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的北京大學紅樓,一個操著湖南口音的高個子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摞圖書歸架。他的職位是圖書館助理員,月薪八塊大洋,每天整理報刊、登記借閱名單,閑暇時旁聽教授講課。
而幾步之遙的講堂里,27歲的胡適身著長衫,以最年輕的北大教授身份講授哲學史,座中皆是傅斯年、顧頡剛等日後名動天下的學子。
這個圖書管理員名叫毛澤東,他後來回憶道:「我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楷模。」
一、新文化運動中的「師生」:未出國的留學生與未留洋的導師
1918年,毛澤東參與組織新民學會成員赴法勤工儉學,自己卻最終放棄留洋。多年後他致信友人坦言:「我曾以此問過胡適和黎錦熙兩位,他們都以我的意見為然。」胡適的《非留學篇》更堅定了他的選擇——留在中國研究現實問題。彼時的毛澤東視胡適為思想引路人,甚至將「問題與主義」之爭中胡適「多研究問題」的主張付諸實踐,在長沙發起「問題研究會」,列出教育、勞工、女子權利等144個具體議題。
胡適對這位湖南青年的欣賞亦有跡可循。毛澤東創辦「文化書社」推廣新思潮時,書架上醒目位置陳列著胡適的《嘗試集》《中國哲學史大綱》,以及其師杜威的《實驗主義》。這種思想共鳴,成為兩人短暫的「精神同盟期」。
二、五四洪流中的分岔路:一個走向書齋,一個走向革命
1919年,陳獨秀因散發反軍閥傳單被捕,胡適接辦《每周評論》,卻公開呼籲學生遠離政治:「救國先要讀書!」而同一時期的毛澤東,正以《湘江評論》主筆身份疾呼:「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
政治立場的分歧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徹底公開。胡適堅持改良主義,認為社會變革需「一點一滴進化」;李大釗則主張「根本解決」。毛澤東雖未直接參与論戰,卻在行動上選擇了後者——他將「問題研究會」的學術清單束之高閣,投身湖南自治運動,最終走上革命道路。
三、1945年的最後挽留:從重慶密信到北平邀約
抗戰勝利後的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托傅斯年向胡適轉達問候,試圖重啟對話。胡適卻回信勸告中共「放棄武力,做和平的第二大黨」7。毛澤東的失望溢於言表:這位昔日的導師,竟要革命者向國民黨繳械。
1948年平津戰役前夕,中共再次釋放善意。毛澤東親自批示:「只要胡適不走,可以讓他做北京圖書館館長!」胡適聞言笑拒,登機前對友人說:「他們要我?怕是請我去當『反面教員』吧!」他最終選擇飛赴紐約,次年接受蔣介石任命為「外交部長」。
四、隔海相望的餘波:桂花酒與「不通的詞」
1957年,毛澤東寫下《蝶戀花·答李淑一》,以「吳剛捧出桂花酒」「淚飛頓作傾盆雨」等詩句悼念亡妻楊開慧。兩年後胡適在台灣讀到這首詞,在日記中譏諷:「全國文人大捧的《蝶戀花》,沒有一句通的!」
他特請語言學家趙元任考證韻律,結論更不留情:「『舞、虎、雨』屬詞韻第四部,『有、酒』屬第十二部,湖南方言也無此通韻法。」 這番學究式批評,徹底消解了最後的情誼——當毛澤東在詞中傾注家國血淚時,胡適只看見了出韻的「技術事故」。
五、歷史的鏡鑒:理想主義者為何走向末路?
回望兩人的交集,核心矛盾在於對「改變中國」路徑的認知:
- 胡適的底線:在體制內漸進改良。他1920年斷言「中國現在並沒有文化」,認為應先構建學術根基5,晚年仍堅持「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 毛澤東的抉擇:徹底革命重塑社會。他青年時放棄留學,正是因為認定「留在本國研究問題更有利」1,最終將書齋思考轉化為農村包圍城市的實踐。
這種分歧在1949年徹底演變為政治立場的對立。胡適接受美國記者採訪時稱中共是「極權幽靈」,毛澤東則將他列入「戰犯名單」。曾經的思想啟蒙者與踐行者,在時代洪流中站上了非此即彼的擂台。
1962年2月24日,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學術會議正在進行。胡適發言至激動處,突然踉蹌倒地,心臟停止了跳動。蔣介石在日記中只冷淡記下:「晚,聞胡適心臟病暴卒。」 而在大洋彼岸,毛澤東默誦著被胡適貶為「不通」的詞句:「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兩位歷史人物的恩怨,終被時光鍛造成一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寓言——當書齋里的韻腳爭論遇見烽火中的家國抉擇,學理與立場的分歧,終究比桂花酒更苦澀,比傾盆雨更蒼涼。
【參考資料】:
《青年時期的毛澤東為何沒有出國留學》(鳳凰網)
《「急先鋒」的落伍》(可可詩詞網)
《胡適傳記》(喜馬拉雅)
《新文化運動時期各國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是什麼?》(歷史百科)
《用骨氣撐起文人脊樑!不苟且的胡適,晚年曾落魄,卻終致遠方》(來日方長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