍事指揮能力,與同時代如張遼威震逍遙津、徐晃長驅直入破關羽的輝煌戰績相比,確實黯淡無光。《三國志》作者陳壽在夏侯惇等諸夏侯曹傳末的評語「惇雖在軍旅,親迎師受業」,也隱約透露出對其戰場表現的保留態度。
二、撥雲見日:超越戰功的柱石價值
沙場失意是否意味著夏侯惇一無是處?答案無疑是否定的。當我們撥開戰功的迷霧,深入審視夏侯惇在曹魏政權中的角色,會發現他擁有遠比攻城略地更為核心的價值。
1. 血脈至親:曹氏宗族的鋼鐵脊樑
夏侯惇與曹操的關係,遠非尋常君臣可比。 其家族與曹氏世代通婚,血緣紐帶異常緊密。《三國志·武帝紀》裴松之注引《曹瞞傳》及郭頒《世語》均明確記載曹操之父曹嵩本為夏侯氏之子,過繼給宦官曹騰。 無論此說細節爭議如何,夏侯氏與曹氏休戚與共、榮辱相依的鐵杆聯盟關係無可置疑。
曹操起兵討董,夏侯惇是最早響應的核心骨幹之一。 從汴水之戰到兗州爭奪,他始終是曹操最可倚賴的臂膀。這種基於血緣與早期創業情誼的絕對信任,是任何外姓名將(如五子良將)難以企及的政治資本。 曹操多疑,卻對夏侯惇推心置腹,委以腹心之任。
2. 督率中樞:軍事體系的最高統帥
夏侯惇雖常親臨前線而敗績,但其在曹魏軍事體系中的地位卻高得驚人。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曹操晉爵魏王後,立即賦予夏侯惇一個無與倫比的職位——「都督二十六軍」。《三國志·夏侯惇傳》明確記載:「(曹操)召惇常與同載,特見親重,出入卧內,諸將莫得比也。拜前將軍…督諸軍還壽春,徙屯召陵。」
何為「都督二十六軍」?裴松之注引《魏書》解釋:「時諸將皆受魏官號,惇獨漢官,乃上疏自陳不當不臣之禮…遂受魏前將軍。」 這意味著在曹操稱魏王、建立獨立王國軍事體系的關鍵時刻,夏侯惇被賦予了統御曹魏幾乎所有機動野戰兵團(二十六軍)的最高指揮權。他雖未必每次都親臨戰陣指揮具體戰役,但已是曹魏武裝力量名義上的最高統帥。 此職之重,關羽督荊州、張遼守合肥等地方都督實難望其項背。
3. 國本之基:後勤經濟的擎天巨手
曹操有言:「夫定國之術,在於強兵足食。」夏侯惇在恢復生產、保障後勤方面展現出卓越才能,堪稱曹魏的「蕭何」。
- 興水利,創屯田: 他長期坐鎮曹操起家之地陳留、濟陰一帶。《三國志·夏侯惇傳》載:「時大旱,蝗蟲起,惇乃斷太壽水作陂,身自負土,率將士勸種稻,民賴其利。」 這種身先士卒興修水利、推廣種植的行為,極大緩解了災荒,穩定了後方。
- 掌錢糧,安地方: 《晉書·食貨志》追述曹魏經濟制度時提到:「魏武之初…任峻為典農中郎將,募百姓屯田許下…軍國之饒,起於棗祗而成於峻。」 夏侯惇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長官(河南尹、陳留太守等),正是這些重大經濟政策在核心區域(如許昌周邊)得以強力推行的保障者。《通典·職官》亦指出,漢末魏晉,地方長官(如太守、都督)對轄區內的屯田、賦稅有直接管理權。
諸葛亮在《便宜十六策·治軍》中強調:「夫用兵之道,先定其謀,然後乃施其事…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 曹操能屢次發起大規模遠征,其深厚的物資儲備離不開夏侯惇等人在後方持之以恆的苦心經營。他的價值在於構築了支撐曹魏爭霸天下的國本根基。
三、位極人臣:曹魏首席大將的無冕榮光
夏侯惇的崇高地位,在他生前身後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這些殊榮遠超同時代任何將領。
1. 生榮:位冠諸將,殊禮無雙
- 唯一封邑特例: 諸將封侯,食邑多不過數千戶。曹操卻上表漢獻帝,特封夏侯惇為高安鄉侯,並破例允許他「得以便宜從事,不拘科制」(《三國志·夏侯惇傳》)。這種行政、財政上的高度自主權,實屬罕見。
- 同車入宮,如朕親臨: 《三國志·夏侯惇傳》描述:「太祖(曹操)平河北,為大將軍後拒。鄴破,遷伏波將軍,領尹如故,使得以便宜從事,不拘科制…二十四年,太祖軍於摩陂,召惇常與同載,特見親重,出入卧內,諸將莫得比也。」 能與曹操同乘一車,自由出入其卧室,這種親密與信任,是任何功勛卓著的將領(如張遼、樂進)都未曾獲得的最高禮遇。
- 魏國首任前將軍: 曹操稱魏王后,立即任命夏侯惇為魏國前將軍(曹魏王國官制中的最高軍職之一),總領諸軍。《三國志·文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書》記載了曹丕的詔書,追述曹操對夏侯惇的評價:「魏之元功,勛書竹帛。」
2. 死哀:帝王哭祭,謚號至尊
- 曹丕親臨哭喪: 黃初元年(公元220年),曹丕剛登基稱帝,夏侯惇即去世。《三國志·夏侯惇傳》載:「文帝(曹丕)為魏王…惇薨…帝素服幸鄴東城門發哀。」 新帝登基之初便身著素服,親臨城門為一位將軍舉哀,其規格之高,震動朝野。
- 「忠侯」美謚: 曹丕賜予夏侯惇謚號「忠侯」。 《逸周書·謚法解》云:「危身奉上曰忠。」 在儒家倫理中,「忠」是臣子品德的至高評價。縱觀曹魏諸將,得此美謚者,唯夏侯惇一人。 這精準概括了他一生對曹氏政權死而後已的奉獻。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九》中精闢指出:「曹操之倚夏侯惇,猶漢高之任蕭何也…何嘗有斬將搴旗之功哉?而坐鎮饋餉,高祖無西顧之憂。」 曹操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打勝仗的先鋒,更需要一個能為他穩定後方、輸送血液、並絕對忠誠的核心支柱。夏侯惇正是這個「蕭何」角色的完美擔當者。
結語:重估「大將」的真正維度
當我們回望夏侯惇的生涯,史書中那些刺眼的敗績固然無法抹去,但這絕非其歷史地位的全部註腳。他的「不敗」,在於對曹氏政權堅如磐石的忠誠;他的「大勝」,在於為曹魏帝國夯實了生存與爭霸的根基。
荀彧曾言:「夫天下重器,非棟樑之材不能鎮之。」 夏侯惇或許不是戰場上最鋒利的矛,但他無疑是曹操最信賴的鎮國之石。他的一生詮釋了一個深刻道理:在權力金字塔的頂端,衡量一位「大將」分量的,絕不僅僅是戰場上的斬獲,更是其維繫權力體系、保障國家命脈、象徵政權正統的核心價值。
在群星閃耀的三國時代,夏侯惇以其獨特的方式證明了:真正的「第一大將」,有時恰恰存在於那些被勝利光環遮蔽的基石之上。 他的故事,至今仍提醒著我們,歷史人物的評價,需要穿透勝負的表象,去觸摸那些支撐時代運轉的深層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