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晚清亂世看湖湘

《風雨飄搖》十年砍柴 中國畫報出版社

翻開《風雨飄搖》的扉頁，彷彿推開了一扇通往晚清的歷史之門。撲面而來的不是塵封的史料氣息，而是一幅鮮活生動的湖湘士人群像。這些在歷史教科書中被符號化的人物，在作者的筆下重新獲得了血肉與溫度。《風雨飄搖》這個書名，不僅描繪了一個搖搖欲墜的時代，更記錄了一群在亂世中倔強生長的靈魂。

這本書有意思。它不講大道理，專說小故事。曾國藩頭疼弟弟曾國荃的「土豪病」，左宗棠惦記林則徐的囑託，曾紀澤為外交事務焦頭爛額……這些在史書上正襟危坐的大人物，在這裡都卸下了歷史賦予他們的面具，顯露出最本真的人性面貌。

書里有個細節特別打動人。曾國藩九弟曾國荃雖然戰功赫赫、官至總督，卻始終為科考一途止步於優貢而自卑。在一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即便是手握重兵的將領也難以擺脫這種身份焦慮。這位被稱作「九帥」的湘軍猛將，在同治十三年為《壬子科同年小錄》撰寫序言時，曾發出如是感慨：

進士、舉人、拔貢三途，萃行省之精英，而引汲之人數最多，前程甚懋。惟優貢落落數人，遇固嗇而不敢望夫丰情，亦暌而為易強之合，往往自慚形穢，未便忝列於瑤枝瓊樹之林。

在晚清的官場精英里，進士、舉人、拔貢這三種人最吃香，他們陞官快、人脈廣，是官場里的「VIP」。唯獨優貢人數寥寥，缺乏晉陞機遇而不敢奢望豐厚待遇，就像硬擠進蟠桃會的散仙，看著周圍都是瓊枝玉樹，自己就像歪瓜裂棗似的，站哪兒都不自在。字裡行間流露出的不自信，與他在戰場上的殺伐決斷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反差讓人不禁莞爾——原來這種叱吒風雲的歷史人物，也有這般可愛的小心思。

此外，書中最令人唏噓的，莫過於戊戌變法後曾氏兩房人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命運軌跡。這段記載宛如一幅晚清士人的精神浮世繪，將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彷徨與抉擇展現得淋漓盡致。

1898年秋，當戊戌變法瀕臨失敗之際，譚嗣同曾秘密與友人曾國荃之孫曾廣河商量對策。這位維新志士坦言去留之慮。曾廣河聞言默然良久，而後擲地有聲地反問：「君逃固善，惟今上能偕逃乎？」「老伯（指同父繼洵）能偕逃乎？」這一問，猶如暮鼓晨鐘，讓譚嗣同頓時了悟——作為維新核心人物，他的逃亡不僅意味著對光緒帝的背叛、對其正在做巡撫的父親的連累，更是對變法理想的背棄。

而歷史的殘酷在於，曾廣河或許未曾想到，自己這句振聾發聵的詰問，竟會成為壓垮譚嗣同求生慾望的最後一根稻草。六君子遇害當日，北京城秋風肅殺，曾廣河聽聞菜市口將行刑，踉蹌趕往刑場。在圍觀人群的縫隙中，他與身戴鐐銬的譚嗣同四目相對。譚嗣同以目示意告別，而這個眼神成為擊潰曾廣河心理防線的致命一擊。歸家後的曾廣河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在極度的自責與幻滅中，這位曾家才俊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仰藥自盡：

六君子遇害之日，曾聞菜市口將殺人，慮嗣同不免，亟往觀。嗣同瞥見之，以目示意告別。曾歸而大慟，謂復生之死，實我殺之也。遂仰藥而死雲。

維新志士的死亡道盡了晚清改革者的悲劇宿命。與此同時，他的從兄曾廣鈞——這位少年得志的「瀚苑才子」，正在去赴任廣西武鳴府知府的路上，在接到變法失敗和從弟死訊的急報後，他最終放棄就任，飄然離去。這位曾國藩嫡孫的選擇頗具象徵意義：不是激烈的以死抗爭，而是清醒的自我放逐。歸鄉後的曾廣鈞寄情詩酒，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在「十月帝城飛木葉，更於何處聽哀蟬」的慨嘆中，冷眼旁觀這個王朝的最終落幕。

作者平靜記述了這對堂兄弟的命運分野：一個以死明志，一個以隱抗爭；一個如流星划過夜空，一個似寒梅獨守孤寂。這種克制的敘事反而更具震撼力，讓讀者深切感受到，在時代巨變面前，即便如曾氏這般家世顯赫的精英，也難逃理想幻滅的精神困境。

曾氏兄弟的反應恰恰代表了晚清知識分子面對變革失敗的兩種典型態度。曾廣河的自殺延續了傳統士大夫「以死諫君」的剛烈品格，而曾廣鈞的歸隱則體現了「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哲學。這兩種選擇背後，是同樣清醒而痛苦的時代認知：變法失敗後，大清即倒的命運已來。這些最早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他們的悲劇不在於無知，而在於看得太明白；不在於懦弱，而在於太清醒地認識到個人在歷史洪流中的無力。

《風雨飄搖》最難得的是它的平實與真誠。作者不刻意拔高這些歷史人物，也不故意貶低他們，就是老老實實地呈現他們的本來面目。我們看到曾國藩會為家事煩惱，左宗棠會為邊疆憂心，郭嵩燾會為理念受辱，胡林翼會為官場傾軋困擾……這些日常細節讓歷史人物從神壇走向人間。讀著讀著，你會忘記這是在讀歷史，倒像是在結識一群有血有肉的人，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分享他們的理想與挫折。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對湖湘文化特質的挖掘。這些湖湘士人雖然身處高位，卻始終保持著此間文人特有的倔強與務實。曾國藩的「結硬寨，打呆仗」，左宗棠的「抬棺出征」，郭嵩燾的「孤忠抗爭」，無不體現著這種精神氣質。這種文化自覺與身份認同，正是湖湘士人能夠在各種情況下中保持精神獨立的重要原因。

合上書頁，突然明白為什麼書名叫《風雨飄搖》。那個時代確實風雨飄搖，外有列強環伺、內有民變不斷，傳統秩序土崩瓦解、新的道路尚未找到。但這些湖湘士人硬是在飄搖中站成了風景，用他們的堅守、擔當與智慧，為那個黑暗的時代保留了一線光明。他們不完美，有缺點、會猶豫、會犯錯，但正是這份真實，讓歷史有了溫度，讓後人能夠穿越時空，與他們心靈相通。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