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響起
1937年8月16日,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天。當時還在放暑假,我成天在家。那天下午,我與學詩弟弟在樓下玩。兩位姑姑坐在客堂吃飯的檯子旁,給父親修補的一摞圖書穿線。就在忙活著的時候,一抹黑影飛快地掠過她們面前的書,一陣轟轟轟飛機低飛的聲音越來越響。小姑姑抬起頭來,我也抬頭往天上看:一架、兩架、三架……學詩弟弟也湊了過來,和我一一數著。前幾天,也有飛機在蘇州城上空盤旋,我們只覺得稀罕。
忽然聽見轟的一聲巨響,房子似乎也震動了起來。"是炸彈!"兩位姑姑抱起書就往內堂跑。隨即,一聲尖利的警報聲響起。我和學詩弟弟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媽媽抱著小弟弟趕了過來,對著我倆大聲吼道:"快過來,躲到桌子底下!"她一把拉過學詩弟弟,把他塞到桌子下,我也趕忙鑽進去。母親蹲下身,一手抱著小弟弟,一手撐住桌角,用她的身軀把我們護住。
爆炸聲和槍聲沒響太久,過了一陣子,飛機的聲音就漸漸消失了。等警報停了,我們慢慢鑽出桌子。一家人都來到客堂,一個不缺。祖父說:"日本人正在攻打上海,看樣子,馬就要打到蘇州來了。"想起報紙上說日軍有毒氣彈,祖父忙叫我到藥房去買點防毒氣的葯。
我出了門,來到大街上,快到察院場時,就看見有人抬著擔架往醫院趕,擔架上是被炸傷的市民,那慘狀看得我心驚膽戰。一路都是驚慌失措的人。買好葯,我氣喘吁吁跑回店裡,把葯交給祖父,把一路見到的告訴家裡人。祖父接過葯,摸摸我的頭,說:"接下來大家就不要隨便出門了。不知道飛機什麼時候再來呢。"
到了下午六點左右,我們剛收拾了下店裡的東西,忽然又是一聲巨響,接著響起高射炮的聲音和噠噠的槍聲。我正準備往桌子底下的時候,父親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別躲家裡。"也來不及詳細給我解釋,他拉著我的胳膊跨出門,拉扯著我過了馬路,在一片轟炸聲中敲開了徐家的門。
徐家就住我們店對門,他家開的是古董店,名叫"雲隱廬"。見父親把我送來,徐家人就趕緊安排我躲到了他家一個空置的房間里。房間里有張大床,他們就讓我躲在床底下。安排妥當,父親一轉身就走了。我一個人躲在床底,耳聽得外面響起突突突突的機槍射擊的聲音、爆炸的聲音、人們的慘叫聲和尖銳的警報聲,嚇得瑟瑟發抖,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這次轟炸的時間更長。聽聲音,我猜想是兩方在交戰。
到了晚上,飛機飛走了,父親來接我回家。大家相互打聽,才知道日軍這次的目標主要是閶門外的中國軍隊兵營和道前街、西善長巷一帶。後來又聽人家說馮玉祥等中央要人就在大中旅館開會,日軍的主要目標就是轟炸西善長巷的大中旅館。家裡長輩一向關心時局,結合話雨樓上流傳的各種消息,祖父判斷後續還會有轟炸,當夜就決定要逃難。
逃難
我們家逃難時是分開走的。長輩和徐家商量,請徐家帶我先走一步。於是家人為我連夜收拾東西。第二天,我就跟著徐家夫婦出發了。那天動身的人不少。有錢的人家是往上海逃,我投奔的這戶徐家家境殷實,卻是往木瀆走。這是因為他家的先祖是王鏊的女婿,這位先祖名叫徐縉,過世後葬在木瀆靈岩山下,那墓是一座大墓,石人石馬都有,徐家便請了專門的人看守墳墓,所以徐家在木瀆有現成的宅子。我們過去,就住在那邊的宅子里。看宅的人名叫阿早,二三十歲年紀。他家有個小女孩,比我大一點點,看我一人跟過來,特別照顧我。
隔了一天,我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和姑姑、弟弟都來了。阿早幫我們介紹的房子在木瀆山塘街。就這樣住了一個月,因為不方便,長輩又在木瀆鎮上租了一位醫生的房子。這位醫生叫方引鶴,我們家人口多,他便把房子中的一進租給了我們。我還記得我們住的地方,對面有一家豆腐店和一家棺材店。
日本人的飛機常常從頭頂飛過,有時候上街,能看到大街上有國民黨的部隊經過,高射炮也被推出來在街上走。10月的時候,日軍的飛機來轟炸靈岩山,聽說又是國民黨在靈岩山開會的消息被泄露出去了。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色衫子在街上走,被我祖父痛罵了一頓。原來祖父覺得白色太醒目,擔心我的安全。在木瀆鎮上住到11月份時,有一天,我們店的夥計﹣﹣我的好朋友束榮昌找了過來。
束榮昌是丹陽人,他在1935年來到文學山房當夥計。他的年紀比我要大七八歲,一直以來就像大哥哥一樣照顧我,我稱他為束師兄。大轟炸後,我們一家躲到了木瀆,把店交給了束師兄等幾名夥計看管。
束師兄當時也不過十七八歲,找到我們時,哭著給我們說起蘇州城的情況,說日軍已在上海金山衛登陸,這幾天用飛機來散發傳單,傳單上說:日軍馬上就要打過來啦,你們快快逃吧!這些傳單一下來,蘇州城的老百姓都慌了,店裡四個夥計,三個都跑了。護龍街上的店鋪一家一家都關了門,人們全都收拾東西往外地或鄉下跑,蘇州古城已經近乎一個空城了。束師兄又說,8月以來,日本鬼子的飛機總是隔三岔五地飛來轟炸蘇州城,車站、鐵路、盤門、學士街、平門都被炸過。
雖然一直住在木瀆,但長輩們都十分關心城裡局勢,木瀆街上也早就流傳著各種消息。儘管有心理準備,但聽束師兄說起蘇州城被轟炸的慘狀時,大家都忍不住落淚,一邊恨恨地痛罵日本人,一邊商量著後面怎麼辦。實在沒辦法,祖父和父親決定帶著一家人和束師兄,往更遠的鄉下地方逃難。
這是我們逃難歷程中的第三次搬家,在穹窿山下的一戶人家找到了借住的房子。
這之前,我沒有在鄉下長期生活的經歷,到了山裡,覺得一切都很新奇。穹窿山後面有一個小王山,山上有很多李根源刻的摩崖石刻,我和束師兄經常去那裡玩。穹窿山是蘇州最高的山,山上有特別好的蕈。看到當地農民采草,我們想自己去采一點點。到了山上,我和束師兄差不多用了半天時間,只採到七八個小的。一位老農看見我們在忙活,說:"你們做什麼呀?"我們說:"我們想采蕈呀。"老農就幫我們采了一些。真是有力使不出,所以這個也是要有一定經驗的。
香山那邊,有一座白馬寺,白馬寺後有片松林,有不少大松樹。一天束師兄出去玩,看見松樹上面有松鼠,就爬到樹上面,把自己的馬甲脫下來,伸手進洞里,把小松鼠拿出來放到馬甲裡邊。他回來後激動地叫我名字,給我看他找到的小松鼠,我們就在家裡一起養,蠻好玩的。
我那時年紀小,一心就在玩上,沒想到日本人那麼快就佔領了蘇州城,又很快佔領了城外的地方。城西這片好山水,也很快就被日本人佔領了。
有一次,我又追著束師兄一起出去玩。束師兄提議還是去采蕈。結果我們走到靠近盤山公路的地方時,聽到了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地面彷彿也抖動起來,束師兄趕緊拉著我躲進草叢裡。從草叢裡往外看,只見一隊隊的坦克車,慢慢地從公路上開過。坦克車上插的是日本的旗幟。我和束師兄嚇得氣都不敢出。
親眼見到了日本兵,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就很沉重。之前,可能因為那個時候年紀還小,還沒有大人那麼恐慌,現在想起來,其實是很不對的。我那天真正感受到了喪失國土的恥辱,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
讓我長大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病。
其實祖母的病拖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還在城裡面的時候,我祖母就生病了,逃難的幾個月,一直奔波勞累,住宿條件也不好,到了鄉下,請郎中尤其不方便,要抬著轎子,過香山到白馬嶺那邊。怎麼給祖母看病,成了一個難題。
木瀆、穹窿山這邊也被日本兵佔領了,徐家準備往太湖山老宅跑。那時要到西山,只能坐船﹣﹣在輪船後面綁一條繩子,牽一條拖船,人坐在拖船里。太湖風浪大,我祖父對乘船不放心,不敢去。祖母的病亟待救治,就剩兩條路可走了:一是往大後方逃,一是回城。要逃出去,需要財力呀。家裡這麼多人,祖母又生病,要逃出去談何容易,何況我們是做書店生意的,逃到他鄉,沒有生活來源,也活不下去。回城呢,就要當亡國奴,這條路也實在是不想走。長輩那段時間少不了長吁短嘆,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束師兄說,他回城去先打探下城裡的情況。
過了幾天,束師兄又找到我們。束師兄說:"我回去的時候,店門大開著,哎喲不得了,書架上的書全被日本鬼子扔在地上了,書架都空了,地上的書都被馬蹄踏壞了,書上還全是馬糞。看來,日本人是用我們的書架來拴馬了。"又告訴我:"日本鬼子還到家裡亂翻東西,你的書包都被扔到塔倪巷裡了。我回去的時候,塔倪巷亂扔著好多東西,我看有個書包,撿起來把裡面的書拿出來看,寫著你的名字呢。已經帶回家放好了。"最後束師兄說,現在日本鬼子的部隊已經出城了,他把店門關好再過來的,在城裡的幾天暫時還比較太平。日本人在蘇州準備成立偽維持會,說是要選一名中國人當偽維持會會長呢。
看著逃難到鄉下的人漸漸回去,為了儘快給祖母治病,我們也在春節前回到了城裡。
1938年初,我們一家踏上了回城的路。來到城門口,只見城門口兩旁都站著日本人。他們要求進城的中國人手臂都戴上一個白色的袖套﹣﹣套子上有紅太陽,是日本國旗的樣子﹣﹣表示臣服。每個人還需要向城門口的日本人鞠躬,並接受搜身。後來維持會成立了,城門口就只留一個日本人監督著。搜身等事務,由一個中國女警察來做。蘇州維持會的會長叫陳則民,他之前在日本留學,娶的妻子是日本人。
儘管束師兄之前已經對書店進行了整理,但很多書都已毀壞了,店裡的字畫不見了,家裡也被日本人翻了一遍,很多東西都丟失了。祖父、父親看著店裡的情況,十分難過。祖母一看到家裡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氣得手足顫抖。她的病本來就被拖了救治的時間,加上這一急一氣,還沒等到春節,祖母就去世了。
這就是1937年8月蘇州大轟炸後到1938年初發生的事。
去世的人,出世的書
1938年初,我們回到城裡,但並沒有馬上開店。祖母去世,我們一家都很哀痛。儘管經歷巨變,但家裡還是儘可能地按禮製為祖母辦喪事、守孝,與外界沒有什麼交往。
而就在1938年初,蘇州出現了一部奇書,即被鄭振鐸先生譽為"其重要恐怕是僅次於敦煌石室與西陲的漢簡的出世"的《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
《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是明代趙琦美所藏元明雜劇劇本的總稱,大都是宮廷演出本,保存了許多很少流傳的劇本,並附註劇中角色之服裝。清初由常熟藏書家錢曾收藏,著錄在《也是園書目》中,此後就下落不明了。直至1929年,《國立北平圖書館月刊》內刊載了《黃蕘圃題跋續記》一文。在這篇文章里,有黃丕烈所撰的《古今雜劇跋》。丁祖蔭有注,大概意思是說,這部書是虞山趙氏舊山樓的藏書,他曾借出,花了三個晝夜展閱,曾錄存跋語兩則,由於時間太緊,來不及詳細記錄,只好匆匆歸還趙氏。丁祖蔭還說,自己曾題詩"以志眼福",並感慨這部書不知流落何所。這篇文章讓鄭振鐸見到了,鄭振鐸認為:"這是如何重大的一個消息!在民國十八年間,丁氏還曾見到這六十四冊的也是園藏《古今雜劇》,則此書必至今不曾亡佚可知。"於是千方百計地詢其蹤跡,托與丁氏相識的友人直接詢問。這人問丁祖蔭時,丁祖蔭卻說,他看是看過的,但已交還給舊山樓了。其實他沒有說實話,這書還在他手裡。丁祖蔭為什麼要故弄玄虛呢?我曾聽到過一些傳說,說是丁祖蔭一日在常熟石梅茶館品茗,聽到趙氏藏有此書的消息後,第二天便坐了轎子前往趙家,很順利地攜書而歸。這樁事被另外一人得知,那人當面指責丁祖蔭,從此丁祖蔭諱談此事,故布迷陣。
關於這本書詳細的流轉經過,我聽當事人楊壽祺先生談起過,大致是這樣的。
蘇州淪陷,常熟藏書家丁祖蔭在蘇州公園路的住宅被日軍給佔領了。這部《古今雜劇》放在丁宅一個寫字檯的抽屜里,隨著家裡的木器傢具流了出來,被景德路上一家舊貨商店買了下來。舊貨商店的人看到有古書,就轉手賣給了大華書店。書是分兩部分出世的,先出的是下半部,大華書店主人唐耕余得後售與了潘博山先生。上半部晚出,上面還有黃不烈手抄目錄,也由唐耕余收了下來,唐氏將書攜至上海待售。
楊壽祺知道唐耕余有三十餘冊《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又打聽到另外一半書在孫伯淵處(至於是否由潘博山售與了孫伯淵,我就不知道了),便告訴鄭振鐸實情。楊壽祺和唐耕余把價錢也談得七七八八了:準備花九百元收唐耕余手上的書,以一千一百元售與鄭振鐸,自己收取兩百元。楊壽祺把一千元左右的估價說給鄭振鐸,又說在孫伯淵處的那三十二冊自己也可以代為購買,估計要價不會超過兩千元。合計不超過三千元。
鄭振鐸先生就先付了定金﹣﹣這筆定金還是他向朋友、商務印書館等處籌來的,隨後積極聯繫。他發電報給了教育部的盧冀野和北平圖書館副館長袁同禮,得到袁同禮的回復,決定購入。另一方面,楊壽祺與唐耕余約好時間,準備交易。不料中間出了一個岔子。原來楊壽祺先生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貪睡懶覺。那天本來約定交易,結果他因睡懶覺,錯過了時間。待他趕到時,孫伯淵已將上下兩部全部買下,合為全璧。楊壽祺只好把定金退給鄭振鐸,再三表示抱歉:去得晚了,書讓別人買走了。
孫伯淵待價而沽,索取萬元高價。見孫氏索價過高,袁同禮只好放棄。鄭振鐸憂心如焚,好在盧冀野傳來消息,說教育部願意買下。最後終於以九千元成交。
現在也有人說,孫伯淵能以如此高價售出,是看鄭振鐸求書心切,此乃陳乃乾、楊壽祺、孫伯淵一起設的局。以我對楊壽祺先生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楊先生是一個很好的人,為人正派,和鄭振鐸先生的交情也非同一般。後來看到鄭振鐸先生自己寫的《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跋文,裡面說,這個消息最早不是楊壽祺告知的,是五月左右陳乃乾先生打電話告訴他,有人在蘇州發現從丁祖蔭家散出三十多冊元劇。鄭振鐸欣喜若狂,第二天趕緊來找楊壽祺,托楊代為購下。
大華書店開在景德路中段,當時許多回收舊傢具的店鋪也開在景德路,所以說他們也是有優勢的。大華書店主人唐耕余原是上海中國書店郭石麒的學徒,收售《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後不久他就過世了,年僅三十餘歲。大華書店由其妻繼續經營。
後來祖父和父親在家裡每次說到這部書,都覺得是文學山房的一個遺憾。要是那時文學山房開門迎客,可能是有機會先得到這部書的吧。
與天一閣結緣
回到了城裡,就應回到正常的校園生活了。而我就讀的振聲附小已經撤走了,沒有地方念書,怎麼辦呢?父親就安排我進了施純丞先生的檗齋私塾。施純丞先生那時候也是沒有辦法生活,便開了一個古玩鋪,單單賣古玩還不夠,所以收幾個學生,也可收點學費,但並不計較學費多少。施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教我們念《古文觀止》,讓我受益頗多。我現在還能背先生教我的《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我都在施先生那裡念書。放了學,回到家時間還早,便會在店裡幫忙。眼見耳聞的,都是跟書有關的事,對一本本古籍也有了特別的感情。
轉眼,1939年就到了。這一年,我十三歲,收了一本書。這可以說是我從事收販古書的開始。
那是清明時節,我尚在讀書。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兩位姑姑叫我第二天到西跨塘為祖母掃墓。我立即表示同意。
那時去西跨塘,必須到萬年橋堍的輪船碼頭去乘光福班或東山班、西山班的船。我們三人吃過早飯就從家裡出發,步行前往。
當我們走到胥門快到城門口時,我見到人行道上有一個舊貨攤,攤上放有三本古書。我請兩位姑姑等我一會兒,便馬上走過去,拿上手翻看。這一看,發現竟是明朝人手寫的藍格抄本。一查卷數:一本是全的;另外兩本是一套,還缺了一本。兩種書的內容都是講《春秋》的,經過討價還價,我就一起買了下來,帶著它們再去乘輪船掃墓。在西垮塘一座橋邊的小飯店吃了中飯,再乘輪船回到蘇州城。
一到家中,小姑姑就把書遞給祖父看。祖父看了問:"這樣的好書,是從哪裡得來的?"兩位姑姑就把實情告知。祖父再看了書根上寫的字,就說:"這是寧波范氏天一閣的藏書,很可能是戰亂時流散出來的。"並對我說:"你小小年紀能識得寶物,真不容易。"他鼓勵我要繼續努力,攀登新高峰。這是我第一次購買天一閣的書。
寧波藏書以范氏天一閣、盧氏抱經樓最為著名。天一閣的創辦人是四明範欽。後來我與天一閣的書接觸得多了,漸漸總結出他家書的特點:天一閣的抄本用紙是印藍格或墨格的紙,題"明四明範欽校"的是《范氏奇書》本,他們的書大都有書根……
天一閣圖書的流散,還有很多故事可說,其中一件,又和楊壽祺先生大有關係,在書林里流傳甚廣。
大概是民國初年,有一鄉人馮某,夥同黨徒,半夜翻牆進入天一閣,竊出藏書數千冊,陸續帶到上海。他們先是找到六藝書局的陳立炎、來青閣的楊壽祺先生。陳立炎出價便宜,楊壽祺先生給的價格更大方,所以來青閣收得甚多。陳立炎和楊壽祺都猜到書的來路不是很正,便儘快拋售以脫手,均以低價賣給食舊廛書肆。
為什麼賣給食舊廛呢?這又要說到,當時食舊廛的主人是金頌清和羅振常,金頌清在日本留過學,他們書店常做日本人的生意。如果書通過他們賣到日本,就沒有痕迹了。
但書在市場上流通,上海書人間漸漸還是有了傳聞。這時呢,江陰繆荃孫在上海做寓公,聽說有這樣的事,便去食舊廛看書。書店的人堅稱沒有這回事,堅決不給他看。繆荃孫一氣之下,就給寧波天一閣寫了一封信過去,說:你們的書怎麼到上海來了。
天一閣已傳了很多代,由於子孫多,又愛惜書,他們的祖上定好了規矩:天一閣書樓的鑰匙各房一把,要湊齊了才能開門。接到信,范家人趕忙聚在一起,把鑰匙拿出來,開了藏書樓。開了才發現房頂上開了個天窗,小偷正是從天窗而入的。范氏這才發現藏書有丟失,於是趕緊派了人去上海查訪。查了多日,沒有結果,他們就想了一個辦法:通過報紙對外放出話說,書籍被偷了,無關緊要,也不再要了,就是失物中有《范氏祖先小像》,這是丟不得的,如果送回,當酬以重金。這個小偷也是昏了頭,就相信了,捧著手捲去邀賞,結果一下子就被抓了起來。
小偷被抓住,被關了起來,可這事情還沒有結束。買書的書店也都被告上了公堂,判以罰金。六藝書局的陳立炎關了店,他也有本事,後來又找到盧氏抱經樓,收了盧氏抱經樓的書,開了古書流通處。做了幾年後,陳立炎把古書流通處關了,把古書流通處的書全部批給了金頌清。當時食舊廛書肆因為天一閣的案子已經停業,金頌清就以古書流通處的書籍為基礎,創辦了中國書店,聘請了陳乃乾、郭石麒先生在店中幫忙。
這些事情是上海書林的大事,陳乃乾先生記載得尤其細緻,來我們書店的很多人都是當事人。除了楊伯伯,金頌清先生我也見到過。我見到他時,他已經是位老先生了。那次他來蘇州,我祖父還請他到酒樓去吃飯。而陳乃乾先生也和我祖父、父親一直有書信來往。
【江澄波(1926年6月30日—2025年6月11日),出生於蘇州古舊書籍世家,是蘇州文學山房第三代傳人。江澄波自幼研習版本目錄學與古籍修復技藝,其祖父於1899年創立文學山房舊書店。作為古籍版本學家,他畢生致力於古籍搶救與保護,2001年75歲時重開文學山房,通過訪書、購書、修書為國家搶救大量文化遺產,曾促成過雲樓藏書歸公,並為公藏機構提供10種宋版書。撰有《古刻名抄經眼錄》、《怎樣鑒別古籍版本》、《吳門販書叢談》、《書船長載江南月》等著作。2025年6月11日上午,古籍版本學家、蘇州文學山房舊書店第三代傳人江澄波在家中去世,享年10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