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6月下旬,華東平原上的小麥由南至北依次黃熟。
一列自南京開往北京的列車飛馳在一望無盡的大平原上,這趟列車加掛了一節專用卧車車廂。
車中,最高首長是第3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另有一批人,則是由梅嘉生率領的中國軍事顧問團團部的師、團級軍官們。
根據中央軍委命令,中國軍事顧問團成員將在1950年7月下旬集中到南寧。除第2野戰軍已經派往中越邊境整訓越軍第308師的幹部以外,軍事顧問團團部的團以上幹部,則去北京,由中央領導人接見,授予任務。
到達北京以後,軍事顧問團的幹部們住進前門外打磨場鄉村飯店,也就是當時的中共中央招待所。
韋國清已經先一步住進了招待所的一棟小樓,他趕來看望將在越南共同戰鬥的新戰友,這中間也有不少老相識。韋國清對他們說:「這幾天不要外出,大家等待中央首長的接見。」
軍事顧問團的幹部們都是前方戰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還沒有到過北京,有不少人從來沒有進過京城。他們興奮不已,感覺到一定會見到領袖毛澤東,聆聽他的講話。
幾天後的6月25日,大規模的朝鮮戰爭爆發。
人民軍在漢城戰役中初戰告捷的戰報傳來,持續了兩天的緊張空氣飄然散去,顧問們等待的通知也來了:
「明天,6月27日上午,毛主席、劉少奇副主席、周恩來總理、朱德總司令四位領導一起接見顧問團的同志們。」
中南海豐澤園中頤年堂,畫棟雕梁。
中國軍事顧問團師以上幹部、部分團級軍官和機要人員約四十餘人,在上午,早早來到了這裡。
偌大的頤年堂里空空蕩蕩,沒有沙發,沒有地毯,什麼裝飾品也沒有,屋子一頭放著的兩張木桌上連茶水、香煙也沒有。
桌前擺了幾十張椅子和凳子,使得頤年堂頗像個會議室。倒是屋內四周牆壁上掛著的清代宮廷字畫沒有撤去,引得那些有文化的軍官們擁到牆邊仔細端詳。
忽然,聽到工作人員用不大的聲音說:「首長來了。」大家登時紛紛回到座位前站好。
朱德總司令第一個進來了,隨後是劉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迎接他們的是顧問們的一片掌聲。
劉少奇坐下又站了起來,點頭向大家致意說:「今天請諸位到這裡來,主要和同志們談談去越南工作的問題。本來毛主席、周總理要一起和大家見見面的,但是朝鮮爆發了戰爭,相信你們也都看到報紙了。目前,戰局很緊張,怕帝國主義插手,因為這關係著朝鮮的命運,也關係到我們國家的安全。所以中央很關注朝鮮局勢的發展,忙得很。主席這幾天很操勞,他是夜間工作,白天睡一會兒,現在他正在休息,我們就不打攪他了。周總理現在忙著開會,也不能來了。只能由我和朱總司令來和大家見面。」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發言。劉少奇轉向朱德說:「總司令,你先說說吧。」
朱德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推辭:「副主席先說吧。」
劉少奇點點頭,又一次問道:「聽說有的同志不願意去越南,不願意離開祖國到那裡去工作。是嗎?是什麼原因啊?可以提出來嘛,有話直說,如果理由正當,可以考慮不去。」
沒有人說話。在經歷了一番思考之後,絕大多數顧問都已經決心服從中央的安排,完成中央賦予的任務,此刻來到中南海,更是充滿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使命感。
其實,在顧問團的組建過程中,只有極個別的幾個人,正式提出過不想去的意見。
劉少奇接著講下去:「沒有人說話呀,那我就說了。這次你們去越南工作,是一件大事。去不去,是個原則問題,也是共產黨員的立場問題。大家都是黨員吧,共產黨員怎麼看這個問題?是的,我們國家是解放了。但是還要深刻地想一想,台灣還沒有解放嘛,還有許多島嶼沒有解放嘛,大陸上還有殘餘勢力和暗藏的敵人,所以我們的任務還很重。毛主席說過,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你們怎樣理解呀?我們解放了大陸,蔣介石能甘心嗎?帝國主義特別是美帝國主義能甘心嗎?」
頤年堂里靜靜的,除了劉少奇的話音,就是鋼筆尖在筆記本上划過的沙沙聲。顧問們緊張地記錄著,生怕漏掉太多。
劉少奇接著說:「共產黨人是國際主義者。國際主義就是不僅要解放我們自己的國家和民族,還要解放世界上所有被壓迫的國家和民族,包括帝國主義國家被壓迫的人民,在全世界建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社會。同志們,想想這個任務有多大有多麼艱巨呀!」
接著,朱德寬和地對顧問們說了起來:「這次你們去越南,任務很重要,也很艱巨,同時很光榮。你們去幹什麼呢?不是像外交官那樣辦外交,而是要去幫助人家打仗,要上戰場。幫助不是代替,不要推開人家,憑自己的意志指揮人家。而是出主意,想辦法,平時介紹我們的經驗,打起仗來幫助分析敵情,提出意見。」
朱德的講話不長,他在快結束的時候說:「聽說越南還很艱苦,你們要準備吃苦,要把艱苦樸素的作風帶去,這樣可以以身作則。」
就在顧問團接見的這天上午,顧問團副團長梅嘉生在軍政大學第3總隊的老搭檔,政委鄧逸凡沒有出門,他端坐在打磨場招待所房間里等車票回南京。
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卻是個陌生人。來人問:「你就是鄧逸凡同志嗎?」
鄧逸凡點頭說「是」。
來人很有禮貌地說:「我從少奇同志那裡來。少奇同志請你去,現在就走,車在外面等著。」
鄧逸凡感到奇怪:「劉副主席怎麼知道我到了北京?」鄧逸凡和劉少奇是熟悉的,他們曾在蘇北鹽城的新四軍軍部一起工作。鄧逸凡深知劉少奇為人嚴謹,既然相召,必定有要事,所以跟著來人上車就走。
車開進中南海,徑直開到了頤年堂前。
鄧逸凡走向頤年堂,只見大門一開,劉少奇迎面而來,鄧逸凡從開著的門口,看見了裡面坐著的朱德、韋國清、梅嘉生。
梅嘉生、韋國清、鄧逸凡
劉少奇和鄧逸凡打了招呼:「鄧逸凡同志來了?來得正好,你的工作要變動一下了。逸凡同志,打算派你到越南去。」
「去越南?」鄧逸凡以為自己聽錯了。
「派你擔任軍事顧問團的一部分領導工作,去越南工作一個時期。」劉少奇說得清清楚楚。
鄧逸凡毫無思想準備,說:「少奇同志,總政治部羅榮桓主任已經和我談過話了,要我到總政治部工作。」
劉少奇說:「那就這樣吧,這件事羅主任那裡我去說。你去越南,是中央的決定。你現在就參加會議,等待主席接見。」
聽到是中央決定,鄧逸凡立即說:「我服從組織分配。」
鄧逸凡剛剛坐定,就聽到劉少奇說:「主席來了。」
聽到毛主席到來的消息,大家一下子站了起來使勁地鼓掌,只見毛澤東由王光美扶著從他居住的菊香書屋走進頤年堂。
毛澤東先和韋國清、梅嘉生、鄧逸凡握手,交談片刻,又走到屋子中間,和顧問們逐一握手,並且詢問每一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和職務。
在顧問中間,毛澤東認出了曾在延安八路軍總部和中央警衛團工作的老紅軍張興華,笑著說:「你是江西興國人,我們又見面了。怎麼樣,到越南去有準備嗎?」張興華回答:「堅決服從命令。」
當毛澤東回到桌前的時候,劉少奇提議他向顧問團做個講話。
毛澤東點頭,他轉身要顧問們坐下,自己就站在顧問們中間說了起來:「同志們,這次你們去當顧問,是一件大事、新事,我們黨和國家、軍隊是第一次向外國派顧問團。這個意義很重大,是我們的光榮。你們是執行一項很重要很艱巨的任務,希望你們做出好成績,取得好經驗。隨著國家和軍隊的建設,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我們還可能更多地派顧問出去,幫助被壓迫民族和國家的解放鬥爭,這是國際主義的問題,是共產黨人的義務。世界上還有許多受壓迫、被侵略的國家,他們在帝國主義的鐵蹄下,我們不僅僅要同情他們,還要伸出雙手去援助他們。不可因為我們打敗了蔣介石,就認為我們的任務都完成了。還要看到帝國主義的力量還很強大,他們不會甘心在中國的失敗。他們在朝鮮、越南的行動,是想造成對我們包圍的態勢,一有機會,就會直接對準我們。所以,幫助他們,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著想。唇亡必齒寒,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為了幫助兄弟民族,你們去工作是一舉兩得的事。這也是我們要派顧問團的根本原因。」
和劉少奇說話的細密不同,毛澤東講起話來音調高亢,富有詩人的感染力。他在談到為什麼要派顧問團的時候說:「同志們都知道,在我們中國革命鬥爭中,許多外國朋友參加了我們的鬥爭。胡志明同志在中國第一次大革命時就參加了,還有許多越南同志為中國的革命流血犧牲。當然還有其他國家的。大家都知道,他們就是在國際主義思想指導下這麼做的。」
毛澤東提高了語調:「人家有國際主義思想,我們也應當有。中國有一句古語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從積極方面說,就是履行國際主義義務。另外,春節期間我去了一趟莫斯科。胡志明也去了,他是去尋求蘇聯援助的。在莫斯科,斯大林不了解胡志明,說不知胡志明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說胡志明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還是見一見他為好。這樣斯大林就見了。但是在胡志明提出請求蘇聯援助、派顧問時,斯大林沒有同意。在回中國的路上,我和胡志明又談到這個問題,胡志明要求我們派出顧問團。我說,物質援助我們儘力而為,至於派顧問團,我們不大好辦,因為我們的幹部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沒有進過學校的門,只是打仗有些經驗。可是胡志明還是多次要求。我就說,我個人沒有意見,但還要回去同中央的同志商量一下。要派,也是土顧問呀。」
講到這裡,毛澤東不禁笑了起來。他接著說:「我從蘇聯回來,中央研究了一下,大家一致同意派顧問團,現在已經派羅貴波同志先到越南去了。根據他們了解的情況,就決定派這樣規模的顧問團。這就要同志們辛苦一次。中央還準備叫陳賡同志先一步進去,他和胡志明同志熟悉,並且已經在邊界上幫越南同志整訓部隊,裝備武器。他去了協助你們工作一個時期。」
毛澤東說:「你們這次出去,中央決定請韋國清同志當顧問團團長。本來是叫他去聯合國工作的,但是聯合國在美國操縱下不讓我們進去,還要那個蔣介石。以後我們又想讓韋國清同志去英國當大使,但英國對我們總是三心二意的,那裡只能降格,不派大使了。這樣就叫他去越南當顧問團團長。他很同意,這很好!共產黨人哪裡需要到哪裡去,舒服的環境可以去,艱苦地方也能去。只要工作需要,其他都不計較。這一點,你們要學習韋國清同志。」
講到顧問團工作任務的時候,毛澤東說:「你們去的任務,就是協助越南同志打仗。現在他們還是打游擊戰,沒有打過較大的仗。法軍現在主要是控制城市、交通線、沿海港口,越軍占著廣大農村。這和我們抗日戰爭的情況差不多。但是光打游擊戰不行,要取得勝利,還得打大一點的仗。能打攻堅戰、能打運動戰,才可以轉入反攻、打敗法國。要打大一點的仗,就要集中大一些的部隊。目前他們已經組建了一些,由我們幫助裝備。以後還要進一步集中一些有戰鬥經驗的部隊,編成正規部隊,經過訓練以後打一些大的仗。」
「當然,」毛澤東話頭一轉,說,「不能忽視游擊戰。有些游擊隊升級了,還要擴大游擊隊,這方面你們有經驗。總地說來游擊戰結合必要的運動戰,還是以游擊戰為主。但你們主要是幫助他們組建正規部隊,教會他們打正規戰。游擊戰他們自己有經驗,由他們自己去搞。」
毛澤東強調:「向運動戰轉變要注意步驟,多做調查研究。口不要張得太大,先打幾個小一點的仗,鍛煉部隊,提高信心,初戰必勝嘛。解放戰爭的原則不要忘記,每次都要集中優勢兵力,一定要有三倍、五倍甚至更大的優勢兵力,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打勝。運動戰仍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佔領城市據點為次。所以去了要先集中些部隊,加強裝備和訓練。要搞些炮兵,學會攻堅。不攻堅,就打不到援兵,就不能更多地消滅敵人。你們去了,夜戰近戰、爆破、拼刺刀,都要教。還要根據人家的實際情況,傳授我們的經驗,做到實事求是,千萬不要把我們的經驗不問情況如何就去硬套,那要把事情辦壞的。千萬不可急於求成。從支部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管理、訓練直到作戰指揮作風,都要在實際情況中去提高他們。除了你們以身作則以外,還要把你們自己的經驗教給越南同志。打一仗,進一步,不斷總結經驗教訓,必要時在戰鬥間隙搞短期訓練。功到自然成。也要耐心學習人家的經驗提高自己,自己不斷提高,才能真正幫助越南同志。」
接下來,毛澤東談起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怎麼樣當好顧問?這要研究。顧問就是顧問,實際上是參謀,給人家的領導同志當好參謀。參謀就是出主意,想辦法,協助領導。所以不可包辦代替,更不能當太上皇,發號施令。你們到越南以後,首先要和越南同志把關係搞好,為開展工作奠定良好的基礎。」
毛澤東又說:「我們不要有大國思想,不要看不起人家,不要以勝利者自居,不要盛氣凌人,要戒驕戒躁。既然是誠心誠意幫助越南同志,那就要把他們的解放事業當作我們自己的事業來做。有了這種思想,才能做好工作。你們到了越南,要愛護那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要愛護那裡的人民,要像在中國一樣,尊重老百姓的風俗習慣,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毛澤東講起了歷史:「越南是怎麼成了法國殖民地的呢?那是清朝末年,清朝腐敗透頂,中法戰爭,中國本來已經取得了不小的勝利,但是法國恐嚇清朝,逼迫清朝簽訂了割地賠款求和的條約,承認法國佔領越南,這樣越南成了法國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本土被德國佔領,顧不上越南了,日本帝國主義就乘虛而入,控制了越南。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投降,胡志明的游擊隊就進了河內,成立了政府。
不久,法國奪回了本國領土,又出兵越南,把胡志明的游擊隊趕出河內。這時,我們正在打解放戰爭,也無法援助他們。現在,我們一解放,就開始援助……我們是共產黨人,中國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是搞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和封建主義不同,和帝國主義不同。我們援助他們完全是無私的,是誠心誠意協助他們打敗法國殖民主義,取得民族解放。勝利以後,他們將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
毛澤東的這番話,為顧問團工作定下了基調。
「還有一個問題,」毛澤東又說,「要使越南同志了解自力更生的重要意義。革命,要爭取外援,但不能完全依靠外援。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窮,不可能把他們的需要包下來。窮,也是事實。一百多年來,內憂外患,戰爭連年不斷,我們是搞得很窮。雖然我們援助被壓迫民族是無私的,但我們要援助的不僅僅是越南,所以我們的援助將是有限的。而自力更生的重大意義,就在於自己有克服困難的思想、精神和方法。這些我們是有豐富經驗的,要介紹給他們。」
毛澤東提高了聲音:「一個國家、一個黨、一支軍隊,要有自力更生的思想,有克服困難的精神,有克服困難的辦法和能力,這樣的國家、黨、軍隊才是堅強的,才有勝利的希望。勝利了,才有力量建設自己的國家,才能富強,才是真正的獨立解放,才是真正的勝利。」
毛澤東的講話充滿激情,一氣呵成。
講話結束後,人們都站起來了,使勁鼓掌,毛澤東、劉少奇、朱德走到顧問們當中,同大家一一握手致意!