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點生活｜一張老照片的回憶

潮新聞客戶端 胡志濃

整理老家的相冊，又看到了那張四十多年前的老照片。那時的我大概三四歲，胖嘟嘟的，頭頂扎著一個小小的蝴蝶結，依偎在一個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的小男孩身邊。我一臉懵懂地撥弄著手指，而小男孩眉清目秀的，長相很端正，看上去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樣。

一些塵封的回憶又洶湧而來。

小男孩是我的親哥哥，已故的兄長。在拍下這張照片的同年，發生了一場意外，使我永遠地失去了他。

楊梅時節，家裡有客來。我父母親都是純樸好客的人，深怕招待不周。於是商量著去碾一些米粉，到時好做成待客點心。村裡有碾米的機房，過去很方便。我父親平時很疼我們，所以他去到哪裡，我和哥哥都喜歡跟著。我太小了，母親不讓跟去，於是只好留在家裡。我父親扛著米，我哥哥蹦蹦跳跳跟在他後面出了門。

機房不遠，很快就到。父親忙著碾他的米，而我哥哥則顧自在玩。小男孩看到碾米的機器，很好奇，湊近去瞧那機器。不幸發生了，他的頭靠得太進，碰到了正在轉動的機器……我父親聽到哭喊聲，慌忙跑過去，看到滿頭血流如注的孩子只覺眼前一黑，差點要暈倒。他忙脫下身上的白襯衣，捂住孩子頭上的大傷口，一把將他抱起狂奔著跑出機房。

那時沒有電話！沒有120！沒有汽車！一切都太突然，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我父母心急如焚，怎麼辦？！

家裡有的只是我父親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可是不行啊，送去太慢了啊！！我堂叔有一輛新買的拖拉機，我母親飛奔去找，可是到處找遍，也不見他人。孩子的哭聲漸漸沒有了，氣息也越來越微弱，血浸透了我父親的襯衫，我母親抱著我哥，坐在我父親飛奔的自行車后座，快！快！快！

很多次我都夢到這個場景，總想飛奔進裡面，我要去幫他們！可是無論如何，都沖不進去，每每驚醒，早已淚流滿面。半路上，我母親聽到孩子最後一聲嘆息。等到醫院，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的父母永遠失去了他們摯愛的兒子，我也永遠失去了時刻給我保護的哥哥。那一年，家裡愁雲慘霧，悲痛頹廢。父母親自責，後悔，懊惱，如果沒有那個懵懵懂懂的我，他們可能真的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我母親整天都在流淚，她說前幾天中午燒了魚，可是客人要晚上來，小孩看到魚饞，偷偷夾了一大塊。吃過了，不好用來待客了，我母親有點生氣，用筷子輕輕打了他的頭。她說她不該打他的，怎麼能打他呢！她陷入了無盡的悔恨里。

我太小了，很多具體的細節已不記得，我只知道發生了天大的事，那個每次帶著我去買醬油，遇到了痴傻的「蹺腳明來」，總讓我跑在前面的哥哥再也回不來了。那種悲傷的氣氛讓我一下子長大了。

我知道我要乖，要聽話，不能再讓他們生氣，難過。我總是默默地坐在角落，不去吵他們，直到他們想起我。

只要活著，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父母親恢復了從前的工作與生活。我也漸漸長大，這對他們也是個安慰。

我們平時都刻意不再提起，似乎都漸漸淡忘了。只是有時難免會防不勝防。我哥出事後，家裡就剩了我一個孩子，當時獨生子女家庭會有一張光榮證，我們家也拿到了。我母親拿著這個光榮證，眼裡噙滿了淚。

他們比從前更寶貝我，特別是我父親，不要說打，連重話也沒對我說過。他從不擺父親的威嚴，也捨不得讓我干任何家事，以至於到了二十來歲，我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傻孩子。他們給了我雙倍的愛，儘力培養我，希望我有出息，卻又不給我任何壓力。我高中成績不錯，但是心理素質差，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到一所很普通的學校，他們怕我難過，一點都不曾責備。那時考上了大學還要遷戶口，那天回來，我父親還很高興，他說和他一起去遷戶口的好幾個，只有他是因為孩子考上了大學，其他人都是買的，說著臉上很有些驕傲的神色。

又想到一件事，七八歲，在親戚家裡，有一回大人們聊天又提到我哥，說他是多麼聰明，多麼俊秀，這麼好的孩子，所有人都為他痛心惋惜。有一個只比我大幾歲，不甚懂事的表姐心直口快地說，如果當時沒有的是我，可能對我父母的打擊也不至於這麼沉重。我當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心裡真的如同綻出了一個大血泡，像一隻飽含著熱淚的眼。雖然她這樣說是她不對，可是我竟有一種負罪感，彷彿這真的是一件可以選擇的事。

後來，很久以後，我才對我母親說起這個事，我母親當場就變了臉，把我這個表姐痛罵了一頓。我想她聽著一定很心痛，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把她抱住，跟她說對不起，我不該提起的。

後來看一部電影，看到裡面有個劇情是讓母親抉擇兒女二人先救誰，母親先救了兒子，以至於後面獲救的女兒一直有個心結。我在想，如果是我，會不會呢？至少經歷過這些的我，是不會的。我能理解這一切，同情及悲憫這一切。父母愛他們每一個孩子呀，不能失去任何一個！

時間慢慢癒合了傷口，卻結成了難以撫平的疤。照片很舊，歲月很老，往事是不忍去翻開的記憶。但是只要你來過這個世界，總有愛你的人，總有你留下的痕迹，愛你的人會永遠愛你，也會替你好好去愛這個世界，替你愛你所愛著的人！夢裡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