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余
甲午戰爭後,當大清以中國自居時,小日本不幹了,說:
你們已經這麼落後,怎麼還有臉自稱為中國?我們那邊才是真正的中國!
為何小日本會有這樣奇怪的意識形態?
因為古代,「中國」二字的意思不是以地域來劃分的,而是以「文明的最高水準」來劃分的,也就是說:
哪裡的文明最高級,哪裡即為中國——中央之國,文明的中央。
這個意識形態的根兒在哪裡呢?
在周朝的開端(公元前1000多年),上世紀六十年代陝西寶雞出土了一隻為「何尊」的青銅器,上面寫著周成王(周朝第二代天子)要「宅茲中國」,也就是要住在世界文明的中心,這是第一次白紙黑字出現「中國」二字。
以上是上篇聊的主要內容之一。
話說在商人(殷商)眼裡,周人不僅是蠻夷之人國力也弱,那周朝是怎麼建立的呢?
因為商人覺得天命是降於商人的,別的種群都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於是所有其他種族就都是敵人。
而周人覺得天命是降於周王,而不是周人,周王不只是周人的王,更是天下人的王,所以他不僅要為周人維護公平正義,也要為天下人維護公平正義,由此產生了普世主義。
於是,被商朝欺壓的種族就團結在周人周圍,推翻了「暴虐的」商紂王,從而建立了周朝,那麼大的地盤怎麼管理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分封——周王建立諸多小國作為中央王室的屏障,然後把功臣和親屬派到這些小國當小國王,自己只管這些小國王就可以了,至於小國里的一切事務,你們這些小國王自己做主就行。
周家天子這一統治,就是39位國君歷時近800年,雖然周朝已經是「超級長命」者,但它從沒落到消亡解體的邏輯,是怎樣的?
本篇就把這個問題講明白。
(一)諸侯國之間原本的戰爭邏輯
當打敗商紂王周朝建立,周王建立了封建社會,把直系親屬和一些有功之臣分封到諸侯國(70多個,姬姓50多個),這幫諸侯帶著家眷來到屬地搞軍事殖民統治,這個家族就成了當地的貴族,而這片地上的原住民就是被殖民的平民。
牙齒和舌頭也有打架的時候,這些諸侯國之間也會有磨擦,但相互的傷害力度估計與「牙齒咬舌頭」無異。
為何?因為兩點:
- 一是本來兩國都是沾親帶故;
- 二是此時打仗不是看誰砍人厲害,而是看誰打仗禮儀最標準。
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同姓的一般都是叔侄關係,異姓的一般都是舅甥關係,諸侯之間還不斷地聯姻,你說這樣的關係之間怎麼可能有較大的你死我活的戰爭?試想:
在戰場上你擺好陣勢,正準備喊:「兄弟們給我沖,對方是我們的世代仇敵,砍死他們!」
突然對方就喊話了:「侄兒,別衝動,按照輩分我是你叔叔啊,我給你算算,一百年前我這邊的祖先娶了你們那邊的誰誰誰... ...50年前,你們那一支又娶了我們這邊的誰誰誰... ...這樣算下來,我就是你的叔叔,豈有侄兒要砍死叔叔的道理?」
你還好意思去砍他?
這是各國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我們再看為何打仗比的是禮儀而不是砍人技術?
作為貴族,怎麼來凸顯自己的「高貴」,怎麼來與平民區分開來呢?
當然就是拿「等級/秩序」來說事兒,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周禮」。
在當時,打仗是在「禮」的範圍之內的,所以也有嚴格的標準,領導站在哪裡?手下站在哪裡?錯了就會貽笑大方。《左傳》不是云:「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國家的大事就兩個,一個是祭祀一個是打仗。
既然打仗是國之大事,是那麼高貴的事,你們這些平民怎麼夠格參與呢?你們不能打仗,這事是我們貴族的事。
既然打仗是高貴的事,那打仗的目的就不是把對方砍死,而是看誰的動作更符合「禮」的標準,也就是禮儀的標準,各種繁文細節,排兵布陣怎麼搞,誰站在什麼位置都有規定,總之就是把所有人按照上下尊卑安排在恰當的位置上。
當時打仗的原因,也大概率是因為對方破壞了「禮」,「禮崩樂壞」是大伙兒公認天下大亂的源頭,所以戰爭的目的就是恢復「禮」、恢復往昔的太平時代。
既然你發動戰爭是為了維護禮,如果不嚴格依照禮來打,那你打仗的正義性就沒有了,打贏了也是輸的。
也就是說,此時貴族之間打仗就看誰的「正步」踢得帥,越「講禮」,從上到下就都越尊敬你、擁戴你,這樣日子就太平了。
到此,我們總結一下:
周天子把同姓、異姓親戚分封到諸侯國,周天子只要管好這些親戚就能保證天下太平了,而諸侯國之間由於沾親帶故,還有「禮儀」作為思想的緊箍咒戴在每個人頭上,所以一開始貴族之間的戰爭規模都不大,禮儀性遠遠大於實用性。
但很快,戰爭的性質就向實用性傾斜了,為何會傾斜?
因為一個「異類」的崛起,我們接著往下看。
(二)異類出現:戰爭邏輯開始演變
戰爭的禮儀性大於實用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雙方都是親戚,且雙方都遵循「禮」的約束。
一開始,大家確實你好我好大家好,貴族的歸貴族,平民的歸平民,禮儀的歸禮儀。
但只要有一「異類」不遵守這些規則,那這一套就像夢幻泡影一般被針刺破,大家想要再次統一認識,回到周禮,就幾無可能了。
這個異類,就是楚國。
楚國崛起於湖北及與河南交界一帶,是個不受禮儀束縛的「土生」政權,這個政權也不是周天子分封的,所以與那些中原的貴族們又沒有千絲萬縷的宗親關係。
那「一根針」就是禮儀之邦的宋襄公,周禮文化下的其他諸侯之所以都給他面子,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禮儀「正步」踢得非常好,所以他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但因為「路徑的反噬」,人們成功的原因往往成為下一階段的絆腳石,「正步之王」宋襄公看到隔壁的蠻夷之地楚國的「正步」後,非常不爽,就想站在文化的制高點給楚國上點顏色,提高提高楚國的「禮儀」水平,讓他們知道「禮儀之邦」是什麼樣子。
但楚國的邏輯完全不一樣,仗一開打根本不踢「正步」,上來就「不講武德」劈頭蓋臉拿刀砍人,宋襄公還沒來得及展示自己的禮儀水平,就被楚國的實用主義打得鼻青臉腫。
這種事,就像現在我們雞娃,只要一個人「雞」了,你不「雞」就會吃大虧,楚國帶了個壞頭,大家打仗的底線就越來越低,最後超越了禮儀的底線,向實用主義的深淵徑直滑了過去!
於是,這個世界的貴族范兒開始被拋棄,戰爭開始以割人頭為主要目的,怪不得孟子感嘆——真是「春秋無義戰」啊。
但此時,平民還沒有參戰,戰爭的規模還不是太大,但由於兩個「科學技術」的發展,所以很快就把平民也卷進了戰爭,歷史上那一場場血流成河,那一場場可以坑殺幾十萬人的戰爭,就要從此開端了。
這兩個科學技術是什麼呢?
我們繼續聊。
牛耕與鐵器,是一次偉大的「技術革命」
(三)技術進步:導致戰爭規模的指數級擴大
既然打仗的邏輯已經從表演性演變為了實用性——直接以砍死人為目的了,那「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就破產了,「戎」已經不是只有貴族才能參與的遊戲了。
按道理,貴族們應該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讓屬地的平民參與進來才是上上之策,那為何很長一段時間裡,平民們還是沒有參與到戰爭中來呢?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能力的「能」!
當姬發建立周朝後,前面幾代的君主由於威望、血緣等關係而能鎮得住諸侯,但隨著各諸侯國的發展,時間一長,有些諸侯的實力變得比中央的周天子還大。
「話語權與實力成正比」是人類社會的底層邏輯之一,實力強大的諸侯慢慢地就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了。
且各諸侯國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加,一個城已經住不下了,諸侯們也學著周天子分封,把自己的親屬或近臣封到新建的城池裡。
——周朝,慢慢成了多級分封的封建社會!
且隨著時間推移,很多小諸侯變得比諸侯還大還有實力,自然也不會再把諸侯放在眼裡。
綜上:
諸侯確實想發動更多的人參與到自己的隊伍之中,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們只能發動自己城池的平民,別的城池的平民已經不聽他這個「隔級上司」的了。
作為一級諸侯肯定是不會甘心的,畢竟現在這些白眼狼小諸侯曾是自己祖先的狗,有此心態的諸侯就會想辦法強化自己的權利,而這些要被」和諧「的小諸侯顯然不會束手就擒:
——權利的味道一旦嘗到,有些連親爹親兄弟都不認(你看李淵被兒子搞成太上皇,再看後世本人畜無害的朱祁鈺一旦嘗到權力的味道就變得喪心病狂,囚禁親兄弟朱祁鎮)。
作為天子,心思肯定也和諸侯一樣,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強化自己的權利,皇位的繼承者們也是各種改革,想恢復往日的榮光。
但一直以來,天子、諸侯、小諸侯、平民之間的力量博弈,已經到了「納什均衡」點——任何一方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提高自己的收益。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西周時代結束(300多年),東周時代也向前行進了300年後的春秋末戰國初期,兩個重大技術的出現及普及打破了長久以來的「納什均衡」,這兩個技術不僅導致歷史向平民社會傾斜,還直接導致了周朝的滅亡、封建社會的完結及中國大一統——秦帝國的到來。
這兩個重大技術就是:
- 農業技術——牛耕+鐵器;
- 知識傳播——竹簡的普及。
鐵器和牛耕的出現和普及之前,廣大平民的勞動效率非常地下,他們耕種貴族們的井田之後,已經沒有精力去開墾一望無際的荒地了。
但現在,鐵器和耕牛大大提升了他們的勞動效率,平民們終於有剩餘精力去開墾自己的私田——荒地了。
有些精明的平民嘗到甜頭後發現:井田還要交稅,種自己的地收成都是自己的,且不種井田後也能養活自己。於是大量的平民掙脫貴族的控制,直接跑去種自己的地去了。
這會兒,周朝已經是暮年,周天子在此時已經基本沒什麼博弈能力了。此刻在場上的有三股力量:諸侯(貴族)、次級諸侯、廣大平民。
對於次級諸侯來說,大量貧民逃離掌控會削弱自己的力量,於是就想方設法去控制平民;而對於諸侯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想要削弱刺激諸侯,就要去團結平民,於是三方的博弈關係就非常明顯了:
「諸侯+廣大平民」PK「次級諸侯」,實力的天平向諸侯與平民的同盟傾斜。井田制瓦解,次級諸侯的力量被削弱,諸侯們再次控制了局勢。
但要徹底消滅次級諸侯,還要依靠竹簡帶來的知識普及,這裡面的邏輯是怎樣的呢?
這是下一篇的主要內容之一,我們下篇再見。
(完)
本文參考:《樞紐》,施展,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相關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